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心武
老罗从家乡来北京几年了,换过几种工作。其中一次,老罗在餐馆打工。那餐馆给打工者吃的,但老罗只能吃大锅熬菜,里面很少有肉。有一回,厨房里一只龟死了,厨师不敢做给客人吃,报告老板,让老罗去扔掉。老罗舍不得扔,自己炖来吃了。吃的时候老罗没觉得味美,也没感到恶心,但第二天身上好几个部位长出了肿块,奇痒难熬。
那餐馆是不给休息日的,每月工资先是300元,后来涨到350元。老罗把挣到手的钱全折叠在一起,用两根橡皮筋箍得紧紧的,搁在裤腰上的一个皮制烟袋里,晚上睡觉把裤子连同那烟袋压在枕头底下。那摞钱也不是越来越厚,因为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请假去趟邮局,给他老婆寄一笔钱。
因为吃死龟,身上长出东西,老罗不得不上医院看病。老板大发善心,准了他一天的假。老罗去了医院,交了挂号费,可是舍不得花钱买医生开的药,跑来我家找我,说是看看有没有现成的药。我一听、一看,马上把他领回医院给他买下那些药,再把他带回家,口服的,立即让他吞服;外敷的,就给他敷上。他憨憨地跟我道谢,说:“可怎么报答你?”我说:“你又来了,我们既然交了朋友,说这些岂不见外了?”
后来我们下楼到一家小饭馆吃饭,没像以往那样要四两二锅头,菜也不敢点辣的,主菜是糖醋里脊。吃完我才想到醋恐怕也是不利于内毒发散的,后悔没点红烧排骨。因为有一整天的假,老罗越来越觉得是因祸得福。我们两个同龄人吃完饭后又在护城河边遛弯儿,边遛边聊,十分尽兴。
我特别喜欢听他讲农村里的种种人和事。二十年前的故事大体都跟饿肚子有关,近十年的则大体都是吃饱了生出的怪事情,那生动的内容是我从印刷品和互联网上获取不到的。他呢,则喜欢听我讲些科学技术方面的事情。我很怕我讲得不对,他回家后再讲给晚辈听,以讹传讹。他说:“那不怕。我是只读到小学第五册就去揉泥巴了,现今我让孙儿一直读,他哪儿会听我的?说不定他以后来北京,把学得的说给你听,你还难懂呢!”我俩就都哈哈大笑。
老罗身上起的肿块没多久就完全消失了,但餐馆换了老板,新老板认为不需要派一个人专门负责看管、清扫卫生间,把老罗辞了。
老罗找到我,不甘心就此回家,说给独孙的教育费还没有攒够,还想在城里挣钱。我想起以前一个相处得不错的邻居也在开餐馆,而且生意很红火,便给他打了电话,让他尽量收留老罗。他应承了,让老罗第二天去报到。我对老罗说:“你可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啊!”
没有想到的是,半个多月后,老罗来找我,说是对不起我,他实在不想干了。这家餐馆的李老板安排老罗洗碗兼打扫院落卫生,活不能说比以前累,而且一个月给三天假,但是工资只有270元。厨房里总是非常热,洗碗却只能用冷水,而洗涤剂严格规定用量。这样,生意越红火,老罗洗碗就越吃力。李老板没给老罗安排宿舍,晚上老罗就用六张餐椅拼起来当床睡。最让老罗难以接受的是李老板要求他自费一次性办理一年的暂住证、上岗证、卫生合格证,合起来约300元。
我提出来支援老罗300元办齐那一年的三证,还说我打电话给李老板求情,老罗却摆手说:“算了。替他细想,若不是这样行事,他的生意怎能那么发达,开了一家又添一家?”老罗又说:“真的,我这几天觉得自己老了,做不动了,我还是回家去吧。”
老罗真的要回家了。他来告别那天,递给我一张浸着他汗味的字条,上头写着他家的地址。他要我多给他写信,别怕他多花钱。我明白,他们那儿,收件人去取信时,一般信函要交两毛钱,汇款单则要交五毛。老罗说:“你写来吧,我一个月花一元钱也愿意。别怕我认不全,我孙儿念到第九册了,他能读给我听。”
我没有去送老罗,但我记得他搭乘的那趟车开车的时间。老罗买的硬座,要三十多个小时才能到达省城。我坐在书房的电脑前,电脑上显示的时间告诉我老罗坐的那趟车开出北京了。我觉得心里出现了一大块空白。我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那是我和老罗在护城河边的合影。儿子给我们拍照那天,河边玩耍的人很多,照片上除了我和老罗,身后左右还有别人的身影。我记得老罗拿到照片后说:“呀,怎么净是些野人啊!”他们那地方把陌生人称作野人,并无谩骂的意味,但相对来说,我于他而言,不是野人而是亲朋了。
越来越远去的老罗啊,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聚?人生苦短,真情难觅,而我们确实也都老了,磨砺得粗糙、硬冷的灵魂如何维系住那一缕超越功利、荣辱的心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