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姝
车掌摇动金色铜铃的声响,朔风掠过崭新黑色车厢发出的一道道光影,庄重地记下:1908年1月4日。
这一天,《奉天时报》以1/4版面刊出了一则特殊的广告:“奉天马车铁道公司——自火车站起至小西门开通!车票一张洋半角!”
奉天火车站,确切地址是今天的沈阳市和平区西塔大街老道口。100多年前,人们叫它茅古甸。
清光绪三十四年新年伊始,隆冬雪寒彻骨,奉天火车站前除了雪花,还有像雪花一样聚集的奉天人。他们中有盛京将军赵尔巽、奉天副都统、户部、礼部、兵部、刑部要员,还有奉天商会商人、普通工匠、手艺人和车夫。雪花上下翻飞,像人们的心情,期待、忐忑、兴奋、不安。
逆光里风雪中,一辆两匹红鬃高头大马拉着的车厢从铁轨上徐徐驶来。马铁诞生于1825年的美國纽约,1887年引进日本。沈阳的这批车辆是从东京转运来的。车厢长5.2米,宽2.2米,车身是钢架的木板,2轴4轮;车内2排紧贴车窗的长条木座椅,绳环扶手,前后俩门,4个上车台阶,可乘20名至40名乘客。
尽管整条线路全长只有4.03公里,尽管车速还不如步行快,尽管全程都是马匹牵引,到达终点站还要赶紧给马喂草保持其体力,尽管它笨拙呆板,甚至有些不伦不类,看热闹的人们不会想到,铁道马车是奉天城迈向近代交通的第一步。
老奉天人给铁道马车起了一个接地气的名字马铁。它会为这座城带来什么?
《奉天省城市街全图》上,一条醒目的红色纵贯东西,这是马铁的全貌,也是奉天城的地理坐标。不知是马铁衍生了街市,还是街市造就了马铁。马铁两边的街市星星点点般散落,构成了城市的基本要素——街与道的勾连、市与坊的缠绕,跌宕着一串串不同时代好听的名字:茅古甸儿、奉天站、十间房;文庙巷、萃生里、四平街;大东、小东、太清宫;大南、小南、风雨坛……
驾车的车掌头顶窄边斗笠,身着一袭玄衣,一根红缨长鞭在手,悦耳的铜铃声响彻街头巷尾,马铁这就出发啦!
从奉天车站出发向西,奉天驿火车站今天的沈阳站,是马铁新增的一站。继马铁开通10个月后,奉天驿火车站建成通车,它是奉天城最大的建筑物。此时进出站的人流穿梭往来热闹非常。至此,马铁向南延长1.2公里,全长达5.23公里。
出火车站向北,经过奉天铁路事务所大楼,迎头而来的悦来栈大楼已装饰一新。转而向东,与西塔延寿寺的晨钟暮鼓撞个满怀。出西塔,沿市内最早连通古城区、奉天商埠区、满铁附属地的东西主干道(市府大路)相接,至此一条像样的公交线路已初见端倪。
车出小西边门,要停下来赶紧给马喂点儿草料。然后直奔小西城门,车掌吹起笛子报站,流金淌银的四平街(中街)就要到了。从清初走出来的四平街,有着皇太极举行开街仪式的绝代风华,构成了奉天城最值得回忆的部分。
马铁像一条巨龙,裹挟着近代商业文明的气息扑面而来,为四平街带来前所未有的变化。马铁的通过,拓宽了四平街街道,昔日三合土砸成的土道,变成了宽阔的石子路,官僚、商人争相抢租铺面。一夜间,钱庄窗含异彩,金银店门挂红花,杂货铺叫卖声飞瀑连珠,时而幽远,时而近前。中药铺、毛笔店、制衣庄,百家老字号闪着动人的光泽。马铁带来了大客流量,街面安上了路灯,店铺里也装上了电灯,“商家无需赊皓月,挑灯营业到天明”,那时的孩子都会唱这样的顺口溜。
“头顶庆丰润(帽子)坐马铁,脚踩内金生(鞋)乘电梯。”一幅幅以马铁为卷轴的都市生活速描,尽显百年前的繁华。那时的奉天城,成了中国的时尚之都。马铁,不仅方便了出行,也悄悄地改变着奉天人的生活。
如果说马铁是条时光隧道,一头连着清初的皇太极,另一头接着清末的赵尔巽,那么中间坐标点上的就是张作霖。他像一把利刃,划过一道寒光之后,变成了一段不老传奇。
十间房(北市场)这个名字,几乎透露了它的全部信息:时序、规模、方位、环境及其气质。北有南满铁路通过,可日行千里;南有马铁贯穿,可扬长而去。十间房把自己缩小成一个醒目的坐标点,在奉天城的地图上不停地跳跃着。马铁开通当天,从这个不起眼小站经过的那个下午,谁都没有想到,不经意的擦肩而过,竟成就了北市场的旷世繁华。时任东三省巡阅使的张作霖,与日本争国权、为民利的斗争中,果断圈定十间房3.6平方公里土地通商。在与日本这一轮血雨腥风的搏击中张作霖胜利了,他知道通往繁荣的捷径藏在马蹄里,更藏在那伸向远方的铁轨里。
1925年奉天运行了18年的马铁停止营业。耐人寻味的是,这个结局并不是奉天交通史的结束,而是张作霖建设东北的开始。
就在马铁退出历史舞台的同一年,一种新的交通工具,奉天人称“摩电”的有轨电车,正式通车。
面对着这个“从前吃草,现在喝电”比马铁跑得还快的铁家伙,奉天人更多的是欣喜与好奇。当时常有小孩偷偷把洋铁钉放在电车轨道上,车开过轧扁后当小刀玩。于是,沿线便贴出了这样一则有趣的公告(奉天市政公署发布公告八条其中之一):“经查有沿线小儿搬弄石块、砖土填塞轨道,似此全车生命危险,不堪设想。小儿纵云无知,家长咎亦难辞。倘再发生前项情节者,定将其家长从重惩处!”
翻检着昨日时光留下的只言片语,历史像一条鱼仍鲜活地游动着。
那天,我乘209路公交车来北市场站,十间房这个名字还是执意从记忆里跳了出来。丢失在黄昏奉天火车站里的人欢马叫,嘈嘈切切;散落在胡同里奉天落子,鼓点一长一短;路口转角处“踢踏”的电车,迎面而来。浮光掠影、际会风云中,有轨电车上走下来一个高大的身影,一袭长衫的他是中共满洲省委书记刘少奇,在此领导奉天纺纱厂工人罢工。恐怕连张作霖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个繁华的杂巴地儿,满洲省委就隐藏在北市场一条名叫福安里热闹的胡同中,先后有12位书记在此领导东北抗日斗争。而电车经过的下一站“英美烟草公司”,共产党特派员赵一曼在此落脚,以工人身份开展地下斗争,揭露日本侵华罪行。
点数四平街、十间房以及所有经过的地方,同摩电一样,它们可以细致,可以粗犷,可以精彩,可以伤怀,唯独不可以寂寥。下一个街角,下一个车站,不知还有多少故事正在发酵。
哪怕是在半个多世纪后的1979年春,有轨电车南站附近的南五马路平安菜市场站,我的姥姥站在路边翘首等我。因为有了那头有轨电车“咣当当”如心跳般的牵挂与等待,无论是我踏上电车,还是为省下零钱沿着长长的有轨线走,心里总有婉转曲折的心绪,溢满我整个童年,直到今天。
我不得不相信,世界上的很多事情与机缘有关,更与情感有关。卡尔维诺在他的《看不见的城市》中反复描摹“有白色月亮的城市是美丽的”。老奉天构建了能奔跑的白色月亮——马铁,不断衍生、发韧出一条条公交线,像白色的月光,照彻着城市的流年。“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对沈阳来说绝非神话。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有轨电车日益步履蹒跚。沈阳开始逐年拆除年久失修的钢轨和早已磨烂的有轨电车枕木,全部更换成无轨电车。1974年,沈阳最后一条有轨电车拆除,运行了半个世纪的有轨电车,定格在了沈阳人美好的记忆里。
白底蓝条的无轨电车,便成了20世纪80年代我们的故事,也是这个城市成长的寓言。沈阳人又有谁不曾拥有无轨电车的似水流年?
“环路”无轨电车的经典绝不亚于当年的马铁,据说它是中国唯一一条以文字命名的公交车。
那时的我,偷偷从单位溜出来,从沈阳站南一马路终点上车出发,途经形如大船的文化宫大楼、体育场,看省委大楼之庄重,听南湖公园鸟叫虫鸣。车转而向东驶入古老而又满眼繁华的中街、故宫、大帅府、鼓楼。出中街,沿市内最繁华的街道向西,小西路、中山路,又与太原街不期而遇。就是说,“手拿满天飞(月票)坐环路,逛完大半个沈阳城。”
最怕车行红旗广场转盘,一路向北的皇姑线6路无轨来了,贯穿南北的3路无轨电车也来了,我头顶上環路线的“大辫子”陡然一翻,咣当一声就“掉辫”了。车瘫在路中央,几十名甚至上百名的工人、学生下车飞奔,别有一番风景。
现在想来,蜘蛛网般线布满天的情景是难忘的;车体上“大众购物,联营可靠”醒目的广告是难忘的;下车帮着拽“大辫子”,雪粉灌进衣领的寒冷更是难忘的。
这一切都在1999年5月画上句点。一天,报纸刊登了一则消息:沈阳市投资1.7亿,购置545台新型汽车,取代无轨电车,首先更换的20台环路公共汽车正式运行。
沈阳公交拉开了“电改汽”的序幕。几天内,空中的电网都没了,新型节能环保公共汽车全部上线,车厢内陆续安装自动报站器、LED 显示屏,卫生环境也越来越好;截至 2007 年底,平均 4 个沈阳人里就有 1 个人持有公交卡;时至2015 年底,沈城历史中最高大上的公交车——首批 500 辆新能源公交车上线,沈阳公交已历时100多年的风雨路程。
有人说今天的248路公交车是马铁的前身,是沈阳最久远的公交线路。我在手机上安装了“乘车易”APP,准确查询了公交车到站时间,刷卡上车,坐在宽敞温暖的车厢里,我感慨万千。这辆中高档新型环保节能车,冷暖空调,GPS定位系统,红绿相间的电子报站牌闪闪烁烁,车厢里醒目位置上贴着“免费公交WIFI,一键即可上网”的标牌,车载移动电视正放着悠扬的乐曲。
车行如常,我数着一一经过的站名,一如捡拾岁月遗失的珍贝。身为典型路盲的我,坐248路倒车去浑南竟然坐过了站,慌乱中下了车,不知身在何处。抬头看一眼公交站牌,浑河堡3个字映入眼帘,这就是300年前那个沈水浑河晚渡,“自古水患未平,又况潮平两岸,浪足三篙”时有船翻,无法交通的浑河堡?
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如今的浑河堡已成为重要公交枢纽站。细数途经此处的公交,除20世纪80年代的老线路214路外,有开往理工大学的152路、通往五爱市场的238路,还有新开通的开往新市政府的130路、去往苏家屯的333路,对了,浑南新区一线差点儿忘了数。
在浑南新区,像这样的公交枢纽站不只一个,离浑河堡不远的奥体中心公交枢纽站、21世纪广场公交枢纽站分别已与地铁2号线和9号线、轻轨1号至3号线相承接。此外还有观光巴士、城际巴士,“一环八射两过境”“五纵七横”的城市智能立体公交体系,超四成公交线路可支付宝和微信扫码付费乘车……飞驰人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