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勇智
在湖广的秦巴山脉腹地,有个古庸国故址,商代前为汉水流域重要的部落方国,史称古庸国。公元前六百一十一年,庸国被楚、秦、巴三国所灭后归属楚国版图,被设置为上庸县。历史上著名的三大隐士赤松子、鬼谷子、张良都曾归隐居于此。
一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就在上庸远隔近千里湖广钟祥的街道上,远远就听到一阵疾驰的马蹄声,飘动着一个快速移动的斑点。很少有在黑夜里赶路的人,何况又是这么萧索凄凉、寒气冷暴的深秋,
此时湖广的深秋是另一种景象。月光霜色水乳交融,寒冷最是傲人。平常走家串巷的人,到了这个时候,都蜷曲着身子靠在灶火边打盹,让冷风冷夜在迷糊中流逝。就算是门外的看家狗受惊了,也仅仅是吼几声,算是给这个沉寂的黑夜增点生气。
过了很久很久,西边的半边天烧起了一片红云,天募地就亮了。云隙间,有一只鹞鹰贴着红云在飞翔,鳞次栉比的房舍也露出了它清楚的模样。
“东翁,喜事,喜事儿!上——上庸万家庄有五位童生,乡试全中了,全中了!高烛明高中了头名。”早晨很静,他的声音特别响亮,这人是清朝光绪年间湖北钟祥县衙的一名师爷。他捏着这份邸报,昂着头进了钟祥县衙门,脸上的笑容像叶子上的晨珠,在蘑菇似的尖脸上荡着。他来到了知县汤一德面前,递上邸报。坐在大厅太师椅上的汤一德接过邸报,眼睛只瞟了一眼就站了起来,眼睛亮得像个灯泡,一双熬夜的红眼睛直瞪着师爷:“先生,你不晓得,万家庄虽然隐藏在鄂西大山深处,汉江支流的堵河岸边,人迹罕至,但名头不小。万家庄是剑潭先生的老家。他的祖先于乾隆二十九年间,从武昌大冶县择居此地,渐渐人丁兴旺,到了剑潭风头盖过了先辈。”汤一德见师爷一脸的羡慕,忽然停了,犹如弹棉花那弹得过急的弦儿突然崩断,似乎深思了许久才说,“剑潭为人慷慨,经学深厚,是鄂西有名的贤士。同治年间匪乱,剑潭剿匪,朝廷赏戴六品蓝翎职衔军功。剑潭却谢绝回乡办起私学,剑潭的儿子高烛明中了头名,上庸万家庄出几位秀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我刚才还想着剑潭剿匪期间作的《浪淘沙》,可惜剑潭年前因病去世了。过几日就是剑潭夫人的七十大寿,我这个老友可不能缺席,明儿我就起程,将早已制好的寿匾送去。”
“不妥,不妥,剑潭已去世,再送夫妻同寿的寿匾,夫人恐怕忌讳。”师爷慌忙摇手。
汤一德倚在椅子上大笑,笑得身子摆来摆去的,过了片刻,才摸了一下满脸的络腮胡子,昂着头吐出两个字:“迂腐!”
师爷困惑的看着汤一德,他也知道,有时候做一件事情并不需要很特殊的理由,忙拍起马屁:“东翁说得是,东翁离开上庸多年,还记得为朝廷出力的人,也追得上那些圣賢了!”
汤一德瞧着师爷窘迫的模样,觉得好笑,拍了拍手说:“圣贤个球,我交的是老交情!”
第二天一大早,汤一德坐上官轿,一条长长的发辫露在轿外晃晃悠悠。几个衙吏抬着寿匾跟在轿子后面,经襄阳,过武当,沿着堵河逆流而上直奔万家庄。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汤一德到了万家庄已是黄昏,听到了一阵阵嘤嘤的欢笑声,掀开帘子,顿时一乐,竟是一群光屁股的村童在溪水中唱着诗歌抓鱼。每当到了河水下降的时候,石头缝里是抓鱼的好时节,那里小鲫鱼和柳条儿最多。天有些凉,风刮着溪水打起白冷冷的清波,村童踩着沙子,甩着身上的水珠,伸着手在水中乱抓,一尾尾小鱼纷纷在浪花里逃跑。
汤一德慢慢的转身,扛了一肩西斜的夕阳余晖,阳光洒过来,村庄边的两道山脉,一个天然明亮亮的圆土堆,葱郁的松柏,大碗粗的金竹,都红彤彤的扑朔迷离,支撑起万家庄的风景。村民三五成群站在一棵合抱粗的冬青树下,聊天的聊天,吹笙的吹笙,横笛的横笛,拉二胡的拉二胡。要不是万家庄升起的袅袅炊烟,鸡鸣犬吠,还真以为闯入了桃花源。汤一德心里更羡慕起剑潭的快活悠闲来。
高烛明得到汤一德来了的消息,带着几个秀才前来迎接。双方见过礼后,汤一德随高烛明来到一座一栋一进的院落。房屋的檐下挂满了大红灯笼,正厅门楣上贴着“天地同寿,日月同春”的寿联。大厅正中悬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一只梅花鹿站在古树底下。画的正前方摆着一张八仙桌,四把高背椅子,一位鹤发素颜的老太太坐在那里。
汤一德正了正脸,上前几步,对着老太太就是一个鞠躬,朗声说道:“好个清明贤德的女宿星,好个前程似锦的儿郎。嫂夫人,愚弟没有厚礼,只有寿匾一块。”虽然时隔多年,老太太并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只是笑眯眯的打量他两眼。
几个秀才在大厅外面放起了鞭炮,顿时轰隆隆的炸响,衙吏赶紧送上寿匾。高烛明仔细一看,匾上是熠熠生辉的几行字:
恭祝
大储封大兄大人偕德配闫老孺人七旬双寿
极 婺 双 辉
前任特授上庸县现钟祥县知事通家愚弟汤一德
高烛明见母亲笑着没说话,忙称谢接下,一面吩咐佣人在客厅中摆上酒席招待汤一德一行。烧煎烹炸,热炒凉调的十盘子八碟,全是山里的野味,院子里的一班鼓乐手奏起乐器,一番饮酒歌阑后,秀才见汤一德汤知县豪爽,兴致颇高,也就少了些拘束,你提壶,他上酒,纷纷向汤一德敬酒,酒是村里自酿的苞谷酒,色白、气香、味醇,汤一德酒劲上头把脖子一缩,脸部肌肉皱成一团,半寸长钢针似的花白胡须在黑红的脸上抖动着,卷着舌头炫耀起自己来:“本县随剑潭兄剿匪,也是军功出生。别看我这小小芝麻官哟,也并非人人都能当,当官的要靠……靠山,本县……本县我……我也有。明年让烛明贤侄参加乡试,三年一比的球围。”
汤一德说得隐晦,似乎有隐瞒,又好像极为光明正大。几个秀才掩嘴一笑,笑他把秋闱当作了球围。原来三年一届的乡试为省级考试,由朝廷派官主持。秋天在省里举行叫秋闱,不是什么球围。高烛明见汤一德醉了酒,连扶带抱将汤一德送进房中安歇。
几个衙吏见知县走开了,更是畅饮起来,很快就瘫倒在桌子下,吐起酒泡。一条大黄狗闻到酒味,不客气的舔了起来。其中一个衙吏一把抱着黄狗,嚷道:“老表……别拽,我……我不吃面叶儿。”高烛明忍着笑,赶走大黄狗。虽然有“客没喝醉主不诚”的风俗,老太太还是埋怨了高烛明一番,让人准备了槟榔醒酒汤。
汤一德在万家庄住了几天就带着众人回去了不提。
再说到了第二年立秋,高烛明收拾停当,告别母亲、乡邻,带着汤一德的信函就去参加省考。三场科考,高烛明对四书五经熟门熟路,他不假思索很快完成了考题,常常第一个交卷。回到客栈后,他静静的坐在床上默默的过了一遍做过的试题,感觉答题不但很切题还有一些新意,胜利在向他招手了,于是高兴的与同客栈考生相互庆祝,到处游玩,一边等待中举的消息。
放榜的前一天傍晚,高烛明却被赵主考唤去谈话了。
赵主考的屋子里陈设很雅洁,赵主考笑容可掬,蔼然可亲的坐在那里。
“高秀才,你的文章结构、字数句法都合乎八股文的规定。”赵主考依然是一副笑脸,“本官有心抬举你中举,以备三年会试,金榜题名,可你的三篇文章本官看了,每逢关键总是缺字或少一笔划,张府尹的大少爷文章虽不如你,可是……”赵主考脸蛋儿耸成个肉疙瘩,微倾着身子把胳膊倚在官椅前的桌子上,闭上眼睛,手掌翘起一个指头向上点了点,声音就像落在蛛网上的苍蝇一样微弱。高烛明胸口却是一阵剧痛,突然感到一股失望的苦水,淹没了全部的期待,只觉浑身瘫软。
赵主考睁开眼睛,瞧着高烛明失落的样子很生气。你是汤知县介绍来的,没有进见礼情有可原,升级要交喜钱的规矩也不懂?真是长了个榆木脑袋,哪儿有缺一字少一笔划就全篇废弃的理儿,你就不会细想一下我说的话,就不会去变通!有钱能使鬼推磨嘛。看这情形就是做官,也是个不会变通的迂腐官,看在学生汤知县举荐的份上,也不好太冷落你。赵主考收起笑容,叹了一口气,好像难为情的挠着头皮说:“高秀才,全省几百秀才,你有这样成绩实在不容易。我们读书人是‘代圣贤立言,我身为主考当为国家选拔人才,虽然汤县长是我学生,可我不能因私废公,还望高秀才理解我的苦衷。本官也很欣赏你的学问,你先候补举人,在本府先教教我的两位千金。这科选了张府尹的大少爷,他去国子监就读,到下一科高秀才你再努力吧。”
高烛明失望极了,脸比挨霜打的芭蕉叶还要蔫黄,心里飘过一阵愁云,袭过一阵揪心的疼痛。本想中举为父亲争光,实现自己的抱负,官场竟是这样——三年后,科考结局又会怎样呢?花钱打关系,就是做了官也是一个应声虫。古人不为五斗米折腰,难道我高烛明就是这样求官的?高烛明想明白了,站直了身子,眼底满是蔑视,朗然说道:“学生才疏学浅,只会依葫芦画瓢,恐怕误了令千金,赵主考的厚意我心领了。”高烛明“咚咚”走出了门。
“这呆子是头犟驴哟!”赵主考感到血液在太阳穴里四处乱窜,坐在椅子上郁郁寡欢的闷坐了半天。
没有人会在意那些伤口流血的人,犹如没有人在意天空中那些滚滚流动的白云,是匆匆的归来,还是匆匆的归去。回家的高烛明坐在书房,独自听着前屋槐树上的老鸦呱呱的叫,心跳了许久,也许生活就是尖砺与背离吧,他年少的心承受着梦想被彻底粉碎的绝望。
以后,高烛明就安心在家娶妻生子,奉养老母,教教小孩,好在儿子高仪也已长成大小伙子了,学问也还好。想到儿子的学问,高烛明心里也有点洋洋得意。但那场掩埋在心中的梦想与现实断裂带来冲击的科考,心中的那份撕裂还是像有一把杀猪刀,割得他生疼。
一八四零年发生了几件大事。中英爆发了鸦片战争,接着洋务运动、甲午战争又款款而来,现在又已经是戊戌变法年的夏天了,偏僻一角的万家庄还是水波不兴。
七月的一天,天亮得很早,高烛明虽然没有白胡挂颔的气派,却有那种鹤发童颜的风度,他还是觉得自己老多了。太阳的热浪逼到了床前,他才汲着鞋子起床,只觉头一沉,脑子里太多的困惑噩梦般的在转动,他的脸上突然出现了恐怖的神情,静默的世界里突然伸出很多无形的手,正缓缓围成个密密匝匝的圆,把他逼在中间。自己的父亲,年前去世的妻子,都越来越强烈地的凝聚在他枯黄般的眼睛中,显出可怕而不祥的神色。
到了中午,晴空万里,远方却猛然传来一声劈雷,村头的泰山庙“哗啦”一声轰然倒塌。高烛明感觉到心脏难以忍受的抽动,一大团东西哗啦堵住了喉咙,憋得他再也站不稳了,扑倒在地,脑后那根短小稀少花白的发辫散了一地。赶来的高仪慌忙扶起父亲。高烛明抬起头,眼睛盯着前方,白胡须抖动着,手指哆哆嗦嗦指着大门上方“极婺双辉”的匾,圆睁了眼说:“仪儿,昨夜我得一梦,泰山老爷让位于我,今日村子的泰山庙就塌了,我走了,就将我葬在泰山庙下,为父只愿你耕读传家……”
所有的感觉像绷断的弦断落,也许生命的结束都是这样简简单单。高仪见父亲的手垂了下去,心头一紧,忙试鼻息父亲已经没有气息了。高仪将父亲的双目抚平,压住内心的悲伤,却看到一道五彩的光从父亲身上升起,消失在天空中,心中惊异万分。这青天白日平地一声惊雷,那座镇庄多年的泰山庙也恰逢此時倒塌,很少生大病的父亲,年过古稀却庙倒人亡了,今日真是父亲归位之日吗?现在看到父亲乘着彩虹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高仪的心里平坦了许多,朝父亲的遗体拜了拜,就去请法事先生念经做法超度亡灵,操办丧事。
七七四十九天后,高仪将父亲高烛明葬在泰山庙的遗址下,想起父亲一生正直,和睦乡邻,见世道纷乱,也就打消了求功名的念头,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忙时耕种田地,闲时教教书,看看日出月移,花开花落,过着田园生活。而立之年,高仪就娶了父亲从小订的娃娃亲——父亲同窗张大户的女儿。
二
年末已近,天空纷纷扬扬飘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鹅毛般的大雪将万家庄盖了一个底朝天,这冷天冷气着实威风,又恰是农闲的时节,就算是很偏僻的乡道,那些立在马车上威风凛凛扬鞭滚滚而去的镖局镖师,也不见踪影了。在这雪都遮蔽了的大地,也只有一向以规矩严谨的万家庄私塾学堂,才会在这个年关里照常上学点卯。
学堂东侧角门,就吱吱呀呀的打了开来。
“哎呦!这雪下得可真猛呢?”一个叫高作斋的学生探出门外,小脑袋从温暖的小花厅中探出来,冷风一激,这个流着鼻涕的脑袋就缩进去了。
高仪看了看高作斋,拿起戒尺在桌子上一敲,滔滔不绝的发表时论。
“大清入关称帝后,男人留起了辫子,女子缠起了天足,晚清时期,割地求和腐败到了极致,男人的辫子不留了,女子依然还在缠足,看看你们头上的小锅铲就知道天已经变了。唉!可惜的是孙中山大总统干了几个月又离职了,这世界真是个戏台,乱哄哄的,你方唱罢我登场!”
“先生,你说的是《红楼梦》中的原句吧!”
“先生,你不是教我们前半场求学,下半场搏功名吧!”
“《易经》有语,‘汤武革命,顺呼天而应于人,年前中华民国革了皇帝的命。前不久,县里传来消息,称呼了几千年的知县改为县知事,看看你们,只晓得贪玩。读书是立志学圣贤之道,按圣贤之道处事,明白是非,懂人情世理。你们年轻人多是心高自大,只贪虚荣,不重实际。心高,应追求高尚,志大,要培养人格。只有这样才能做一番光明正大、轰轰烈烈的事业……”
高仪虽在偏僻之地,也感到时局的变化。孙中山造反,施行三民主义。先是在南京成立临时政府,孙中山就职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后来宣统帝下诏退位,紧跟着袁世凯在北京任了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他站在学馆里摸了摸自己的头,慷慨激昂的说着这些辛亥年发生的大事。
“先生!先生!”一个穿着蓝粗布的小姑娘跑进了学馆。
“红叶!”高仪慷慨激昂的话被打断了,一点都不高兴,顿时挂了一脸的寒霜,见学生正襟危坐,成了庙里的菩萨,感到自己失态,声音和缓起来,“这是学馆,不是家里,大惊小怪的,慌成这样,慢慢说。”
红叶愣住了,瞪了那双扑闪扑闪的眼睛,只管向他望着,给高仪鞠了一个躬后,才低低说,“先生,我……我是高兴,也是心急!娘生了,生了个胖胖的儿娃子,娘让我请先生回家呢!”
“噢!噢!”高仪神色缓和了许多,心里异常高兴。高仪年近四十没有儿女,常言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这件事,妻子张氏求神问卦,吃斋念佛。在乡下人的眼里,没有儿子就意味着绝户。几年前收养了红叶“压子”,这下好了,有了儿子就可堵堵众人的嘴了。高仪用戒尺敲了敲桌子:“今日课就上到这里,下课吧!”
这时,不知是谁摸了一下高作斋的屁股,高作斋骂起了粗话,学堂的气氛才又活跃起来,大家说说笑笑,一哄而散。
高仪放下戒尺,倒背着双手,踱着方步,一步三摇。虽然心急,恨不得一步赶到家看新生的儿子,但圣人说“立于礼,学者所以卓然自立,不为事物所夺”。
红叶将两手缩在衣服背后,一步一步的拖着跟了去,一脸藏不住的高兴:“先生,娘还让你给弟弟起名呢!”
“是个儿娃子,好!好!我想想。这老枝新绽,白发逢春又乌丝,泥中荷花更香艳。此时节,锦绣文章也失色,看我飞鹏一翅九千里,天改地换。”
“先生,你头发白了,喜得贵子,想是时来运转,一翅飞千里。”红叶看着高仪摇头晃脑,两只眼睛眯得像两个小小的月牙儿,兜起了诗文。高仪听了没有做声,却打量起红叶来,红叶虽然不是亲生的闺女,如今也有十五六岁了,等满月这件事过了,也该给红叶找个靠得住的婆家,不能误了她的青春。
到了家中,高仪坐在大厅中的太师椅上,红叶端上茶水,高仪慢慢尝着,闭了眼,任雪光从大厅的窗外斑驳的洒在脸上。这枣叶茶甘爽淳厚的味道中有一丝苦涩,绿油油的水中漂浮着一个个小小的圆圆团团的田螺状的枣树叶,高仪不看,也知道茶叶在上下起舞。高仪小口小口喝着茶水,陷入了沉思。父母谢世后,自己每月教书所得脩金,仅勉强维持生活,幸有父母留下的药铺微有收入,可以增补家用。自己只是笔墨之间在行,数黑论黄,舞文弄墨,一个教书先生这年头又有啥价值?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全都是瞎扯。不过,人逢喜事精神爽,高仪今天确实高兴,人就恍惚起来,听那屋梁上一窝麻雀的叫声也觉得妩媚了,连青石板铺就的院子,围墙上的小草,雕龙描凤、鹤飞狮舞的屏风,藏书万卷透出淡淡清香的阁楼,雕刻的福寿图、喜禄字的窗扇,后院中一片雪白的李树桃林,也觉得比平常更有味儿。
红叶在旁边逗着猫,猫圆圆的脑袋上,一对小耳朵竖着,红叶把猫团成一团,活像个雪球在地上打着滚。这只猫是高仪在万家庄散步无意时捡的,现在已经长成一只肥猫了,高仪的快乐总逃不过这只猫的眼睛,它会在适当的时候意犹未尽的翻滚,做一个“我懂的”暗示,或许再来一个意味深长的表白。
高仪摇了摇头,他快乐的时候总是会摇摇头,再给一个灿烂的微笑。
“红叶,去告诉你娘,名字我想好了,乳名就叫文儿,字云鹏吧。”
“先生就是先生,起个名字还有讲究,我把弟弟抱出来吧!”红叶笑着从猫身边要跑。
“等满了月再说吧!小孩太小,现在见不得天,我也就不进内室了。”高仪還是摇着头,微笑着说道。高仪是读书人,但还是有很多忌讳的。比如女人每月的经事就是不洁之物。祭祖拜神,女人也不得参加,何况是未满月的小孩子,去见天不是欺天之罪吗?坐月子的月母子更不能见,难道要自寻晦气不成?
自己媳妇生娃子也见不得,这是哪一代传下的规矩?红叶长大了也听闻了一些见闻,一伸舌头,扮了个鬼脸,跑进了内房。
满月这天,天气也跟着喜气好了起来,万物容光焕发。高仪的亲朋好友都来贺喜了,左邻右舍也跟来了。沾亲带故的亲戚,这个捉来一只老母鸡,那个提着几十个鸡蛋“送汤”来了。就是多年不往来的内弟——上庸县政府的张科员也派人送来了贺礼。张科员的父亲见高秀才死后,家道衰落,自己指望不上,“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也就懒得与这个穷女婿多来往。高仪感叹不已,真是“三十年的亲戚,四十年不上门”。
高仪备了茶水,请了炒菜的厨子,摆出了一席席家常菜肴的流水席,盛情款待这些“送汤”的客人,正好把过年剩下的食物消耗到差不多。
刚作了母亲的张氏也是特别高兴,明白自己丈夫的心思后,单独留下世侄赵承武,两人扯起了家常话。“承武哇,你娘的身体咋样儿?”“有劳伯父伯母牵挂,我娘近段时间身体还健旺。”赵承武客气的站起来回答。
“红叶,带你赵师兄到客厅喝茶去。”张氏笑着支走红叶,抬起头似笑非笑看着高仪,高仪明白了几分,昨天曾与张氏谈起过红叶的婚事。有表侄廖眯盹儿和世侄赵承武两个人选。赵承武看似厚道,心性却有些偏激,他下巴尖小,按算命的说法叫身轻无骨,不是一个健旺男人的命相;廖眯盹儿父母年前走了,这才来到高仪家中当长工。一年四季打瞌睡,眯眯盹盹,但是人很忠厚,忠厚之人必有后福,高仪直觉眯盹儿是比较合适。可是自己毕竟是大老爷们,办这提亲说媒的事,女人总比爷们有办法。不想张氏的性子太急了,今日就先留下赵承武,高仪一声不吭的坐在那里,要看看张氏这个媒婆是怎么个说法的。
张氏跟了高仪这么久明白生活的艰难,一个家没有几亩田地是养不了的。她觉得女人终归要找个稍稍有点钱的男人才靠得住。见高仪站在那里看着她,开口说道:“廖眯盹儿与红叶岁数差不多,都是苦命的娃子,要地没有一亩,要房子没有一间,要是成了家该咋生活?总不能靠我们一辈子吧!承武身材魁梧,精明能干。从小在万家庄长大,你是他的先生,学生的心性你总该了解吧!可惜的是承武的父亲早早过世了,剩下孤儿寡母,还好留下了两间房子几亩地,虽然承武和红叶两人相差十几岁,这也差得不太多。常言说得好,男人十岁二十岁不算大,过了三十有些差,男人比女人岁数大一些贴心。”
张氏说着红叶与赵承武的婚事,心里却想着赵承武母亲胡氏。胡氏在承武的父亲去世半年后,又添了一个小儿子,村民在背后风言风语说些凉话,人缘不是很好。虽然张氏时常接济,但终竟是别人家事,也不是一日之寒,要是能让红叶嫁过去,一来可以替胡氏分担家务,再者红叶也算真有了家。
“还要问问红叶的意思呢!”
“红叶的亲生父母早死了,她就是你我的女儿,我也就替红叶做主了。找机会我会问问红叶,她要是对承武有意思,我就包办一回。只是不晓得承武母亲的意思,可不能剃头担子一头热。”
“你既然这般热心,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不过要等弟妹说出来才好做主,可不能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张氏一听笑了起来:“哎哟,我的先生,你放心吧!”
十六岁的红叶已经像熟了的蜜桃,出落得如花似玉。这次赵承武来老师家,在客厅中,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七八年前赵承武来读私塾,红叶还是扎着狗尾巴小辫的毛丫头。现在再看红叶脸白里透红,胸脯微微翘起,让人流口水,真是女大十八变。
红叶正倒着茶水,一抬头见赵承武看着自己目不转睛,面孔微微一红,细白的牙齿紧紧咬着嘴唇露出恼怒的神情。赵承武醒悟过来笑了一笑,目光一转,四处找东西。红叶问他找什么,赵承武说杯子不见了。红叶笑道:“你难道中魔了,手上拿着杯子竟四处去找。”赵承武一看手上,可不是杯子就在手上吗?不觉哈哈大笑起来。两人经此一闹,才觉得有些亲密。
不料红叶笑得得意,手一抖,茶水泼在桌子上,“哗”的一声,滚烫的茶水洒在赵承武的脚上。
“哎哟!”赵承武吓了一跳,痛得跳起身,提起一只脚一跳一跳,在地上转着圈。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红叶吓红了脸,呐呐的说道。张氏闻声出来,看了她两眼,又转过头上下打量着赵承武。
“承武,你怎么啦?”
“伯母,没,没什么,我不小心将茶水倒在脚上了。”赵承武见红叶满脸通红,娇艳动人,急忙替红叶遮掩起来。张氏看了看红叶与赵承武,微微一笑。年轻人那点事情也只能是当局者迷,过来人一看就懂。这男子要是替女子遮掩什么,八成是喜欢上了,于是故意说:“红叶,看你毛手毛脚,成了家……”
红叶听张氏如此说,低着头出去了。赵承武见红叶出了客厅,心里“咯噔咯噔”。虽然在老师面前规规矩矩的,但是每次有人拿他俩说笑的时候,却总是笑眯眯的一言不发,一副有故事的模样,好像两个人真的有什么特殊关系。从自己记事起,父亲长年生病,一家人的生活全靠先生不时的接济,没过几年父亲也过世了。张氏对待赵承武如同亲生儿子,对他多加两分照拂,可毕竟是伯母,许是她还没有儿女的缘故吧。赵承武并没领情,自己父親与高仪是同窗,人家有家室还雇有佣人,生个小娃子就这般热闹,我老娘过生日,一个鬼影也没有。现在我到了而立之年,连个家也没成,唉!再想想红叶,聪明又漂亮,可是说亲要钱,养活老婆也要钱?
“承武,我和你母亲几年未见面了呢?”
赵承武正胡思乱想,猛然看到张氏的目光扫过来,心中一惊,定了定神,恭恭敬敬的站着说:“伯母说得是,我娘也常记起伯母,这次来还特意让我接伯母到我们家住几天呢!”
高仪进来后,大家又谈了些闲话。赵承武满怀心事,问一句说一句,带着烦恼回了家。
几日后,张氏带着红叶,红叶抱着云鹏,备了几盒糕点去看赵承武的母亲胡氏。
一路上日光带着股嫩嫩的绿意,草木葱茏,蝴蝶在山石间的花丛中飞舞,蝉“知—知—”在枝头高叫。偶尔路边的草丛中窜出一两只野兔和惊飞的几只野鸡,张氏才记起时下已是春末夏初了。这些年来从没走出过万家庄,这一出来让人心胸开朗,精神了许多。
张氏回头见红叶抱着云鹏紧随身后,就笑着问:“红叶,你看眯盹儿和赵承武,哪一个更好一些?”红叶的脸白里透红,想了想才说:“眯盹儿哥,跟着先生也读了几年书,一年四季睡不醒的样子,表面糊涂。他也不是真糊涂;至于赵师兄,长得精神又精明,能说会道自然好了!”张氏听红叶这样说话,就问她:“这么说,你的赵师兄更讨人喜欢了!”
“娘!”红叶轻轻回了一声。
已近中午,张氏三人才走到胡氏家。四处一看,两间瓦房衰落得不成样子。屋顶上落了许多枯枝败叶,瓦上长出一些小草,一丛丛的扎了根。一些青苔,倒是绿油油的发光,神采奕奕。墙壁是黑一片,黄一块。屋檐裂缝中住着的几窝小麻雀喋喋的飞着,张氏正往上看,一点鸟粪落在她头上。张氏“哎呀”一声,赶紧用手弹掉,叹了口气。
胡氏正在菜园子干活,听到声音,忙放下手中的活,低头看了看穿的黑粗布衣衫,正在犹豫间,见人来院子了,搓了搓手,迎了上去,一看是张姐与一个抱着小孩的年轻的姑娘。张姐轻易不出门,这次带姑娘一起来想是有事情,胡氏暗自计较,眼神先把姑娘头上脚下看了一遍。姑娘穿白色布褂,草绿色裤子,虽是粗布衣衫却掩不住活泼,犹如一株带叶的百合花。再看张姐天蓝色的裙摆精神爽爽,于是满面含笑拉着张氏的手,另一只手摸着小孩的小脸蛋,热情的叫着:“昨晚上灯花结彩,早晨喜鹊报喜‘烧茶!烧茶,大公鸡“咯咯咯”叫个不停,我想一定要来贵客,原来是张姐,快进屋!”
“喜鹊叫,客人到,我们可不是客人喽!红叶,这就是你的胡婶母。”张氏笑着介绍说。
红叶叫了一声胡婶。彼此又礼让一番,才进屋,找了一个柴木凳子上落坐。胡氏告诉张氏,赵承武出门做点小生意去了,伸手拉过跑到身边的小儿子对张氏说:“这是承武的兄弟,小承三,快见过伯母、姐姐。”
小承三是个不到四岁的小把戏,一身粗布小褂,虽然补满补丁却洗得干净。圆圆的脑袋上锅铲似的头发剃了一大半,沾满了汗水,黑乎乎的脸蛋上还有几块泥巴。一对大眼睛骨碌碌乱转,听到母亲叫他的名字,怯生生的望了望张氏却跑到红叶面前叫“姐姐”。红叶摸了摸小承三的小脑袋,心中一酸,自己要是有这样一个小弟弟那该多好,抬头见胡氏望着自己,急忙拉着小承三到院中玩耍。
胡氏看了看红叶的背影,心中寻思,没想到她就是红叶,前些日子,承武回来后说红叶如何如何好,今天一见真是不假。身材匀称,瓜子脸,弯月眉,樱桃小嘴全是糯米细牙。美中不足的是两只手上的大拇指旁边多长了一个小手指,不仔细看,还不容易发现。听承武说红叶属狗,常听人说,狗多长脚趾叫圈,说是前圈不出门,后圈咬死人,这种狗厉害。天地万物相通,人畜是一般灵性,红叶的圈长在手上,想是理家的好手,常言说“双拳难敌四手”,想来红叶这双手的六指长得好。 只是该怎样向张姐开口呢,家虽然不像样,好歹以前是大户人家,还有两间瓦房,只要张姐能长住些日子总会有机会,心急食不得热豆腐。胡氏决意先将这事放缓一步,忙添了茶水,姐妹俩相互问长问短。
胡氏去菜地里摘了些豆角黄瓜,晚上下了一锅“面鱼儿”。面鱼儿,在方言里称为“面疙瘩”,形似小鱼儿或蝌蚪。这稀汤薄水的“面鱼儿”饭,怕张氏吃不来。见张姐、红叶吃得高兴,胡氏才将悬着的心放下来。
晚饭后,胡氏让红叶带着云鹏和小承三先去安歇,自己与张姐睡在一张床上,两人唠了一夜知心话,当晚就定下了红叶和赵承武的婚事。
清早,红叶起床来到院中,张氏笑眯眯的说:“红叶,你有喜事啊!胡婶母想收你为干女,你乐意吗?”
“任凭娘做主。”红叶惊奇不已。胡氏眉开眼笑的笑着,从手腕上脱下粉红色的玉镯,拉过红叶,戴在她的手腕:“红叶,你娘早答应了,我没啥好东西,这玉镯是承武的父亲,当年送我之物,随了我几十年。今日就送给你,算是咱娘儿俩的见面礼吧。”
红叶慌了:“干妈,这贵重的东西你还是留着,女儿心领了就是。”
“红叶,收下你干妈的这颗心意吧。”张氏明白这送玉镯的用意,却想着红叶自己养了十几年,如今要嫁出去,心中也有不舍。
见事情已经定下来,张氏与红叶又住了几天才回到万家庄。
高仪见张氏笑容满面回来,想是事情已经有了着落,该告诉红叶赵承武提亲的事了。红叶这才明白干妈送玉镯的含义,赵承武自己是中意的,再说礼物也收了。自己父母早丧,叔父膝下无子,婶母见红叶吃闲饭,打算卖到远方,高仪知道后和张氏商量就収养了红叶。
“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当年你来的时候,是枫叶正红的季节,先生给你起了一个红叶的名,就希望你一辈子红红火火,如今与赵承武订了婚,总算了结了我们的心愿。”张氏轻轻拍着红叶肩头。
张氏与高仪商量,赵承武家境也不富裕,合八字,定婚,纳聘,填庚都免了。红叶出嫁时陪嫁些东西,赵承武再私下给些钱财布匹,早日把喜事办了。
胡氏得到张氏送去的消息后称谢不已,忙去准备迎亲办喜事。
廖眯盹儿得知红叶定亲后,一个人总是来到后院呆呆出神。高仪叹了一口气:“眯盹儿,我晓得你也喜欢红叶,可是红叶有心上人,这种事只能靠缘分啊,到时候表叔再给你说一个媳妇。”
廖瞇盹儿擦了一下眼睛,伸起手来搔着头发,刚喊了一句“表叔”就不作声了。婚期这天,赵承武请了一乘四人抬的花轿来了。高仪早让人在院子中摆了酒席,十盘子八碟招待迎亲的客人。红叶穿着稠缎红妆,宴席结束后由人背上了花轿,盖上了红盖头。张氏走了过来,拉着红叶的手千叮咛,万嘱咐。红叶转过身紧紧的抱住张氏,鼻子抽抽噎噎。
起轿的唢呐吹起来了,接嫁、送嫁的乡邻抬起花轿,抬起装嫁妆的小木杆,吹着唢呐,“叮呤哐当”敲打着铜锣、羊皮鼓、马锣,撕扯着铜钹送新娘。张氏看着红叶花轿远去的背影心里空空的。每个人终都有这一天,会心甘情愿的接受一个人姗姗的离去,而自己静默独守,泪流成河。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再说高仪迎来一批学生,又送走一拨学生,这些学成的孩子在外面闯荡,各有成绩,调皮的高作斋竟然在县里当起了书案,高仪很是高兴,也关注自己儿子的成长。
前屋那棵不知道哪年栽下的槐树,高大遒劲,悬根露爪,蜿蜒交错,叶片油绿光亮,阳光透过树叶斑斑点点地洒了下来,四五岁了的高云鹏经常爬上爬下,经常从树上摔了下来,抹着眼泪,眼巴巴看着高仪,高仪也不理睬,任由他去,心里却很高兴,觉得这是磨炼心性的好方法。
高仪有次访友回家,偶然看见高云鹏蹲在万家庄小溪边哭,好奇的走过去,这才注意到地上有一只野猫奄奄一息,正喝着高云鹏灌的蜂蜜水,这只被太阳晒得脱水的野猫顿时恢复了生气,活蹦乱跳起来。高云鹏停了哭,也跟着快活起来。高仪看在眼里,点了点头,高云鹏救的可能不仅仅是一只野猫子。
高云鹏到了启蒙年龄,高仪就让他进了私塾,跟其他进万家庄私塾学堂的同学一样必须守规矩,进前院门先是要三叩孔孟两圣人画像,再而焚三香,入内需再整理头顶上的束发。一样的从《蒙语》《百家姓》《三字经》《弟子规》等学起。
每天清早,张氏便在前屋槐树上喜鹊的喳喳叫声中起了床,去往后屋厨房熬好玉米稀饭,温在锅里,然后返身回到前屋卧室唤醒了高云鹏。小时候的高云鹏也不恋床,睡梦中听见妈妈喊叫,立刻一个骨碌翻爬起身,在张氏的指导下自个穿着衣服,一边穿一边大声的唱道:
春眠不觉晓
处处蚊子咬
伸手一巴掌
不知死多少
“一张臭嘴,瞎胡咧咧些啥?”张氏指头点在高云鹏额上,半嗔半斥的喝道。要是高仪听到他胡扯,立刻就执行家法,经常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则是教子,二则给私塾学堂的那些学生树立规范的榜样。高云鹏在父亲的严格下学了很多古书。不必说新开的《算术》《历史》《地理》《图画》,就算是《礼》《乐》,什么《平沙落雁》《将军令》这些门外的学科也学得有章法。高仪看着自己的孩子读书渐渐有起色,很是高兴。等来年中秋一过,高仪就正式让高云鹏和其他同学一起学习《四书》《五经》。
一天,高仪看见高云鹏逃课在小溪边放风筝,也不生气,命他回家写个词令。高云鹏在学堂听父亲讲过,填词的词牌名是时兴的曲调形成,想了半个钟点,写了出来,高仪走近一看,纸上写着《铭志令》。
晚暮色,秋风烈,看神州大地,茫茫四野,残阳如血。扙剑拯众生,挥豪见青天,逐云赶月。不思文章千古,唯愿,再把朗朗乾坤现。
“云鹏,把这《铭志令》贴在书房墙上吧。”高仪回到内房唉声叹气,对张氏说:“云鹏聪敏,今日我看他的词令颇有豪情壮志,乱世之秋可不是好事呀!”
“你时常说‘蠢牛劣马不可教,哪有父亲怕孩子聪明的理。你总得望孩子往好路上走吧。”张氏拍着怀中吃乳的小儿子高云逸,心中却甚是欣慰,做官有什么不好,人一辈子不就是图一个虚名吗?
高仪看着张氏高兴,也不好说什么,转头看见小儿子云逸顿时露出喜色。没有儿女时一个也没有,说生儿子先后就来了两个。抬头瞧瞧张氏红润的脸,高仪忍不住笑着说:“看你容颜如花,胜似从前。”
“这话从哪儿说起,上床夫妻下床宾,亏你不怕羞,不正经!”
高仪尴尬退出内室,又来到书房,看着高云鹏在练着字,又高兴起来,原来云鹏刚开始时,屁股总是像坐着个火药桶一刻也坐不住 一心想着玩,特别是对打土匪游戏玩得很是上瘾。
打土匪其实并不复杂,在宽敞的场子上,用黑炭画五横五竖几条直线,一边是三个手持枪支的官兵,另一边是十五个赤手空拳的土匪分别站在直线的节点上,中间相隔着一条河界线。官兵杀尽土匪,官兵取胜,但是必须隔一条直线方能开枪;土匪围住官兵,土匪取胜。高云鹏总是输,高云鹏好胜心强,后来连红叶也叫着和他玩,慢慢的高云鹏看出了门道。每次游戏扮演官兵,官兵就取胜,扮土匪,土匪也能取胜。同学都不愿和他玩了,高仪看了心中有一些奇怪,就问高云鹏致胜的秘诀。高云鹏笑嘻嘻的说,官兵人少,我就想方法分散土匪加以围剿,官兵就胜;土匪人多,我就让土匪分成三组,各自围住一个官兵,土匪就胜。我就像战场上的薛仁贵了,这就是常说的诡诈之术吧。高仪心中诧异,非常不喜欢,脸上一寒,冷冷的说:“不识字的薛仁贵不是英雄是狗熊,不但自己打败仗差点丢了性命,还连累亲人,自己丢了性命。要想当英雄就得有知识,有远见,先就要安心坐在课堂里读书习字。”
高云鵬委委屈屈的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