他们的故事

李迪

德布的往事

德布终于摆脱了一切苦难。

他来到了中石油，成了乌兰油站的一名加油员。

在这之前，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成了往事。

苦难的。令人心碎的。

他是一个不爱讲话的蒙古族孩子。就是讲话，也总是低着头，很少抬起头来看对方。他的汉语说得不太好，有时候为把一句话讲通，要停好一会儿，所以讲起来断断续续。

听他讲话要沉住气。为他着急又不能急。要有耐心，等他。

我等他。我听他。

他的往事，让我揪心。

我的家在大山里，没人知道。

我每天放羊，上不了学。有一天晚上，丢了一只羊。也不知道咋丢的。那天晚上月亮很大，举头望明月，低头羊没了。找了好几天，也没找着。爹拿羊鞭抽我。我咬着牙，不叫疼。一只羊能卖1000多块，让我给丢了。该打。

后来，外出的哥哥回来了，他拿起羊鞭去放羊，我在家里就多余了。我也不想一辈子放羊，就出来打工。附近没工可打，只能去州上。家里给了200块钱，我就出来了。临走时跟爹妈说，不打出个样儿，儿子就不回来。这是我第一次出来打工，什么叫打出样儿，其实我也不知道，就认为打工比放羊好，能挣上钱。我想，如果挣上钱，把钱拿回家，那就是打出样儿了。

身上带的这点儿钱只够活命，饿了能买东西吃，住不起店。再说，也不知道哪儿有店。天黑了，来到一座桥洞下，看看地上没水，就躺下来。火车在头顶上过，轰隆隆吓得心跳。肚子饿得慌，恨不得拔草吃。身上冷得不行。没有被子，冻得睡不着，眼泪就下来了。

在桥洞下缩了一晚上，第二天，爬起来就去找工作。

远远地，看见铁路两边的防护栏正在维修。

我跑过去问，人要不？

要！

我行不？

行！

我就干上了。

活儿是公家的，包给了工头儿。跟着工头儿干，说一个月能拿1000块钱。我干了一天，想起晚上没被子，再冻病了，就去集市上买了一床被子。被子买好了，找的钱被偷了，没有办法。就这样，干了小半年，说好给5000块，发的时候只给了1000，说剩下的等有了再给。

我问啥时候能有？工头儿说，快，下个月就有。

1000块钱拿到手。一辈子第一次，烧得不轻。

我听见一起干活儿的人说，今天的馍比明天的肉香。我不知道啥意思，今天也没吃馍啊？馍在哪儿呢？再说了，馍哪儿能比肉香？胡话。

我又看他们个个都把钱遮住太阳看，问这是干啥？他们说怕有假的。我也对上太阳看，都是人头，不知道真假。有好心人就帮我看，一张张看过来说都是真的，我高兴得不知道咋好，忙装兜儿里。

想不到，还没装热乎，工头儿说他急着用钱要跟我借。

我愣住了，哪儿能不借呢？

是他答应让我干活儿的，是我的恩人。

再说，不借，得罪了，剩下的钱咋办？

工头儿看我犹豫，就掏出身份证，你看，这是我的身份证，给你看一下，差不了你的钱，下月发了钱一起还上你。

我把钱掏出来给了他。不知道让他写借条，也不敢让他写。

工头儿给了我手机号，说你放踏实，到了下个月，一次发给你6000块。你别乱花，留着娶媳妇！

他这样贴心，我踏实了。

又干了二十多天，眼看到月底了，忽然找不见他人了。大家都着急，都找。我想起他的手机号，就拿给有手机的人打。

一打，是空号。

这个人就此再也找不到了。他骗了我，骗了所有干活儿的人。

我白干了几个月，说好的6000块，一分没拿着。

这时候，我明白了，今天的馍就是比明天的肉香。肉再香是明天的事，不一定能吃着。一起干活儿的人，再不济还吃着了馍，我连馍都没吃着，到手的钱还被他骗走了。

唉，今天的馍比明天的肉香，以后要记住。

记住是以后的事。现在呢，只能饿着肚子到处走。

老天爷可怜我，在西宁附近一个公园，我又找到了活儿。干啥？栽树。栽完了树，又刷铁管子。头一回被工头儿骗了，这回我特别注意老板。看他面相，听他讲话，觉得靠谱，就跟他干下去。

想不到，有一天，干活儿的时候，高处一根管子掉下来，把我的右脚大拇指直接砸断了。我疼得倒在地上，血流了一鞋窠儿。老板吓坏了，以为我腿断了，赶紧叫救护车送医院。到了医院就住下了。大夫说拇指不行了，脚能保住。我低头一看，脚肿得歪朝一边儿像个萝卜。

大夫说，咋也得在医院住一个月。

我一听急了，这不能行，才干上就倒下，哪儿来的钱住医院？

我得起来，我得去干活儿。

第一天，起不来。一动疼得钻心。

第二天，還是起不来。脚不听使唤。

第三天，我挣扎着起来了，拄着拐来到工地。

一手拄拐，一手拿铁锹。

老板看见了，说你伤成这样咋还来？快回医院去！你躺着，先把伤养好。住院钱我拿，工资照样有。

老板这样说，我眼泪都下来了。想起骗我的工头儿，这老板是多好的人，我不能对不起他。

我说，我是自愿回来的，你就让我干吧！

老板不答应，死活又把我弄到医院，给我交了费。

可是，我躺不住，再疼也要下床，也要回工地。

我来到工地，拄着拐干活儿，不能对不起老板。白天干活儿不能■，晚上疼得睡不着。眼泪止不住。

这样的苦日子终于熬过来了。脚一天天好了，公园的活儿也完了。老板给了2000块，我不知道咋感谢他。他说感谢啥，这是你该得的。你脚伤成这样，我心里也不好受，要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我一步三回头离开了老板，不知道天底下还能不能碰到这样的好人，也不知道在这高楼大厦的地方哪儿还有工让我打。

我一边儿流浪，一边儿找工作。夜晚缩在墙角躲寒风，像个鬼。饿着肚子，想起了家，想起了爸妈，想起在山上放羊的日子。

我不知道出来打工到底对不对，也不知道命运要把我推向何方。

有时候，真想回家去，又觉得没脸。说好不干出个样儿就不回去，哪儿就这样回去？男子汉说话要算话。

我到处流浪，到处找工。找不到长活儿，一天的短活儿也干。不给钱，只管饭。管饭就吃饭，今天的馍比明天的肉香。吃完了饭，又没活儿了。走！

下了雪，风把雪刮进眼里。迎着雪，迎着风，走啊，走，想起个儿歌。都说蒙古族天生会唱歌，我就不会唱。我没有音乐天赋。在公园打工的日子，跟一起打工的学会了这歌。我唱不全，也唱不准。当着人不敢唱，就在心里唱。我觉得这歌是为我唱的，唱到我心里，又从我心里唱出来——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

亲爱的妈妈

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

没有一个家

冬天的风呀夹着雪花

把我的泪吹下

走啊走啊走啊走

走过了多少年华

春天的小草正在发芽

又是一个春夏……

我走啊走，终于在黄南金矿找到了活儿。为修建蓄水池抬石头，一天给15块。老板也好，当天下了工就发钱，比干一个月再发靠谱。最高兴的是肚子能吃饱。我有多少天没吃饱肚子了，脸瘦得像刀。

在这里，我不但吃饱了肚子，还认识了做饭的厨娘，我叫她莲姐。

我第一次排队打饭，她看了我半天，说你是新来的？我不敢回答，只敢点点头。点完头就再也没抬起头来，没敢看她。

咣，咣！她给我打了两大勺，明显比别人多。

虽然比别人多，但我很快就吃完了。

那个新来的，过来！她叫我。

我过去了，她咣咣又给了我两大勺。我想说声谢谢，没说出声，也没敢抬眼。可是，我感到，她一直在看我。

每天打饭的时候，她第一个先盛给我。

慢慢的，我跟她熟了。

莲姐比我大三岁，长得干干净净，就像一朵莲花。她的命很苦，老公犯了事，关在格尔木。听说是死罪，就等执行了。莲姐的哥哥带着她和她的女儿来工地。她勤快，做饭又好，就待住了。她的女儿还小，才五岁。可怜。

每晚收工后，我看她总是在哭。

我问，你哭啥？谁欺负你了？

她说，没人欺负，心累，想哭。

有一天晚上，她叫我，拉住我，塞给我一个布包。我打开一看，里面有五双布鞋、三双鞋垫。

我愣在那儿，浑身直哆嗦。

你拿去，穿上。她说。

我试着一穿，不大不小。

她笑了，我比着你地上的脚印做的。

那天晚上，月亮很亮，我看见她的手上有好多破口儿。

我问她咋回事？她说不碍的。后来，我知道了，是做鞋扎的。五双鞋，三个鞋垫。一针一线！

我把小布包揣在怀里，回到工棚，偷偷塞在褥子下。

工棚外，一个从陕北来的老陕，一边儿抽着用报纸卷的烟，一边儿哼唱——

你给谁纳的一双牛鼻鼻鞋

你的那心思我猜不出来

麻柴棍棍顶门风刮开

你有那个心思把鞋拿来……

我躺床上睡不着，问抽烟的老陕，为啥要纳鞋呀？

他咳嗽了两声，咋说呢，恨你的人不会给你纳鞋。

我不敢再往下问了。

第二天中午，我在水池底下卸石头，别人到点儿就下班吃饭去了，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干。一颗汗珠摔八瓣儿。我把石头卸好，别人吃了饭下来就能铺，省得耽误时间。

我干活儿总是最后一个走，要对得起这一天的工钱。

这时候，蓄水池已经有19米深了。我在底下干活儿，上面啥都看不见，抬头就是天。上面的人看我，像看蚂蚁。

正闷头干着，忽听头顶上有人叫，德布，吃饭啦！

是莲姐！看我还没去吃饭，就跑来叫我。

她从水池高高的沿沿上走过来，边走边喊，德布，吃饭啦！

我说，莲姐，我这就来！话音未落，只见她突然从上面掉下来！

啊！——

■当！砸在石头上。

山崩地裂！

天塌地陷！

我扑去，撕心裂肺地叫，救命啊，救命！大家趕来，七手八脚把她抬上去。她软得像面条，一头一脸的血。我的心碎完了。

紧急送到医院，还剩最后一口气。她挣扎着要起来，起不来，两眼看着我说，德布，我的孩子给你带了，你找个好媳妇，过好！

我说不出话。

我泪如雨下。

她抓住我的手，抓住我的手……

莲姐！我大声叫着，用尽全身力气。

她听不见。

她不回答。

她走了。

莲姐走后，公安来人了，问我出事的时候看见了啥？

我说啥也没看见，正低头干活儿，听见她在上面喊我吃饭，还没抬头找，人就掉下来了。

公安还追问，你当真啥都没看见？

我说，当真没看见，咋啦？

没看见就别问了。这是跟你问话的笔录，你看看。

我看不懂。

哦，我们给你念念。

公安的人给我念了一遍，我脑子乱的，像有锤子锤。

你听清楚了吗？

没听清楚。

你想啥呢？我们再念一遍，你好好听着。

又念了一遍，又问，你听清楚了吗？

我还没听清楚，可是我不敢直说。

你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

对吗？

对着呢。公安的人就让我签字。我说签不好。那就按个手印。我按了手印。按成个死疙瘩。

你轻点儿，又不是抬石头，重按！

又按了，他们说行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就打听。有人说你别问了。也有人告诉我，说莲姐掉下去的时候，她身后还有一个脚印，这个脚印跟着她的脚印。公安怀疑莲姐是被人推下去的。

啊？！

我脖颈子发凉，浑身抖得不行。

紧跟着，更让我发抖的消息传来，莲姐的哥哥被公安带走了！

有人说，脚印是她哥的。

我说，这咋能？他咋能把妹妹推下去？这不能，不能！

咋不能？他哥恨她！

啊！恨她？为啥？

你还不清楚？

我不清楚。

你自己想吧，有一天你能想清楚。

说话的人走了，我站在那儿，失魂落魄，成了个傻子。

我想不清楚，永远也想不清楚。

蓄水池的活儿完了，我带着莲姐的孩子离开了工地。

哥，咱们去哪儿？她问我。

我答不出。不知道去哪儿。没有目标，没有方向。

我不能带着她流浪，她太小，太可怜了。我想办法跟家里取得了联系，打算把她带回家，让爹妈收留她。

爹说，你不能带来，你要带来就别进这个家门！爹的话像刀一样，剜碎了我的心。

一块干活儿的龚老爹说，算了，把她交给我吧，跟着你没活路。我带她回家去，已经跟老伴儿说好了。

龚老爹懂技术，在工地搞测量。除了爱喝酒，人不坏。我走投无路，只好把莲姐的女儿交给他。毕竟他有家。

我对不起莲姐。可是我实在没办法。我把挣的钱都掏出来给龚老爹，说是留给孩子用。龚老爹说啥也不要，你身上没钱，就是个死！我说老爹拜托你一定把孩子拉扯大，我干出样儿来就去找你！龚老爹说你放心吧，莲姐对大家都不错，不能亏了她，她太可怜了！

我流着泪跟莲姐的孩子分手了。

哥，哥啊，哥！

走出多远，还听见她在叫，还听见她在哭。

后来，我猛地想起，我根本不知道龚老爹的家在哪儿。以后，我到哪儿去找莲姐的孩子啊？我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树上！

莲姐，我对不起你，我真的对不起你！

让我万万想不到的是，当我再次踏上流浪打工的路，竟然碰到了一个人，好像碰见了一个鬼。

谁？

莲姐她哥！

那天，我正蹲在劳务市场等活儿，忽然有人拍我肩膀，回头一看，竟然是他！他说你有几天没吃饭了？走吧，先去吃个饭。他带我来到小饭馆，要了大碗的面。我也真饿了，顾不上说话先吃上。实际心里话的话也不敢说。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两个人就闷头吃。

当天晚上，他带我到一家小店住下。屋里没灯。黑得像山洞。

他忽然问我，我妹给你做的鞋，你还带着吗？

我说，带着，我一直揣在怀里。

他说，太好了，我在到处找你，就为了跟你说句话，这鞋是她喜欢你做的，留个纪念，不能扔了，要穿。

听他这样说，我很难过。

他又问，我妹的孩子呢？

我说，给龚老爹带回家了。

他说，哦，龚公老爹是好人。

当天夜里，我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他，终于没有问。我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多少天没有这样好好睡一觉了。我睡着了，也没听见他翻身的声音。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被吵醒了。

死人啦，死人啦！外面有人喊。

我扭脸一看，他睡的床是空的，以为他出去看死人了。万万想不到，死的就是他！他把自己吊在树上。发现时，已经硬了。

这为啥？这都是为啥呀？我大声叫着。我不明白。我永远也不明白。

我流着泪，继续在打工的路上流浪。

老天不想让我死，让我在乌兰停止了的脚步，我碰到了中石油招工的，说你愿意到油站工作吗？我问油站老板的人性咋样？工钱是一天一给吗？回答说油站是国家的，不是老板的，工钱一月一给。我又问，能干长吗？回答说能干一辈子，到退休。我说，好，我干！

就这样，我走进了中石油，成了一名加油员。那是2008年春天。

像我会唱的流浪歌：春天的小草正在发芽。

当初，油站只有三个人，效益不好。我干了几天后，他们跟我说，你在这儿干吧，我们不干了，我们要去打工。

我担心他们一走油站就垮了，好不容易找到的饭碗又打了。

我“扑通”一声给他们跪下。我说，求求你们别走，活儿我可以多干点儿！

他们都愣住了。

我又说，不能去打工啊，命都保不住！

最后，一個也没走。

现在，油站一天比一天好，我们的收入一天比一天多。

我告诉爹妈，儿子干出样儿来了，年底就带上钱回去！

说到这儿，德布的头更低了。他停下了。不吭声了。但是，我知道他没说完。我等他。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莲姐的孩子在哪儿啊？我到哪儿去找她啊？

伙夫站长

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是伙夫。

这是一个小品的经典台词。

哈哈，经典不精确。我当了八年伙夫，脑袋不大，脖子也不粗。

公司领导跟我说，你不能老是猪油菜油花生油，那不白来中石油了？你也沾沾汽油柴油润滑油，学着当个站长！

伙夫跨行，我能干得了吗？

咋干不了？人家格桑连汉话都说不利索，站长干得杠杠的！

回家一商量，老爸说，我支持，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实在干不成，回来再做伙夫，手艺在你身上也丢不了！

我一拍脑袋，干！

就这样，我来到了油站，从加油开始学起。除了提枪加油，每天还要做报表。我掂勺在行，做报表可要老命了。我天生对数字不敏感，一个报表做了六遍，得出的总数都不一样。但是，没把我难倒，不会就学，不懂就问。我在公司食堂做了那么多年饭，谁都认识，这个科长，那个经理，这个科员，那个会计，都是我朋友，打菜的时候谁也没少给。我就打电话问他们，这个咋做，那个咋做。特别是电脑，我根本没接触过，必须要学，不学跟不上，每天交班都成问题。

过了一段时间，领导问我，你学得咋样？

我说，该学的都学了。

敢当站长吗？

敢！

行，你敢当，我就敢放！

2008年7月17日，我当上了站长。站不大，除我之外，只有两个员工。他们比我干的时间长，不服气，晚上不愿意上夜班。得，你们不上我上，油是必须要加的。灯一开，表一抄，钱一算，干上了。有一回，他俩到州上学习，我一人上了三天三夜的班，啥也没耽误。

当上站长，日子忙得不够用。娃一百天，媳妇抱来让我看了一眼就回娘家了。我一年到头不着家，顾不上媳妇娃，也顾不上老爸老妈。领导说你回家看看，我说不回，放心不下。

有一回来公司学习，学完了，领导逼着让我回家看看。时间紧，两处只能跑一处。媳妇娘家在门源，来不及去了，只能从西宁回互助老家。天下着大雨，老爸老妈看见我突然回来了，高兴得啥似的。我说我呆不住，放心不下站里，一会儿就走。老妈说再忙也得吃口饭吧。赶紧给我做了一碗面片儿，我吃上就走。天上下雨地上烂，老妈拿了两个塑料袋让我套在脚上，说别把鞋弄脏了。老两口一直把我送出好远。看着他们搀扶着站在雨中，我的泪下来了。

回到站里，想到没去看媳妇和娃，心里很难过。我把手机视频打开，跟媳妇说让我看看娃。结果，娃一看见我，吓得哇哇哭，好像我是大灰狼。媳妇说，娃不认识你！我说，我一个做饭的，领导给我个站长当，我要争气，你要骂就骂我两句吧。媳妇说骂啥，你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那年，油站除了卖油，还要准备上便利店。

领导跟我说，想让你打头炮，行不？

我说，咋不行？不就是卖东西吗？

就这样，我们油站的便利店开张了。

我打电话拉那些熟悉的客户，帮个忙吧，你在外面买吃喝也是买，来我们店买吧！

啊，你们店也卖吃喝了？

是啊，吃喝日用，应有尽有，兄弟你快过来吧！

每天收摊儿，领导都打电话来问——

今天卖得咋样？

今天光卖水就卖了400瓶，赶上西宁的超市了！

好啊，那我就正式给你下任务了！

下吧！

你们的便利店今年销售要达到50万！

啊？我的妈呀！那得卖多少水啊？

光卖水累死也不行，你要卖大件儿！

啥大件儿？

化肥啊！

啊？便利店还能卖化肥？

咋不能卖？只要是商品都能卖！

噢！

放下电话，我开了窍儿：要提高销售额，就要找到增长点。别说卖水，连卖烟卖酒都不行，消费人群有限，再吆喝也增长不了多少。卖化肥厉害啊，一卖就成吨，数钱数到晕。可是，我们这儿是牧区，牲口也不吃化肥呀！那咋办？嗨，干吗非要在牧区卖呀？只要能卖出去，去哪儿卖不行？我老家就需要化肥，村里人以前都求我老爸帮着买。

老爸退休前是农场场长，他在任的时候化肥紧张，农场门道多，认识不认识的的人都找他帮着买。但时过境迁，现在化肥不紧张了，我回去推销还有人要吗？顾不了那么多了，有枣没枣打三竿子，总比在牧区没人买好。我回到老家，一说卖化肥，家里人就说，这东西现在有的是，不像过去好卖了。又说，你在油站不好好卖油，跑这儿卖化肥干吗？我说公司给我定了任务，牧区没人买，只好回老家求人了。老爸说，你那个化肥来路正不正？出了质量问题咋办？人家一年的收成咋办？我说这个您放心，中石油的货都是正道来的，绝对保证质量。老爸说这还行，真要是卖出去人家有怀疑，我们就拉回来自己用。

到底是自家人，为了帮我推销，老少齐上阵，一个村一个村地吆喝。农户说，现在买化肥不愁，常有人进村来卖。家里人就跟他说，外边来的人卖完就走了，要是卖的假货，撒到地里不给劲儿，你去哪儿找他们呀？我们就住在村里，跑不了，有毛病你随时来找，这多靠谱啊！再说了，化肥总是要用的，你买别人的不如买自己村里人的，乡里乡亲，也帮个人情。这样一说，农户们都点头。有的说，我一下拿不出那么多钱，欠点儿，年底收成了再给行不？我说行。我之所以敢说行，是因为我了解村里的人，老实得跟泥巴一样，不会赖账。到时候真有困难了，我咬牙补上也不会亏空公家。就这样，化肥在我老家紅红火火地卖开了。我和两个弟弟开上车，一家一家地送，二十多天卖了40吨。当年便利店的销售达到70万，超额完成了任务。

自从2008年7月17日，我在领导的鼓动下当了站长，一转眼已经十年了。每年到了这个日子，我都跟员工们说，我又一年站长当满了，来，庆祝一下！员工们说，生日你记不得，当站长记得。

老爸老妈跟我说，你高中还没毕业能做到今天，给我们争了脸！

媳妇跟我说，你忙得顾不上家，孩子都不认你，但是这个家能有今天，让左右邻居羡慕，都是你拉扯起来的。要有下辈子，我还跟你！

我跟员工们说，今天是2018年7月17日，晚上我好好做几个菜，庆祝一下！

员工们大声叫着，十年了，十年了！

经过的事已随风而去

听我的故事就可以了，不一定要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1993年来油站的，来的时候还是小姑娘。

从加油员到计量员，再到油站经理。

转眼，已经二十七年！

三十年大道变成河，三十年媳妇熬成婆。

大儿子今年二十六岁，说话我真要当婆婆了。

二儿子呢，归他抚养。

为啥说归他？

因为，我们分手了。

我们在春天结合，又在春天分手。

同一月，同一天。相隔十年。

我俩是中学同学。因为不在一个班，在学校的时候并没有好。后来参加工作了，有一次，我们班聚会，他跟班里一个同学是好哥们儿，所以也来了。我们就认识了。他一表人才。我呢，被同学称为班花。那时候，我父亲病逝了，妹妹还在上学，我和妈妈就顶起这个家。他知道了就常到我家来，帮助我干家务事。下班的时候，他会来接我，送我回家。我俩就这样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

那是我的初恋。

相信也是他的初恋。

初恋的日子是甜蜜的，一天不见就想。像歌里唱的，长不过五月短不过冬，难活不过人想人。

我過生日，他给买了蛋糕，还买了一对银耳环。那时候没钱，他买不起金的，就买了银的。他用一块手绢包着送给我。我打开一看，他在手绢上用红线绣了两颗心，两颗连在一起的心。我高兴的心情无法用语言形容。我舍不得戴，生怕戴坏了。

这对耳环见证了我的初恋，我一直保存到现在。

尽管，两颗心不再相连。

初恋三年后，他说我们结婚吧，我们就结婚了。

婚后的日子依然卿卿我我。每到情人节，他都给我买一支玫瑰花，香到我心里。单位组织去旅游，他倾其所有，给我买了一个戒指。这个戒指是18k金的，上面镶了一颗猫眼石。他兴高采烈地背着手，说媳妇你猜我给你买了啥？当时，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后来有人看到这个戒指，说猫眼石是假的，他在景区被人骗了。我到现在一直也没告诉他。在我心中，这颗宝石永远是真的，不能用金钱衡量。

后来，我们有了两个儿子。

我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一家人其乐融融。

这样的美满幸福，多么令人羡慕。

然而，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我们这个在旁人眼里非常幸福的家庭出现了不幸——

他有了另一个女人！

女人会有第六感觉。我并没看到啥，但是我感觉到了。从他的说话，从他的眼神，从我们因为生活琐事发生的口角，我感觉他出了问题。这时候我才留心了。那个年代没有微信，只有短信。偶尔看到他们之间短信上的甜言蜜语，又发现24小时来来回回只有这一个电话号码。我承受不了。可能我这个人感情上有洁癖，我很在意。婚外情对双方都是一种伤害。

我们分手后，他很快和那个女人结婚，证实了我的感觉。

怀疑成了事实，更让我心凉。

她姓金，离异。比我大三岁。见过的人告诉我，说长得没我好，还带着一个孩子。我听了一愣，说不出话。

我承认，我不懂男人的心。

也有男人说，不懂女人的心。

可是，我的心是透明的。

我对告诉我的人说，可能我不温柔，可能她比我优秀。

说这话的时候，我很平静。

但是，我恨她。

甚至，在梦里杀死过她。

我要，就要全部。不然就撒手。彻底撒手。

缘分尽了不强求，离婚是我先提出来的。那是在又一次因琐事吵嘴之后，我说咱俩干脆分手吧。他说你想好了？我说想好了。他说行，想好了就行。

双方心里都明白，不是为了琐事。

第二天，我俩就去民政了。

没有一起去，分开去的。

进屋后，人家问，想好了？

想好了。

再想想！

不想了。

那你们填单子吧。

我拿起笔的时候，犹豫了。到底分还是不分？既然已经这样了，如果不分，不给自己一个空间，继续压抑自己，可能将来更不好。还是分开吧，让他做他想做的事。人挪活，树挪死，感情也是这样，分开了也许会更好。

只犹豫了两分钟，我就把单子填好了。

原因一栏，我写性格不合。

记得当初领结婚证还花了9块钱，离婚证不花钱。

我拿着离婚证，愣了一下。

这是真的吗？

就这样分开了吗？

一纸离婚证书，十年姻缘了断。

回到家里，看见孩子，我心里纠结得不行。而他，好像没事，又跟朋友去喝酒，去玩儿了。也许是还没玩儿够的年纪。

我俩分手的时候，没有跟公公婆婆商量。现在想想真对不起两个老人。他们一直对我像女儿一样，帮我带孩子，让我安心上班。我俩办完离婚，我决定把自己的被褥从家里搬走时，老人才知道这件事。

公公婆婆家在石油公司大院，左邻右舍都很熟。我想，如果白天去搬东西，让大家看见了，议论纷纷，对公公婆婆的打击太大，所以决定天黑再去。

当晚，天黑了。我找了一辆小三轮车，停在门前，进了家。

恰好婆婆没在，只有公公一个人。他看我把衣服被褥打成捆儿，吃惊地瞪大两眼，你……你这是干啥？

我说，我们离婚了，我来搬东西。

公公当时就傻了。嘴唇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心酸得要命，眼泪无声地淌下来。

好久，愣在那儿的公公，突然哭起来。像黑着脸憋了一天的雨，猛然间电闪雷鸣。苍老的。绝望的。那泪不是流出来的，是大颗大颗掉下来的。孩子，你们不能不离吗？不能不离吗？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也回答不了。

我只想赶紧走，快点儿走。

当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公公一把拉住了我，塞给我一样东西。

我一看，是家里的门钥匙。

这个钥匙我进门后就放在了鞋柜上，没想再拿。

你拿着，啥时候，都是你的家……

他这样说着，抹了一把泪，扭头回里屋了。

他关上门，但關不住哭声。

绝望的。苍老的。

我突然想到，十年前的今天，我得到了这把钥匙，走进了这个家。

十年过去了，还是在今天，我放下这把钥匙，离开这个家。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放声大哭！

这把放下的钥匙，被公公拿起来，又塞给了我。

我一直拿着，一直拿到今天。

老人有啥事，老人生病了，我第一时间赶到。逢年过节，我都要来这个家，带着东西看老人，跟他们一起过个年，一起吃个饭。共同生活了十年，两个老人帮我把孩子带大，像闺女一样疼我，这个恩情我永远不忘。我离开了这个家，我挂念他们，他们也挂念我。婆婆劝我说你别太累了，也别光顾着工作，要是有好的，你再找一个。公公是老石油人，退下来以后闲不住，在房前屋后种瓜菜，时常摘满一篮子，跟我儿子说，给你妈拿点儿去！

一转眼，我离婚已经十二年。

这把钥匙一直好使。临时去，都能打开门。

二儿子管继母不叫妈，叫阿姨。我跟他说，不要因为爸爸妈妈分开了，你就对金阿姨生气。大人分开就分开了，对错你评判不了。你要尊重金阿姨，听金阿姨的话。就是你认为自己是对的，也不要跟金阿姨顶嘴。对你爸爸也是这样，他有自己的生活，你要尊重他。你们处好了，过好了，妈妈才放心，妈妈才高兴。

我劝孩子，也是劝自己。面对离婚，天天哭也不行，不能停在眼前的坎儿上，日子还得过，颓废没人可怜。我从少女到谈恋爱，到结婚生子，再到分手，拐了一个大弯儿，又变成了单身。但这个改变不是重复。我虽然经历了曲折坎坷，经历了无依无助，但是，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女人就是这样，为母则刚。一想到孩子，一切都可以抛到脑后。为了孩子，我要挺直腰杆儿往前走，给孩子做榜样。

而对他呢，他过得咋样？我没想过，也不想。

缘分尽了就是尽了。

后来，还是同学告诉我，说他跟姓金的女人分手了，没过长。

听到这个消息，我没有幸灾乐祸。

这是他们自己对生活的选择。

这中间，有好心的同学来找过我，说你们复婚吧，他现在很后悔，你接纳他吧。我说我不接纳，他伤透了我的心。他没有这个机会了，分开就分开了。我最好的年华已经过去了，跟他的缘分已经断了。同学说，难道你就一个人过下去吗？我说我不勉强自己，随着心走。缘分来了我不拒绝，没有缘分我也不去强求。如果有了缘分，我会再谈一场恋爱，再有一个自己的家，会比跟他复婚更幸福。如果没有缘分，我就自己过下去。一个人过也挺好，我现在就挺好的。同学把我的话转告了他，他跟同学说，你不了解她，她是不会给我机会的。

再后来，儿子告诉我，家里又有了一个阿姨，叫欧阳梅，是开酒吧的。他爱喝酒，喝起来能忘了家，找了一个开酒吧的，不奇怪。我跟儿子说，像对金阿姨一样，你要尊重欧阳阿姨，不要掺和大人的事，自己好好学习。

儿子很争气，学习成绩很好。当他考上大学的时候，我为他办了一个升学宴。同事们，同学们，还有公公婆婆都来了。

我特意选了一家饭店。二楼是餐厅，一楼是酒吧。

这个酒吧，就是欧阳梅开的。

除了家人，所有的来客都不知道。

欧阳梅没有伤害过我，我特意来看她。

不像当初那个姓金的女人，让我心绪难平，让我忧伤怨恨。不过，那一页我早已翻过去了，没有爱也就没有恨了。

我借着办升学宴的大喜日子，来见见欧阳梅。看她是怎样的人，也想跟她说几句话。女人跟女人的心里话。

作为继母，欧阳梅当然知道设宴的人是谁。

没等我去酒吧，她自己先上来了。为参加宴会的人提了一提啤酒。祝大家喝得高兴啊！她这样说着，一脸微笑。

美丽。端庄。大方。

她开了一瓶啤酒，满满倒了两杯。

一杯递给我，一杯自己端着。

姐，让我们为孩子干一杯！

我接过酒杯，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甜甜的，甚至有些天真。笑容里没有商人的油滑。

宴会过后，我请同学们到一楼酒吧聚会。

在同学们寻找青春的尽情浪漫中，我跟欧阳梅说，今天，孩子的爷爷奶奶都来了，你看两个老人多高兴。他们把我当闺女一样疼，也会这样疼你。你跟他们好好相处吧，慢慢会发现老人的好。跟他也是，我希望你们过好，越过越好。你们过好了，对孩子也好。你看，孩子是多好的孩子！

她点点头，眼里闪着泪。

叮的一声，我们又碰了一杯。

也是最后一杯。

打这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欧阳梅。

现在，我已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一个人生活无牵无挂，反而能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工作上。我是经理，一油站的弟兄姐妹还指望跟我吃喝呢，我不能对不起他们。每天早上七点多，我就到单位了，溜溜干一天，到晚上卸完油回到自己的小屋，天已经黑透了。上床，睡觉。很累，也很充实，并不感到冷清。

当然，也有睡不着的时候。

我取出那个手绢，打开，上面绣着两颗心，两颗连在一起的心。

手绢里包着的那一对银耳环。因为舍不得戴，二十多年过去了，依旧崭新如初，在灯下闪闪发亮。晶莹，纯洁，像我们的初恋。

往事像过电影一样，一幕又一幕，一遍又一遍。有时候，我会冒出这样的想法，如果当初自己换一种方式处理，现在的生活可能又是另一种。但是，生活里没有“如果”。电影可以重拍，生活永远直播。只有一切向前看，把从前的一些经历选择性地忘记，多想一些开心快乐的事，不要让难受压在心里，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这时候，我会从手机里找出这支歌，跟着小声唱——

曾经以为我的家

是一张张的票根

撕开后展开旅程

投入另外一个陌生

这样飘荡多少天

这样孤独多少年

终点又回到起点

到现在我才发觉

路过的人我早已忘记

经过的事已随风而去……

责任编辑  乔柏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