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灵魂的人

关小敏

[一]

“听着，我不想和一个没有灵魂的人讲话！”

街上，一个少年站在比他年长许多的小伙子面前指手画脚，嘴里喋喋不休，眼中满是鄙夷。过往的行人忍不住驻足，想听清楚他们之间的对话。

被数落的小伙子性格似乎很温和，对少年的蛮横态度表现得尤为包容。

“关泽……我知道你现在很激动，但你不能因为任性再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了。”他淡淡地说。

少年眼睛一瞪，语气更加不耐烦：“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多喜，你以为有了人类的外表，你就是人了？我告诉你，你就是一堆破金属！”

“关泽，请你冷静。”人工智能机器人多喜表情平静，“你的父亲刚才只是情绪过激，并不是真的责怪你。芯片里的资料十分重要，它关系着千千万万个孩子的未来。他们都像你曾经那样，过着没有希望的生活……难道你不希望他们能康复吗？”

“可他为了这个芯片，把我交给你这样的机器人，难道他不知道，我需要有温度的爱与陪伴吗？以前他没有兑现的承诺我都可以不计较，可这次学校举办的长跑比赛，一直是曾经不能行走的我最渴望的舞台！他明明知道我的想法，也答应过我会在赛场上陪着我。可直到我站上领奖台，他都没有出现！他一定是忘记了！不在乎我了！再没有人会见证我的成绩！”关泽眼睛通红，双肩因为激动而不住地颤抖。

“在你比赛这天，他正在为一个患脚疾的孩子做手术。虽然他没有到现场，但是他看了我发送的录像，他流泪了……”多喜说。

关泽讽刺道：“可惜，我没看见！”

多喜摇摇头，朝他走近几步：“你父亲是个伟大的人，他爱你胜过一切。只是这样宽厚的爱，你没有尝试去理解。我尊重他，敬仰他，也如同他一样爱你，因为我在他那里获得了足够的尊重。”

关泽往后退了一步：“不要靠近我，你今天所有的话，都是父亲在你的程序里写好的。包括刚才你救我，也是因为父亲设置的保护程序启动了。你……只是一个执行命令的机器人而已！”

多喜确实不能再上前了，他的人工智能心脏已经焦黑一片，所有的数据都在损毁崩坏的边缘。他只能抬眼，再看一眼这个少年。

倔强的关泽昂着头走在前面，浑然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他以为多喜还会像以往那样跟上来。纵然这个机器人刚才为了救他，被电车撞飞了出去，但他依然相信，这个机器人是超人，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可是多喜没有追上来，关泽忍不住回头，问站在原地的他：“你接收的指令不是保护我吗？为什么不跟我走了？”

似乎想到什么，他嗤笑一声：“我父亲设置的程序出问题了？”

多喜看着他，露出从未有过的微笑，那笑容极富感染力，和人类的笑容别无二致。少年慌了，他从未见过多喜微笑，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起。

“不……不要……”关泽叫了一声，朝多喜跑去。

多喜看着向他奔跑而来的少年，突然有些感慨：真好啊，这个孩子终究是在乎他的。

[二]

在这个时代，人工智能机器人太普遍了，他们成为人类的看护、保姆、保镖……只要填写申请单，符合购买条件，谁都可以购买一个人工智能机器人。

多喜就是关泽的父亲购买的人工智能机器人。因为忙于工作，关泽的父亲不能随时照顾关泽。所以，他在申请表里特别标注了自己的需求——人工智能机器人要有责任心和爱心，能对孩子进行正面引导。

多喜就这样来到了关泽的身边。不过关泽总是不停地闯祸，第一次去参观父亲的基因实验室时，他竟然拷贝走了父亲的超能基因研究成果。超能基因是开启人类潛能的钥匙，关泽的父亲作为顶级的医疗科学家，与团队研究了20多年才获得成果。这些成果不仅治好了关泽的脚疾，也使人类的智能开发有了迈入更高阶段的机会。

可关泽不仅拷贝走成果数据，还在自己的房间进行解锁动物超能基因的实验。

“多喜，你得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关泽抱着一条小狗，一脸乞求地看着他，“你不能因为对我父亲的忠诚，就扼杀一个小科学家的希望。”

“可你的行为是偷窃，你的父亲会因此惹上麻烦。”多喜提醒道。

“放心吧，我会让这条狗变成世界上最智慧的狗，到时候父亲会为我感到骄傲。”关泽自信地说。可惜，他的实验失败了。与此同时，基因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发现数据被拷贝的痕迹，并迅速展开调查。

“怎么办？我……我会不会被他们抓起来？父亲会不会因此受到牵连？”关泽惶恐不已。

“必须有人对这件事负责！”多喜沉思道，随后拿起拷贝的副本，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关泽追上去：“这……这也是你的程序设定吗？”

多喜没有回答，他有权保持沉默。

因为多喜擅自拷贝资料的行为，人类判定他的程序出错。关于人工智能的自主意识程度，一直存在很大争议。为了排除隐患，一旦人工智能的自主意识超过界限，人类就会将他们回收，重置程序。

关泽的父亲察觉到了什么，在多喜被带走的那一天，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关泽一眼，却什么话也没说。

“他不过是一块芯片，一个金属体而已。”关泽自我安慰着。

[三]

三个月后，关泽的父亲又将多喜接了回来。由于重置了程序，多喜的记忆被清空，已经不记得关泽和他的父亲，一切都重新来过。

关泽的父亲为多喜准备了一个房间，并告诉他，以后这就是他的房间。

“他只是一个机器人，为什么要给他房间？”关泽十分不理解父亲的做法。

“他应该得到我们的尊重！尤其是你，不是吗？”父亲认真地看着他。

关泽尴尬地躲开了父亲犀利的眼神，跑去看多喜。

“多喜，你对我和这个家，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吗？”他试探性地问。

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关泽有些遗憾，他又得花上一段时间让多喜重新熟悉他了。不过这一次，他对多喜的态度稍微好了一些。他带多喜打球、骑自行车。纵然多喜走路的速度远胜自行车的车速，可多喜依然喜欢和关泽骑着自行车，穿过大街小巷，冲下坡道，一路飞驰。

关泽快乐，他就快乐。虽然他没有了以前的记忆，但他还是那个多喜。

小巷子里，几个年轻人围着一个小孩拳打脚踢，嘴里骂骂咧咧。

多喜放好自行车朝他们走去，却被关泽拦住了。“你管闲事干什么？没瞧见吗？那小孩不是人类，是人工智能机器人，他不知道疼的。”他指指小孩被掀开的衣角，那里正露出金属质地的皮肤。

“你这堆废铁，整天扮作那老头的孙子，你以为你真是他的孙子吗？告诉你，以前我们就是这么欺负他孙子的。现在他孙子不在了，我们就欺负你！”眼见那群青年的气焰越来越嚣张，多喜绕开关泽，毫不犹豫地走过去。

多喜是带有武术技能的机器人，再加上他躯壳坚硬，略施拳脚功夫便将那群人打倒，救出了小机器人。

“多喜，你在给我惹麻烦！如果他们发现你是我家的机器人，就会怀疑是我指使你去打他们的，他们会报复我的。”关泽无法理解多喜的行为，“这个小机器人又不知道痛，坏了可以再维修啊。”

多喜没有说话，他根据小机器人戴着的地址牌，找到了他的主人，那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老人步履蹒跚地走过来，抚摸着小机器人的脸：“宝贝孙子，你刚才去哪了？爷爷好担心你！”

“爷爷，别担心，我只是在外面玩了一会儿。”小机器人扑进老人的怀里。

关泽诧异，这小机器人怎么会说谎，他刚刚不是在被人类欺凌吗？

“他的程序设定他不能将负面的信息传递给老人！”多喜解开了他的疑惑。

“原来如此，难怪你会违背我的命令。维护正义的指令肯定是你的程序设定吧！我还真把你当人看了！”关泽恍然大悟。

[四]

这天下午，关泽在心里盘算一件事。

法律规定，人类只有在年满十八岁之后，才能获得磁悬浮飞行器的驾驶资格。但关泽每次看见父亲驾驶飞行器，心里都特别羡慕。一个月前，他趁父亲熟睡的工夫，复制了他的指纹，现在他用指纹打开磁悬浮飞行器的开关，想试着驾驶一番。

“多喜，快上来！”他朝多喜招手。

“你不能这样做！”多喜没有上前，“你违反了人类法律第二百七十一条，未成年人不得私自驾驶磁悬浮飞行器，否则将追究监护人的责任。”

关泽气急败坏地说：“我现在就要起飞了，你上不上来？你的职责不是保护我吗？万一我发生了意外，你就失职了。”

多喜没有再迟疑，踏上了磁悬浮飞行器。

果不其然，就在这个莽撞的孩子在空中一阵横冲直撞后，飞行器的操控仪突然失灵，飞行器往地面急速坠去。

关泽吓傻了。多喜迅速地推开他，在驾驶座上不停调试，在距离地面只有四五米时，多喜终于修复了故障，磁悬浮飞行器又摇摇晃晃地飞上了天空。不一会儿，空中传来了警报声，原来警察早盯上了他们。

关泽慌了神：“多喜，如果我被逮到，最严重的后果是什么？”

“与你的父亲分开，并且被强制送往行为矫正学院学习三个月。你的父亲也会被公司停职一段时间。”

关泽松了一口气：“那还好！我正想与他分开呢。现在他整天都在工作。”

“为什么？”多喜不解地问。

关泽瞥了他一眼：“说了你也不懂，这是属于人类的情感。”

多喜却认真地说：“他在为你付出，你在为他闯祸。他治好了你的脚疾，也在用这项技术去救助其他的孩子，你不应该支持他吗？”

“你懂什么啊……”关泽懒得理睬他。

然而，就在警察的飞行器拦截到他们时，多喜突然打开通讯设备，向警察自首，称是他带着小主人违规驾驶飞行器。这一次，他又被带走了，并且由于他的出错频率太高，很可能会被销毁。

“他为什么要替我承担责任？”关泽喃喃道，“难道这也是父亲设定的程序？这……这是包庇啊！”他知道，父亲不可能设定这样的程序。

关泽被送回了家里，父亲早已气得七窍生烟：“你太任性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不就是没收了磁悬浮飞行器，您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吗？”关泽没好气地说，“大不了以后您坐空中公交去上班。”

父亲气极：“难道你对多喜就没有一点愧疚之情吗？”

关泽不以为然地看了父亲一眼：“我干嘛要对一个机器怀有愧疚之情？”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百般不是滋味。尤其在父亲整天忙于工作，无暇他顾的时候，关泽开始想念多喜了。

[五]

这一次，不知道父亲花费了什么样的代价，竟然又将多喜接回来了。重置后的多喜缄默不言，以前存储的信息应该早被删除干净了。

这件事没有在关泽的心里激起太多波澜，他现在全身心地投入跑步训练中。从小，他就梦想自己能在长跑比赛上以最快的速度冲向终点。无奈他的左脚有缺陷，别说跑步了，走起路来都一瘸一拐。那时候，父亲总是握着关泽的手，说：“儿子，我一定会治好你的脚疾！相信爸爸！”

父亲没有食言，他花了四年时间治好了关泽的脚疾。现在，关泽不仅能走路，还成了一名跑步健将。可父亲却越来越忙了，忙到只能让多喜来陪他。

为了学校的这次长跑比赛，关泽训练了很久，就是希望父亲看见他在运动场上矫健的样子，能为自己感到自豪。可是在比赛当天，父亲却缺席了。

回到家里，他强行从父亲的电脑里抽出了芯片，并和父亲大吵了一架。

“你太不懂事了！”父亲气得扬手要打他。

“你整天都在看这芯片里的内容，这芯片比我还重要吗？我要毁掉它！”关泽气呼呼地说。

“啪”的一声，父亲的手掌落在了关泽的脸上，留下了五条鲜红的印痕。

关泽吼叫了一声，夺门而出。

“多喜，快跟上他！”父亲追不上关泽，无奈道，“保护好他，也要保护好芯片。”

多喜点点头，迅速跑向那个已失去理智的少年。

他一路跟着关泽，看着他横冲直撞，几次救他于危险之中，却只换来一句：“我不想和一个没有灵魂的人讲话！”

这个孩子冲他怒吼的话，让他一怔。他看着关泽脆弱的侧脸，好想去拥抱他。可是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了，除了严重受损的身体，他还能留给这个孩子什么呢？就留下一丝微笑吧！

他笑了。阳光下，他是第一次展露笑颜，也是最后一次。

“不……不要……”那孩子向他急奔过来。

“关泽！”他说，“你就是我的灵魂所在，我深爱着你，和你的父亲一样，愿意包容你的一切，为你付出所有。这不是写在程序里的，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因为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

在第一道裂痕之后，多喜的身体碎成了无数块星星般闪亮的小碎片，散落下来。关泽跪在地上，疯狂地捡这些碎片，希望它们能变回多喜。

关泽的父亲赶来时，看到了这一幕。关泽将芯片还给了父亲，在他的怀里号啕大哭。

[六]

一年的时间转瞬即逝。这一天，关泽正在屋里写作业，门突然被打开了，父亲的身后，是一个久违的熟悉身影。

“多喜？”关泽惊喜地站起身。

人工智能机器人温和地说：“是的，我叫多喜，很高兴能为你服务！”

关泽瞪着他：“你……你不认识我了吗？”

“对不起，我刚刚被激活，不太熟悉这里！”多喜说。

关澤怔怔地看着他，最后走上前，摊开了手。

“你……要做什么？”人工智能机器人好奇地问。

“我想给你一个拥抱。”关泽安静地说，然后上前拥抱住了他。

人工智能机器人显然对这个举动有些意外，但他还是回抱住了关泽：“我很喜欢这种感觉，好像对这个拥抱期待很久了。”

窗外，夜空下的城市，灯火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