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小如
在聊曹操之前,我们先再往前几百年,聊下信陵君。
声 势浩大的长平之战后,秦军进而围困赵都邯郸城。在邯郸“旦暮且下”的危局下,和赵国平原君有连襟关系的信陵君窃符救赵,与平原君里应外合,一举赶走了秦军,邯郸解围。
趙孝成王对信陵君的感激无以言表,平原君赵胜和赵孝成王亲自到边界迎接。平原君甚至亲自背着装满箭只的箭囊,充当随从,走在前面替信陵君开路。一路上,赵孝成王对信陵君的吹捧自然少不了,说“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
一路的连环高帽,捧得信陵君也有些飘飘然,尽管表面还要“哪里哪里”的客套,但此时恩人心态浮上心头,脸上也露出了骄矜之色。有个门客注意到了主人的神色,也了解这种助人后被人无限感激的虚荣和满足感,便把信陵君拉到一边,说了一段话:
“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夫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
意为:事情有不能忘的,也有不能不忘的。如果别人对公子有恩德,公子不能忘了,公子对别人有帮助,我希望公子还是尽快忘了,别牢记在心里,感觉自己多大恩赐似的。
说完这段谱世道理,门客接着叙述当下局势:公子是矫了魏王令,偷了兵符来救赵的,对赵国虽说有功,但对我们魏国算不得忠臣吧!公子如果觉得自己救赵是功德无量,我觉得这不可取。听完这一段劝告,信陵君深以为然,脸刷地涨红,站在原地许久不能移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起来。刚才那自得的神色,真是太羞人了。再之后,无论赵王怎么客气礼待,信陵君都坚决推辞,以至于赵王本来打算封五座城给他做汤沐邑,都因为信陵君的连番固辞而找不到开口的时机。赵王也不想做忘恩负义的人,伺机想再提封城的事,结果劝酒劝到晚上,信陵君都声称自己负了魏国,也无功于赵,再提这茬,反而是在羞辱他。最后,酒宴就这样散场。
而这之后,信陵君在赵获得的礼遇自然更多,所有人提起他也都忍不住竖大拇指点赞。于千载史书上的印象,也是个知过能改的德才兼备之人。何况,信陵君的骄傲之色算不算过,还是另说。相反,如果信陵君救赵后不仅骄矜,且以恩人自居,内心膨胀,开始瞧不起平原君,甚至看不上赵王和整个赵国,一副“没有我,你们都完犊子啦”的姿态,他会以什么样的难堪结局收场?
信陵君没按糟糕的路数走,但历史上却不乏这样给了别人一点好处,就自觉飘飘然的人,比如许攸。
东汉末年,许攸和袁绍、曹操是发小,起初,许攸在袁绍底下工作,后来家属犯罪被袁绍收监,许攸就投奔曹操去了,并以知己知彼的优势给曹操出计谋,袭击了袁绍屯军粮的地方。官渡之战由此收官。随后拿下冀州,攻占邺城,对曹操一生都是巨大的转折,而这一切,许攸可以算居功至伟。所有人这么认为,许攸也这么认为。于是,许攸每次见到曹操都直乎小字,并且多次表功:“阿瞒啊,没有我,你得不到冀州的。”(某甲,卿不得我,不得冀州也。)
曹操心里不舒服,但表面上并没有发作。而许攸之所以反复强调,并不只是像某个臣子功勋卓著后没有得到相应的报酬,从而向上级讨赏。他和曹操的另一层关系是发小,与其他有着明显“君臣”关系的投靠者不一样,因此,说话的时候也就没那么多顾虑。即使一开始是君臣,凭着这种功劳,许攸也恍惚地错觉,他俩是对等地位的。
最后,因为反复提醒“我是恩人”,并扩大到人尽皆知,曹操终于给许攸来了一顿提神醒脑的操作——收监,杀掉。恩情这件事,是没法量化的,即使要报恩,施恩者和接受者的计算方式也大不相同。比如,曹操也许觉得收留许攸,给予信任已经是莫大回报了。许攸则也许觉得,我要平起平坐,处处受到异于常人的礼遇,才勉强抵得了我送你如此巨大的功劳。双方这种“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的霸道总裁态度,导致了许攸的悲剧。
悲剧的是,真实历史的情况,许攸和曹操身份并不对等。许攸觉得以自己的功劳,曹操怎么样报恩都是理所当然,甚至无限度居功自傲时,曹操也觉得你对我方阵营的贡献是理所当然。两个理所当然相遇,权大者胜。许攸记不住信陵君那位不知姓名的门客所说的警言:世界上的事有不能忘的,有不能不忘的。归根结底,这是一件“我可以说,你不能说”的事。
世界上缺乏信陵君,也缺乏信陵君的门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