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时期广州地区养鸭船考

2019-10-31 01:23
岭南文史 2019年3期
关键词:养鸭外销鸭子

宋 平

广州地区水网密布,养鸭是十分重要的副业。汉墓中考古出土有大量的陶鸭模型,文献资料记载了唐代养鸭即已形成较大的规模。至明清时期,广州地区的养鸭业因地制宜,与稻田控制害虫相结合,形成了以船载鸭、流动养殖的方式,并成立了鸭埠,对养鸭船和鸭民进行管理。近年,一些描绘广州地区船舶的清代外销画被外国收藏机构公布,养鸭船是其中重要的一种。国内的博物馆也不断有收藏相关的藏品,为考证养鸭船的形制、规模等方面提供了新的史料,可补中文文献记载不足之缺。陈忠烈先生很早就注意到外销画中所描绘的养鸭船,发表《外销画中话“鸭船”》一文,介绍了英国维多利亚阿伯特博物院所藏一幅外销画“鸭船”,以及解读明代中期葡萄牙人圣多明我会神父加斯帕·达·克路士所撰的《中国志》中关于鸭船的记载,并认为之所以养鸭船的出现于明中叶,与广东农村养殖业的商业化和城市商品经济繁荣有关。陈忠烈先生还在《明清广东养鸭业略说》一文中对养鸭船所反映的防治害虫、鸭蛋孵化等农业技术相关问题进行了考述,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1]吴建新的《珠江三角洲沙田史若干考察》亦提到沙田养鸭治虫的历史;张波等人在其关于广东地区稻田养鸭的研究中亦提到 “鸭埠”形成;沈晓昆等人的《养鸭治虫史再考》统计了明代、清代的以养鸭治理害虫的记载,并把鸭埠的出现推测到宋代;周晴把鸭船养鸭作为珠江三角洲稻田雅漾的一种重要方式。[2]前面列举诸位学者的研究多从农业技术方面进行考述,但有关养鸭船的形制、规模、延续时间等问题,还有深化探讨的必要。笔者试综合中外文献记载,对相关问题进行考证。

一、外销画中所见的养鸭船与其形制

近年,不少博物馆对其外销画藏品进行刊印和对外公布,为养鸭船相关问题的考证提供了更多的材料。笔者所见主题为养鸭船的外销画主要有:

(1)英国维多利亚阿伯特博物院所藏1800-1820年绘制的纸本水彩画鸭船,右下角中文书写“鸭船”二字。该画精美,画面疏朗,仅绘黑色鸭七只;船多载竹笼,以作鸭舍。[3]程美宝推断这批船舶画为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作品,可能为东印度公司雇佣本地画匠绘制或画匠为迎合欧洲顾客的口味绘制的货品。[4]

(2)大英图书馆藏有纸本水粉画养鸭船两幅。第一幅背面写有中文“鸭艇”二字,原目录上并有英文说明“鸭船,一只用于繁殖和养鸭子的船”,画面尺寸为横53.6厘米、纵41.6厘米。第二幅无中文,但其形制和前画类似。该批画作是1810年左右英国东印度公司雇人专门绘制的。[5]

(3)广州博物馆藏通草水彩画两幅,均以养鸭船为主题。其一为通草水彩画册页中的一幅(见图1),该册页原有船舶画12幅,现存11幅,鸭船为其中之一。养鸭船停泊于江边,群鸭游于水中,船舷两侧及尾部挂竹编的硕大鸭笼。船的桅杆很小,为竹制,未挂帆,桅杆顶挂蒲扇一把,估计为测试风向所用。远处的运货船为西瓜扁,有高高的桅杆、宽大的风帆,尾舵亦大。西瓜扁明显比养鸭船结实。其二为单张图,疑为册页上散落的(见图2)。养鸭船的形制同前一幅极为类似。旁边绘有一艘小船,船上有两人,一人摇橹,一人垂钓。

(4)十三行博物馆所藏通草水彩画鸭船一幅。画中养鸭船正停泊于岸边,多只黄鸭和白鸭在水中畅游,或在江滨稻田觅食。[6]

(5)东莞博物馆展出有通草水彩画鸭船一幅。

(6)在一些文物商店、拍卖行的拍品中,也可见到一些有关养鸭船的通草水彩画。如广州市文物总店藏有一幅绘制养鸭船通草水彩画。

这些清代中后期为数不少的外销画表明,养鸭船作为广州地区常见的船舶,在十八九世纪来华的外国人眼中,已成为具有代表性的中国风物。一些外销画中书写中文“鸭艇”或“鸭船”,此称呼由当时广州通俗话而来。根据外销画的描绘,可以发现养鸭船的几个特点:(1)养鸭船的材质和工艺相对载货船和客船要求低,没有大型的桅杆,不挂风帆,因其航行距离不远,多在小河道航行,采用人力更加灵活。(2)为了多载鸭子,以藤编或竹编的鸭笼占据了船舶主要的空间,鸭笼还可以超出船舷伸到外面。(3)饲养规模大,每船饲养的鸭数量多。这种养鸭船的具体规模及放养模式还可以在外国人游记和广东地方志等文献中得以参考。

二、中外文献中所载养鸭船的规模与放养模式

明嘉靖年间,葡萄牙圣多明我会修士加斯帕·达·克路士(Gaspar da Cruz)于1556年嘉靖三十五年冬到达广州传教,并在此生活数年,1569年(隆庆三年)返回葡萄牙。其述著《中国志》于1570年2月20日刊行。他这样描述养鸭船:

他们有用藤茎编成的和船一般长的笼子,养着两三千只鸭,按船的大小或多些少些。有的船属于贵人,船上有他们的仆役,仆役喂鸭的方式有如下述。天大亮后,他们给鸭子一点浸泡过的米吃,但不让鸭子吃饱,喂过后,他们打开一扇朝着河的门,那里有一道用藤搭的桥。鸭子前进时简直是奇观,因数量太多,在进出的时刻一只翻滚到另一只身上。鸭子在稻田里一直吃到晚上,管船的人从稻田主人那接受一笔钱,作为鸭子到田里吃食的报酬,因为鸭子清理稻田,吃掉长在稻田里的杂草。到晚上,他们用一面小鼓把鸭子唤回,尽管各种船聚集一处,鸭子却都根据鼓声知道自己的船并返回船里。[7]

克路士对广州地区养鸭船的规模、饲养模式、稻田放养均进行了描述,一艘养鸭船可载鸭两三千只,天亮后放养到稻田里吃杂草,直到天黑才唤回船上,并向稻田主人收取费用。后文克路士还向中国人了解到孵化鸭子的技术,即夏天用粪、冬天用火焙的方式孵化大量鸭蛋。这是养鸭船能放养两三千只鸭子的重要技术因素,因为根据鸭子的习性,大小相同的鸭子才能在一群放养。1838年(道光十八年),来广州的英国人唐宁亦在其游记中写道:“鸭船应该被看成是中国最特别的新奇东西之一,……中国人给鸭子创造了最好的居住条件。……太阳出来后,船两边很大的翼板就被放下来,一头伸到岸上,一头伸向水面。……时间到了 ,养鸭人会吹一下口哨,鸭子就自觉回到了温暖舒适的鸭圈。所有鸭子都上来后,翼板就用一个很长的竹制杠杆支撑到水平的位置,然后再做好一切安全措施准备过夜。”

外国人对养鸭船的描述,在广东的地方文献中也可印证。清同治十年(1871)修《番禺县志》云:“饲鸭者编竹为排,横架船面,容鸭五六百,曰‘鸭排’,秋获后春耕前,放鸭田间食蟛蜞及遗稻,输租于田曰‘鸭埠田’,得鸭食蟛蜞,田乃无害禾者。”[8]宣统年间修《番禺县续志》云:“蓄鸭民以船栖鸭,谓之鸭排,一排容鸭三千二百。每鸭一千,三人司(饲)之。每晨驱之上岸,使自觅食。迨秋深鸭肥,载至省城卖之,或留以生卵,或腌为腊鸭。本邑畜牧之业,以此为最大。”[9]

综合中外文献,可知广州地区的养鸭船规模大,每船可养鸭两三千只,小一些的鸭排也可养五六百只;饲养方式则上岸放养至稻田吃虫(蟛蜞为主)和杂草,秋冬稻谷收获后吃遗稻。这种规模很大,且能惠及稻谷虫害防治的养殖方式,在广州地区乃至中国的养鸭历史上都是一个伟大的创举。

三、广州地区养鸭历史与养鸭船的出现时间

广州地区养鸭历史久远,大量的考古发现和文献表明,最晚至西汉时期,养鸭就已经是广州地区重要的副业,是重要肉食来源。考古发现广州汉代墓葬中,出土了大量的陶鸭模型,证明这一时期养鸭在广州地区十分普遍。以大元岗东麓发现的西汉后期墓为例,“前堂器物分列两侧,右边有井、灶、壶、罐、鼎等二十余件,左边置仓、囷、灶和鸡、鸭、牛等禽兽,全为陶器。”[10]统计20世纪90年代广州番禺地区所发掘34座东汉时期砖室墓的陪葬动物俑中,有陶鸭20件,其数量是最多的。[11]2009年广州黄埔大田山发现的东汉墓中,M1出土4件陶鸭,M4出土2件陶鸭。[12]从众多考古材料可以看出,汉代广州地区的养鸭分布广泛,今越秀、海珠、番禺、黄埔等区的汉代墓葬均出土陶鸭,充分说明汉代的广州人视鸭为重要家禽。而且,这种随葬动物俑因地制宜的特点与广州的地理环境是密不可分的。“原始社会后期,中原地区形成了“六畜”的观念,六畜为马、牛、羊、鸡、狗、猪。对比中原地区汉墓出土的动物俑,广州地区的汉墓出土的动物俑极少见马俑,却多了大量的鸭与鹅。结合广州汉墓中出土的陶水田、陶船,我们有理由认为这自然与广州地区河流众多有关。”[13]

唐宋时期,广州地区养鸭的情况屡见于唐宋人笔记小说中的记载,如《太平广记》记载:“陈怀卿,岭南人也。养鸭百余头,后于鸭栏中除粪,粪中有光烂然,试以盆水沙汰之,得金十两。乃觇所食处,于舍后山足下土中有麸金,消得数千斤,时人莫知。卿遂巨富,仕至梧州刺史。”[14]此条为辑录自张鷟的《朝野佥载》。张鷟为中唐武则天时期人,则该事迹的时代应为唐代中前期。《太平广记》还记载:“唐何泽者,容州人也,尝摄广州四会县令。性豪横,唯以饮啖为事,尤嗜鹅鸭。乡胥里正,恒令供纳,常豢养鹅鸭千万头,日加烹杀。”[15]因县令喜欢吃鹅鸭,乡里的里正竟然可以养成千上万头以供应,足见其养鸭规模之大。

至明代,广州地区的养鸭已达到很大的规模,并产生了以船载鸭养殖的方式,鸭子成为广州地区的重要肉食来源。明嘉靖时期,葡萄牙人克路士的《中国志》记载:“此城(广州城)的长官命令询问每天消耗的食物量,由此发现仅仅猪就要消耗五六千头,鸭一万或一万一千只”,“沿河有许多这类的船(按:养鸭船),所以各地都充分供应鸭肉。”[16]万历末年,每只鸭子的价格仅六七文,和一斤猪肉的价格相同,“予生万历四十六年(1618)……时丁升平,……斤肉、只鸭六七文,斗盐三文。”[17]广州地区鸭肉的大量供应,与养鸭船的出现和大规模养殖是分不开的。正如屈大均所说:“故天下之鸭,惟广南为盛,以有蟛蜞能食鸭也”。那么养鸭船是何时开始出现的呢?

中国文献一般不直接记录养鸭船的情况,而是记录养鸭船停泊之地——鸭埠较多。目前大多史料记载鸭埠在明代初年,即洪武、永乐年间就已出现。相关的材料有如下几条:其一,明代嘉靖年间佛山人霍韬《渭厓文集》所记载洪武、永乐、宣德年间实行“鸭埠之制”。[18]其二,明末清初屈大均著《广东新语》所记载的“鸭阜(埠)起于洪武、永乐间,其图具在”。其三,清道光年间阮元修《广东通志》中记载:“洪武、永乐、宣德年间,养鸭有埠,有主体统画一,民蒙鸭利无蟛蜞害焉”。[19]

沈晓昆认为:“鸭阜=鸭步=鸭埠”,[20]并提出鸭埠始于宋朝,其理由在于宋代诗人杨万里(1127—1206)的诗中有鸭埠的线索,杨万里诗卷十八“南海集”中有两首诗提到鸭步。 一首是“泊鸭步”、紧接着的一首是“明发鸭步”。[21]用地名来推测鸭埠的出现有一定的可能性,但是因“鸭步”和“鸭埠”是否能等同还有一定的疑问,故鸭埠始于宋朝之说尚缺乏明确的证据。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广东·广州府·三水县”条云:“北六里有鸭埠水,亦合流北江”,“县北四十里有鸭埠水驿”。[22]“鸭埠水”之得名,应与本地养鸭有关。鸭埠的出现意味着养鸭船达到一定的规模,因此,在没有新的确切证据出现之前,我们目前可以确定养鸭船的出现时间最晚应在明朝初年。

明清时期广州地区出现养鸭船,并进行规模化养殖,是劳动人民因地制宜发展起来的先进养殖技术。养鸭船流动放养既可以治理稻田虫害、清除杂草,又节省了鸭食、降低了成本。养鸭船的大量存在,是广州地区在明清时期鸭肉价格长期保持在低水平的重要因素,充分反映了劳动人民的生产智慧。

为了规范养鸭船的合理放养,人们在河湾等地建立鸭埠,供养鸭船停泊,并以大户有恒产者充当埠主,承担管理鸭民、缴纳赋税、赔偿鸭食稻穗的损失等职责,有效解决了养鸭船放养区域冲突,鸭民与中稻者的矛盾等社会问题。这种自发形成的管理模式得到明清官府的认可,长期在珠江三角洲地区实行,一直延续到民国时期。明嘉靖年间广州知府曹仲玉建议恢复成化年开始取消的鸭埠之制,选择有恒产者担任埠主,原因是“谓其有恒产斯有恒心也”、“非有恒产之民,顽民不可统驭也”。其管理思想源于鸭埠取缔前后的实践,霍稻、屈大均等本土文人都给予正面的评价。可见,明清时期广州地区养鸭船的大量存在,不仅是养殖技术上的重要发展,也是基层社会治理结构上的调整与自我完善。

注释:

[1] 陈忠烈:《外销画中话“鸭船”》。载《广东社会科学》2003年第4期,第59页;陈忠烈:《明清广东养鸭业略说》,载倪根金主编《物史与农史新探》。台北:万人出版社,第506-512页,2005。

[2] 参见:吴建新:《珠江三角洲沙田史若干考察》,《农业考古》1987年第1期。张波、丘俊超、罗垮睁等:《从“稻田放鸭”到“稻田养鸭”:明清时期“稻田养鸭”技术与特点——以广东地区为中心》,载《农业考古》,2015年第1期。沈晓昆等:《养鸭治虫史新考》,《农业考古》2008年第1期;《养鸭治虫史再考》,《农业考古》 2011年第1期。周晴:《珠江三角洲地区的传统养鸭技术研究》,载《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

[3][4]英国维多利亚阿伯特博物院、广州市文化局等编《18-19世纪羊城风物——英国维多利亚阿伯特博物院藏广州外销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08、44页,2003。

[5]王次澄、宋宝钰等编:《大英图书馆特藏中国外销画精华》(第陆册),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第178、232页,2011。

[6]广州市荔湾区艺术档案馆、十三行博物馆编:《王恒冯杰伉俪捐赠通草画》。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第253页2015。

[7][16]克路士著、何高济译:《中国志》(Tractado),收录于《南明纪行》。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第143-144、130页,2000。

[8] 李福泰等修:同治十年《番禺县志》卷7。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第58页。

[9] 梁鼎芬等修:《番禺县续志》卷12。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第287页。

[10]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广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广州市博物馆编:《广州汉墓》,北京:文物出版社,第263页,1981。

[11]广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广州市番禺区文管会办公室编:《番禺汉墓》。北京:科学出版社,第306-314页,2006。

[12]广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广州黄埔大田山东汉墓》。载《广州文博》(捌),北京:文物出版社,2015。执笔者为邝桂荣。

[13]宋平:《广州汉墓出土的动物俑与汉代农业——以动物养殖为中心的考察》,载程存洁、倪根金主编《博物馆、文化遗产与教育:“新挑战 新启示:岭南博物馆与教育”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2013。

[14][15][宋]李昉:《太平广记》卷495“杂录三”,北京:中华书局,第4062页。卷133,第948页。

[17]陈舜系撰,李龙潜校点:《乱离见闻录》卷上,第3页。载《明清广东稀见笔记七种》,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

[18][明]霍韬著:《渭崖文集》卷十“两广记事”。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第2318页。

[19]阮元:《广东通志》。道光二年(1822)刻本卷331“杂录一”。

[20]沈晓昆等:《养鸭治虫史新考》,《农业考古》 2008年第1期。

[21]沈晓昆等:《养鸭治虫史再考》,《农业考古》 2011年第1期。

[22]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101“广东·广州府·三水县”条。北京:中华书局,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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