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洪伦
“觉”,在起步时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走上讲台的语文教师都有“一本教材一本教参”的经历,那时候的作文教学更是“可怜”,鲜有资料可循,教什么,怎么教,教师具有完全的“自主权”,更没有什么像样的“教研”。怎么办?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至于效果如何,很大程度上凭个人的“悟性”和“单打独斗”的“机缘”。再加上我被“非常规使用”——跳过高二送高三理科重点班,怎么办?“苦思冥想”之后,我找到了一条所谓的“作文捷径”,以刻板油印的方式把自编的资料下发给学生,其内容也就成了我在作文教学中遵循的原则和具体的实施策略。以这条“捷径”为根基,随着时间的推移,其中的原则和实践得到不断充实、完善,时至今日,它已经伴随我走过了三十七年教学生涯。
我的“作文捷径”是“四多”。多看:观察,做生活的有心人,积累素材,写“观察日记”;多读:寻找写作的借鉴;多练:多做写作练习,在“写”的过程中“悟”为文之道;多想:“想”贯穿前“三多”的全过程,抒真情实感勿“造谣‘省事”。此后,我又把它称为“‘四多作文教学法”。
我是在1982年7月登上讲台的,机缘巧合,1984年山东高考的作文题目是:“有的同学说:每逢作文,自己常常感到无话可说,只好东拼西凑,说一些空话套话,甚至编造一些材料。有的老师说:每次学生作文,我都辛辛苦苦地批改、讲评,但是学生往往只看分数,不注意自己作文中存在的问题,所以提高不快。请针对上面两段话反映的情况,联系自己和周围同学的现状,以对中学生作文的看法为中心,写一篇800字左右的议论文,题目自定,要求做到观点明确,有所分析,有真情实感。”的确幸运,这作文材料和作文要求似乎尽在“作文捷径——四多”之中了。或许因为这个原因,我带的首届毕业班的语文高考成绩平均73分(满分120)——当年山东的语文均分是67分左右。至今还有学生说:那年老边“猜”到作文题了。
“吾道无他,一以贯之!”作文之事或复杂,关键在“觉悟”在“躬行”。倘说1984年的“觉”带有很大的“感性”成分,那么后来我的作文教学的理念和实践则有了渐为浓重的“理性”元素了:常有常新地追求较高层次的作文教学效益,致力于不断提升“看读练想”的品位,拓展“看读练想”的空间。
“躬行”,在教师
教师的“躬行”在引领,引领学生作文内容和形式的方向;教师的“躬行”在影响,影响学生写作的兴趣爱好和“写”的欲望。一个缺乏动笔能力的教师,其作文教学效果也会大打折扣的。
教师的“多看”比学生有更优越的条件。每逢假期,我便开始了自己的“文化之旅”:江南小镇,漓江碧水,庐山云天,西湖明月,井冈农家竹楼,草原日落日出……归来后,写《泪洒沈园》《古寺清风》《红都瑞金》《我到韶山》……积累下来,一本十几万字的《天涯孤旅》呈现在了我的学生面前。
那时,我所在的农村中学里学生的“多读”是从老师“说书”开始的,我美其名曰“间接阅读”。阅读是语文教学尤其是作文教学的命脉。文学艺术宗教历史,古今中外天南海北,要有尽量广泛的涉猎。幸而大学废寝忘食几近疯狂的“苦读”也多少弥补了我身为一个农家子弟的先天不足。当然,“说”的最多的还是文学方面的书籍,不仅有托尔斯泰、雨果、巴尔扎克,还有《静静的顿河》甚至“颓废派”诗人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诸如《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黑格尔的《美学》,这些也都是我给学生“说”的内容。从“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到舒婷、北岛、郭路生等“朦胧派诗人”,因为是我的“至爱”,因而“说”得左右逢源。再后来,从“茅盾文学奖”、余秋雨余华余光中“三余”到金庸古龙以至于“诺贝尔奖”前后的莫言,还有张炜《古船》里的抱朴见素和《秋天》里的“老得”,凡此种种,都是我“说”书的范畴。即便是学生手頭的书籍丰厚到“包罗万象”了,我也不曾放弃这样“说书”的习惯,自谓这就是“在教师指导下的阅读”而颇有些自得。
面向学生“说”,也面向学生“写”。我写“下水文”的“历史”是比较早的,写“高考下水文”则是近几年的事。1984年第一次送毕业班的时候给学生写的“下水文”:一篇是《红花与绿叶》,用的例子是名家马连良唱《空城计》离不开打扫街道的两位配角“老军”;一篇是《乐在苦中论》,用的例子是当年的“国民偶像”陈景润在几平方米居室里研究“哥德巴赫猜想”的艰辛与享受。一次,学了《记念刘和珍君》,我出作文题写读后感,一学生“高叫”:“老师,不会写啊!”鲁迅文章的读后感的确不好写,学生说“不会写”情有可原。沉思片刻,我说:“咱们一起写吧。”端坐讲台,写就《为爱流泪——重读<记念刘和珍君>》。两节课过去了,写完的学生不足三分之一。先读我的“读后感”,然后让学生课下完成。批阅后,细说优劣,再让学生“改写”。如此日积月累,一本超过十万字的《下水诗文选》又送到了学生面前。
缺乏理论指导的实践是盲目的,没有实践支撑的理论是空洞的。学生的作文实践主要靠“量”的积累,而“质”的提升也离不开“理论”的规范。且行且思,我又自编了“教材”——《老边讲作文》,以“‘四多作文教学法”为基本“理论”框架,使用的文例大部分是我和我的历届学生写的。这一“升级版”的作文教学策略,我称之为“开放式‘四多作文教学法”。
“躬行”,更在学生
1935年6月,鲁迅先生在答赖少麒的信中说:“文章应该怎样做,我说不出来,因为自己的作文,是由于多看和练习,此外并无心得或方法的。”我相信:学生的作文水平,不是教师“讲出来”的,也不是教师“批出来”的。作文水平的提高,主要靠学生的“自我修炼”。教师,要清楚并帮助学生掌控好“自我修炼”的路。
“开放式‘四多作文教学法”的“多看”,要求学生从日常生活中的人事做起却不局限于这个范畴,要走出去。条件所限,不能组织全班,可以组织部分或鼓励单独行动,不能走向远方可面向周边。我曾“放”学生去山野“寻找春天”;我曾带学生去离学校三十里的晋祠,从晋祠归来,一学生写了《随想·反思——晋祠》,全文几千字,抒发的是对环境问题的忧虑。我曾带学生来到太行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庄(我是当仁不让的“导游”),一学生在文中写道:“或许在此之前,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些被写在教科书里的‘生活困难,艰苦奋斗的日子,竟离我这么近,而我,似乎早已忘记了居安思危,彻底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的很多学生逐渐喜欢上了“放任自流”式的,更能够发挥个性才情的单独行动的“看”。诸如《山海关印象》《半棵树·黄土地·长城》《古园·晋祠》《走,去寻找》等等,从学生游记的标题就可以想见一幅幅让人欣喜的画面。一位学生在《西安印象》中写道:“说西安现代吧,它却有妇孺皆知的兵马俑和十几代帝王都城的残墙落日;说西安古老吧,耸入云天的‘水泥文明和川流不息的轿车无时无刻不在向世人昭示着古城的彩绘。我叫它现代古城。我曾一直认为,一个城市,要古老就古老得彻底,原汁原味毫不走样;如果要现代,也要全力以赴完美无缺才好。直到踏上西安的土地,才发现在这里,‘水火不容的二者竟可以‘水天一色。”
这已经不是20世纪80年代初写“观察日记”的学生的“做派”了:视野广阔了,阅历增加了,格局扩大了,心胸阔朗了,思想情感自然也就醇厚了。
“开放式‘四多作文教学法”的“多读”,让学生突破了教师“说”的桎梏,也让学生的视野不止于“必读书目”的范畴,我给学生确定的选择书目的标准是:思想深度、情感浓度、文化厚度。“繁重”的课业负担限制了中学生读书的时间,我们的语文教学不可能也不可以“挤占”学生学习其他学科的时间和精力。现时的阅读量又不能满足需求,况且一节课45分钟对于阅读来说显然有些短暂,刚有了读进去的感觉时间就到了,更是无暇动笔写点感想之类的文字,这就减损了读书效果。怎么办?从1996年起,我索性把正常的语文六个课时分成了三个板块:两节课学教材,两节课写作文,两节课“阅读”。这举动在“应试教育”的大背景下的确有点“大胆”。幸好,那时虽在一所县级中学任教,但时任校长是语文教师出身,没否定我的做法。阅读写作的时间多了,必然影响了教材的教学,只有大胆舍弃有些篇什。有更多更好的文字等我们去享受,为什么在一些内涵比较单薄的“文本”上耗费精力?宝贵的两节阅读课,基本采用“个性化阅读”模式,学生自己列书单,自己定计划,或在教室读自己喜欢的、经过老师“把关”的书籍;或去阅览室广泛涉猎报刊。但有一条硬性规定,必须完成一定数量的“读书笔记”,起初规定了一定的字数,形成习惯后就不再有单位时间内的字数限制。如,一位女生模仿自己喜欢的诗人席慕蓉写了一首诗叫《一棵不开花的树》。有一次,全市统考作文题是:以一个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为话题写作文。一位学生基本“转抄”了自己写的余秋雨的《遥远的绝响》的读书笔记《若愚背后的大智》,满分。一个在中考时理化得了满分的学生,读了《平凡的世界》后,洋洋洒洒写了万字的读书笔记。高二,他出乎意料地跟着我学了文科,以“市文科状元”的身份进了“清华园”。
“开放式‘四多作文教学法”的“多练”:必须超越课内“作文”只能含记叙文、议论文的限制。提升写作水平不能缺少课内作文,但仅有课内作文还是不够的。我的学生人人必备“练笔本”,初名“观察日记”(容易记成“流水账”),我一改为“读书笔记”,再改为“随想录”。这不是简单的名称的更换,更声明,可以打破一切限制,“从宇宙之大到细菌之微”,都可以作为自己“想”并“写”下来的话题。如此一来,学生的“随想录”真可谓“万紫千红”了。学校的班级足球赛开始了,有人写《看球记》:“大战将至,气氛果然不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班里的啦啦队,早已摆好阵势,尤其是队长——班主任‘老边,时而叫好,时而皱眉,目光从足球移向球门,从球门移向足球。”有生活味吧?有学生写《中秋夜·九一八》,那一年的农历中秋节恰是公历“九一八”,面对着“一片欢声笑语”的“今夜喜庆吉祥”,学生自然有感慨要发。我们不能不叹服学生思想的敏锐并应该给这样的年轻人以敬意。某年,上海小学课本删去了《狼牙山五壮士》,一学生在“随想录”里呼吁《壮士,归来兮》:“曾经,我们有‘五壮士,现在,我们有姚明刘翔。一个英雄辈出的民族是幸运的。复兴之中国还在途中,有人却昏昏然以为大功告成。曾几何时,不是有人还要修改‘最危险的时候的国歌歌词么?可是,徘徊在圆明园的废墟旁,我分明听到了民族之魂在呐喊:还要远行呢,别抽了我的脊梁……壮士,归来兮!”有一年,我突发奇想,向学生建议来一个“谈天说地”系列。当然,我先“下水”写了《说吃》《说缘》《说读书》……然后在自己的“随想录”里,学生们开“说”了……从“说吃”的日常生活开篇,发展到“说善良”“说责任”“说宽容”“说担当”“说磨难”“说爱国”“说远景”……现实思考,人文气度,家国情怀,尽在“随想录”里了。
我带的两个班,学生作文活动的“最高境界”是出“杂志”。杂志的名字叫《今天》,“发表”学生自己的习作。学生自己成立的“编辑部”,“主编轮流做,下期到我家”。征稿、打字、校对、排版、封面设计、印刷,皆“自主”完成。学生给我的“封号”是“指导老师”,沟通学校获得纸张等物质的支持。学生在自己撰写的《发刊词》里写道:“我们一步步走过昨天,有自豪有遗憾,可我们无悔。因为我们有今天,并在踏踏实实地把握今天,尽管我们的今天有风和日丽也有雨雪霏霏。我们自信是朝气蓬勃昂扬向上的一群,为了生命质量的提升,我们不愿不能也不敢荒废今天的一分一秒,我们有人生的目标——达成这目标,我们从今天 起步!”
《今天》杂志“出版”并坚持下来了,逐渐有其他班级的“友情来稿”了,甚至有不少家长来“讨要”了。《今天》,我今天还珍藏着;我相信,会有学生像我一样珍藏着。
有了高一高二两年的“四多”积淀,应对“考场作文”才能得心应手。在37年的作文教学过程中,我是一個不太懒惰的“下水”者,我更像是一支“作文乐队”的指挥;我“努力”做一个“轻松且享受”的语文老师——“教是为了不需要教”,该放手时要放手。
记得从教十周年时曾有句,“青春育才抛血汗,耄耋扶杖赏桃李”,何其踌躇满志;到从教三十年时则自嘲“惶然悚然一回首,已误苍生三十年”。如今,从教即将满四十周年了,对我的作文教学说点什么呢?还是那句话:
“吾道无他,一以贯之。”
(山西省太原市第三实验中学;03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