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斌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 浙江温州 325035)
汪维辉先生在《唐宋类书好改前代口语——以<世说新语>异文为例》一文中曾言:“类书所引的文字常常跟古籍的传世版本构成异文,是校订古书的一项重要资料,所以自段玉裁、王念孙以来,学者们多利用类书来考定古籍,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不过类书引文未必都合乎原貌,这一点前辈学者多已指出。”[1](P149)《太平广记》(以下简称“广记”)作为宋代四大类书之一,其在征引前代典籍之时,自然也会有所改动,从而与原典形成异文。[2]而通过对这些异文的研究,我们往往能够窥探一些字词的历时演变情况。
例如,《广记》异僧部征引《高僧传》的内容中,有一处将《高僧传》中用以表次数的动量词“过”改换成了“遍”。[3]据调查,《高僧传》中“过”凡4见,《广记》异僧部所引为其卷一的用例,即“故采女迎像置殿上,香汤洗数十过,烧香忏悔”。[4]《广记》征引原典时的词语替换现象引发了我们的思考,是不是《高僧传》中表次数的动量词都用“过”,而《广记》则使用“遍”?《广记》其他部在征引前代典籍时是否也存在将动量词“过”改为“遍”的情况?带着这些疑问,我们拟采用定量统计与定性分析等方法,综合运用史书、笔记小说、文人诗歌、敦煌变文、禅宗语录等语料,对动量词“过”与“遍”在在不同历史阶段的发展演变情况进行探讨与分析。
我们首先对《高僧传》及《广记》中动量词“过”与“遍”的使用情况进行了调查,结果如下:
表1 《高僧传》与《太平广记》中“过”与“遍”
就上表而言,《广记》中动量词“过”与“遍”出现的次数都较《高僧传》要多,且“遍”在二书中出现的次数均多于“过”,但二者出现比例之差距则越来越大,可以说《广记》使用的基本上都是“遍”,占有压倒性的优势,“过”已经被替换了。而且我们发现,《广记》其他部在征引原典时也存在改动量词“过”为“遍”的用例,如神仙部“汉武帝”条有“是夕,帝棺自动,而有声闻宫外,如此数遍”一句,其原典《汉武帝内传》中即作“如此数过”。
虽然动量词“过”在《高僧传》中出现的次数要远低于“遍”,但根据刘世儒(1965)的研究,“过”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量词用法已经相当成熟,是一个“无色量词”,使用范围非常广,而这还得从“过”量词义的来源说起。[5](P250)“过”,本义为“经过”“度过”,《广雅·释诂二》:“过,渡也。”凡是事物从头至尾经历了一遍即为“一过”,故“过”由其本义“经过”引申出了动量词的用法,泛指动作出现的次数,如《素问·玉版论要篇》:“八风四时之胜,终而复始,逆行一过,不复可复数。”王冰注曰:“过,谓遍也。”此句之“过”即为动量词。正是因为每个动作都有一个过程,在时间上存在一定的延续性,故而其适用性非常强,地位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次”。“过”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可以用以称量任意动词,不仅出现在中土文献中,也出现在汉译佛经中,如:
(1)诸优婆姨各各说比丘一过,答言可者,犯一越比丘尼罪。(东晋佛陀跋陀罗共法显译《摩诃僧祗律》卷六)
(2)又饮,如此数过,剧者,须臾吐胆乃止,不损人而即瘥。(东晋葛洪《肘后备急方·治胸膈上痰廕诸方》)
(3)余尝往返十许过,正可再见远峰耳。(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江水二》)
(4)向上提之,令皮离肉,如此数过。(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养牛马驴骡》)
上举诸例,“过”除了可以称量“诵读”,还可以称量“饮食”“提举”“往返”等动作。
同时,“过”在句中既可以作状语,也可以作补语,即既可以出现在“数+量+动”结构,也可以出现在“动+数+量”的结构中,如:
(5)菖蒲九重节,桑薪七过烧。(北周王褒诗《奉和赵王隐士》)
(6)吾久废不复省之,今欲思论一过,数日当以相与。(西晋陈寿《三国志·吴志·赵达传》)
(7)山世远受孟先生法,暮卧先读《黄帝内景经》一过乃暝,使人魂魄自制錬。(南朝梁陶弘景《真诰》卷九)
上举诸例,例(5)中“过”与数词构成数量结构作状语,而例(6)(7)中“过”则出现在“动+数+量”的结构中作补语。
总起来说,“过”的量词用法在南北朝时期已经比较成熟,出现频率较高,用法大体完备,既可出现在史书及诗歌当中,也可在汉译佛经、道书中窥见其踪影,语义使用范围也较广,可与任意动词搭配。
至于“遍”,其量词用法亦由其本义引申而来。《玉篇·彳部》:“徧,周帀也。”“徧”即古“遍”字,其本义为“周遍”,绕行一周回到原点就经历了一遍,故而“遍”引申出了量词的用法。但“遍”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出现频率及使用范围则与“过”不可同日而语。据刘世儒先生(1965)所举,动量词“过”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共出现28例,可搭配任意动词,而“遍”则出现20例,其中共有15例用于称量“诵读”这一动作。[5]我们的调查结果与刘先生一致,“遍”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主要用于称量“诵读”这一动作,如:
(8)徒诵之万遍,殊无可得也。(东晋葛洪《抱朴子内篇·释滞》)
(9)人有从学者,遇不肯教,而云“必当先读百遍。”言:“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三国志·魏志·王肃传》裴松之注引《魏略》)
(10)初玄谟始将见杀,梦人告曰:“诵《观音经》千遍则免。”(南朝梁沈约《宋书·王玄谟传》)
(11)太极真人云:“读《道德经》五千文万遍,则云驾来迎。”(南朝梁《真诰》卷九)
上举诸例,“遍”均用于称量“读”或“诵”。同时,我们调查了这一时期几部具有代表性的专书,结果显示动量词“过”的出现次数一般会多于“遍”,如汉译佛经《摩诃僧祗律》中,“过”凡7见,“遍”仅出现4次;而在道教典籍《真诰》中,“过”的出现次数达70次之多,“遍”仅9见。但随着时代的发展,“遍”的使用频率在不断增加,而“过”则日渐式微,用例逐渐减少。如在成书稍晚(公元6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的《齐民要术》中,“遍”就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共有50例,而“过”仅3见。并且在《齐民要术》中,“遍”不再局限于与“诵读”这一动作搭配,还可与“锄”“耕”“揉”“踏”“祝”等动词搭配,适用范围变广。
动量词“遍”在南北朝时期主要用作“补语”,如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种葱》:“比至七月,耕数遍,一亩用子四五升。”又南朝宋刘敬叔《异苑》卷五:“始将见杀,梦人告曰:‘诵《观世音》千徧则免。’”而其作“状语”的用法则如刘世儒先生所言,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时期还处在萌芽阶段,用例还比较少,如在《齐民要术》的50例用例中,“遍”用作状语的仅12例。
到了唐五代时期,动量词“过”与“遍”之间这种此消彼长的情况更加明显。“过”的量词用法在南北朝时期虽然发展得很成熟,但在后代却没有继承下来,不仅使其失去了通用量词的地位,还逐渐消亡,而“遍”则处于不断发展完善的阶段。“过”在唐五代时期主要用于称量两类动作,一是与诵读相关的动作,强调动作的周遍性,从头至尾经历一次,大致与“遍”相当,如:
(12)子长先能诵《四天王》及《鹿子经》,便为诵之三四过。(唐释道世《法苑珠林》)
(13)读多七过可乞言,为子心精得神仙。(唐韦应物《学仙二首》)
二是往来类动作,与“回”时或对举,意义用法也与“回”类似,如:
(14)又以向汁浇之,绢绞取汁,往来六七过,令味尽。(唐王焘《外台秘要·咳嗽上气方七首》)
(15)怨心千过绝,啼眼百回垂。(《全唐诗补编》卷六十之《闺怨诗》)
例(14)中,“过”用以称量“往来”的次数,“回”也有此用法,“往来”一次就是“一回”,“回”可用来表示一般动作的“往来”次数。例(15)中,“过”与“回”对举,与“百”、“千”等数词搭配表示次数之多,意义用法与“回”相当。
虽然这一时期“过”与“回”“遍”在某种程度上算是同义词,但根据前人的研究及我们对此时期几部口语性较强的代表性作品(集)的调查,三者在使用频率上的差距是比较大的,如下表:
表2 唐五代时期“过”“遍”“回”使用情况
结果一目了然,“回”在唐五代时期俨然已经成为当时的通用量词,使用频率极高。“遍”虽然没有“回”那么高的使用频率,但依旧有一定数量的用例,尤其是在《续高僧传》中,表“次数”的动量词基本都使用“遍”。“过”则鲜少出现,在五代时期动量词极为丰富的《祖堂集》中竟然无一用例。而且,据游黎(2002)的调查,在《旧唐书》《陈书》《隋书》等三部史书及五部禅宗语录中也并未发现动量词“过”的用例。[6]据此,我们可以说,此时动量词“过”出现了被替换使用的情况:称量诵读类动作由“遍”替代,称量往返类动作则由“回”替代。
但我们说“过”被替换,并不意味着“过”的动量词用法就已经消亡了。我们在后世的文献中依旧可以看到其用例,《朱子语类》中动量词“过”共出现27次,此外还有“遍”“过”连言的用例。宋人笔记也使用了动量词“过”[7],且在苏轼的词文作品中亦可见其踪影,如《与滕达道》六十八首之二十六:“反复数过,知班孟坚非庸人也”等。[8]相对来说,动量词“遍”在唐五代之后出现的次数则有增无减,分布广泛,无论是在敦煌变文、笔记小说、禅宗语录,还是在文人诗歌中都可窥见其踪影,甚至在《全元曲》、明代小说《水浒传》中都有一定的用例,而“过”在这两部作品(集)中则并无用例。
除了使用频率的急剧下降,唐五代起,“过”与数词组成的数量结构一般只能作补语,如:
(16)复以白酢浆三石炼之三过,三易酢浆也。(唐孙思邈《千金翼方》卷十三)
(17)飞天人曰:“法师地户入,绕香灯三过,还东向立,叩齿三十二通。”(《敦煌变文集·太上洞玄灵宝明真经科仪》)
而“过”与数词组成的数量结构作状语的用例则屈指可数,我们只检得数例,如《敦煌变文集新书·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一过啼多血满腮,肝肠寸断几千回。”
反观“遍”,自唐代以来,其量词用法不断发展完善,搭配对象更加多样,可称量的范围也有所扩大。据王绍兴(2000)先生的研究,“遍”在唐五代时期主要可以称量以下几类对象[9](P156-161):
一是与阅读密切相关的动作,如:
(18)若诵此三遍,随所思念,彼亦成就也。(唐一行《大毗卢遮那成佛经疏》卷十一)
(19)七岁时,诵庾信《哀江南赋》,数遍而成诵在口,以聪悟强力闻于亲党间。(后晋刘昫《旧唐书·蒋乂传》)
二是包含显著动作过程的动词/形容词,如:
(20)右伍味,以水肆升煎令浓,涂洗之三遍即瘥。(唐孙思邈《千金翼方》卷五)
(21)上以水浇之三遍,外边更以水淋,中复安水承取观察。(唐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卷一)
三是“死”“开”“逢”等不具备明显动作过程的动词,如:
(22)其族人竞以谦损戒殷,殷曰:“男子患于不得遂志,既得之,当须富贵自处,人生宁有两遍死者?”(后唐郭廷诲《广陵妖乱志》)
(23)自移西岳门长锁,一个行人一遍开。(唐王建诗《华岳庙二首》)
(24)月照何年树,花逢几遍人。(唐卢纶诗《题兴善寺后池》)
如前所述,“遍”作状语在南北朝时期还处于萌芽状态,而到了唐代,“遍”作状语的用例便俯拾皆是了,如:
(25)今当劝请诸众僧,七日七夜斋戒,一心受持八禁六时行道,四十九遍读是经典。(唐释道世《法苑珠林》卷四十八)
(26)惟吾最爱清狂客,百遍相看意未阑。(唐杜甫《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
同时,“遍”亦保留了作补语的用法,如:
(27)每旦更新衣,执经于像前,念《金刚经》十五遍,积数十年不懈。(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七《金刚经鸠异》)
(28)尝与显宗校试,抄百余人名,各读一遍,随即覆呼,法抚犹有一二舛谬,显宗了无误错。(唐李延寿《北史·韩麒麟传》)
至宋代,动量词“遍”基本延续了唐五代时期的用法,既可作补语,如《五灯会元》卷一:“王又抚琴三遍,迦叶亦三度作舞。”亦能作状语,如陶榖《清异录》卷上:“如此五七遍入药,宛然有沉水香味”。同时,“遍”可称量的对象亦无太大变化,除上举三大类动作,还可称量一些与心理活动相关的动作[10],如《朱子语类》卷一百四:“看过了后,无时无候,又把起来思量一遍”等。动量词“遍”在宋代使用频率较高,用法齐全,也无怪乎李昉等人在征引《高僧传》这一南北朝时期的文献时会将动量词“过”替换为“遍”。
动量词“过”在产生初期,势头强劲,发展迅速,在南北朝时期曾一度成为可称量任意动词的通用量词,使用频率较高,用法成熟完备,其与数词构成的数量结构,既可作状语,也可作补语。但到了唐代,“过”因没能竞争过“回”与“遍”等动量词而逐渐走向没落,使用频率剧降,适用范围缩小,直至走向衰亡而被替换。而动量词“遍”虽然在南北朝时期使用频率不是很高,适用范围有所限制,而且仅用于称量与“诵读”相关的动作,其与数词构成的数量结构一般也只用作补语,并未发展出成熟的状语用法。但其一直在不断地发展,在唐五代时期不断成熟完备,不仅使用频率只增不减,称量范围也不断扩大,既可作补语,也可作状语。可以说,“遍”在当时的动量词中是占据“主流”地位的,在当时人们的口语中具有一定地位,而这也正是《广记》在征引原典时将动量词“过”改为“遍”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