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田遗梦

2019-11-05 05:32胡文杰
鸭绿江·下半月 2019年8期
关键词:四叔稻浪种地

胡文杰

一路的颠簸。待汽笛声散去,还略微灼热的风吹开了双眼的惺忪。我慢步踱向小道那头的村庄,一如曾经。行道树渐渐后移,骤然间展露的却是令我这浮热的几天最难忘的清凉——道旁流满了层层的稻浪,像是随时要溢出,在暑气蒸熏的夏日里,青如碧酿。欣喜之余,不禁踮起脚尖眺向稻浪随风律动的尽头,那里,有着四叔的几亩稻田。

我的鼓舞欢欣,更多是为四叔心中执念达成而起的,毕竟不久以前,这里并不是这样的。

那时,这还是杂草肆虐恣意生长的荒地,密密的杂草丛间,隐约可见枯烂了的丛丛稻梗,就像一片荒凉的墓地埋葬着曾经的生机与富庶。

迅疾的时代“教”会了人们去遗忘,就像无数农人对远方那些钢筋水泥筑就的铁灰色密林和当中的财富心犹向往。所以很快就遗忘了曾予取予求的土地:一方方醉人的金黄色渐渐消退,褪去了原本明朗的色调。

四叔一开始,并不屑随波逐流。我们知道,也一直知道,四叔深爱着他的稻田。可以说是对祖辈传承的忠爱,却又像是一位平凡农人的固执坚守。

勤快甘劳的四叔一直守着这古老大地上千年未变的男耕传统。他就像一面指向曾经的路牌,让整个家族能时时想起自己源自何处。“总需要有人种地的,没了农人,大家吃什么?”四叔说这话时挺直了腰板,我能在他黑亮的双瞳中看到闪烁着的骄傲与自豪。

童年时的我跟着四叔,感受过水牛乌黑脊背的宽厚,捉弄过叮咬我的蠕动的蚂蟥,躺在少有人迹的田埂边缘上晒过太阳……一方方水润的稻田给予了我最淳朴的回忆与最单纯的幻想。

后来,“征用”这一词汇开始渗透进这一带人们的日常谈话中,农人们在“地易地”与“钱易地”两种抉择中纷纷投向后者。耕耘了十数载的水牛被拉去屠宰场,“哞哞”哀嚎中所深藏着意味,却也无法知晓了。乡亲们大多是操一刚会不久的技艺,奔赴城里务工。

这时的四叔仍坚守他的稻田,只是在田间劳作的背影到底显得孤单。年末,打工的人们回乡,带回了满身疲惫和一沓血汗钱——从数量上看的确是务农所不能比拟的。拜年那天,我瞅见四叔湮没在有意无意的炫耀中,默默坐在长板凳上,边抽烟边瞥着厨房中忙碌的婶婶,缭绕的烟雾虚幻了他已显沧桑的脸庞。

那年,头一次没尝到四叔送来的自己耕作的稻米。

四叔进城做泥水活了,我是从爸爸口中得知的。他终究也成了务工浪潮尾的一小簇白沫。我无法揣测他的心思,只知道四叔或许也是迫于无奈的。

又是一年除夕,一大家子围坐桌前,喝了酒的四叔拉着爸爸的衣袖叨了许多。隔得远的我隐约听到四叔说不愿看人脸色干活,想念种地无忧无虑的日子。有人说,土地是农人灵魂的延伸。我想这是否能解释之后几次见到四叔,他劳累脸庞上透着的恍惚呢?

时光流转,忙于学业的我也鲜有时间回老家。见不到四叔在辛苦权衡间的挣扎了。

去年五月,回乡看望四叔时,竟听人说四叔前段时间买下了同村许多人稻田的经营权,放弃了城里薪酬高但苦闷的泥水工作。迫不及待赶去四叔家想要向他道贺,婶婶说他在田里干活。

我看见以往荒廢的稻田居然重新开垦了一大片。田间一人一机器正在劳作,我喊了一声插秧机上的四叔,他从他的新伙计上抬起头,望着我笑。那么快乐。刹那间,又有几株秧苗在低空中划出优美的抛物线,稳稳而齐整地落在软泥上。机器向左驶去,留下一排排嫩绿色线条。更远处的农田,也有一些农人在用机器耕作。是农村变了吗?还是大家想法变了?

“总需要有人种地的,没了农人,大家吃什么?”

我知道,四叔,以及许多同四叔一样的农人们,真的拾起了那年那时,遗落在了稻田里的梦。风拂过,仿佛送来了萦余亘古的稻香。这,才是富足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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