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宝黛形象的禅宗意味

曹茜

摘要：《红楼梦》以其自身巨大的张力、丰富的层次以及深刻的内蕴吸引了无数读者，由于受众个体的差异导致了对于《红楼梦》阐释与理解上的千差万别。本文则选择从禅宗角度出发进行文本阐释，首先，从禅宗中本心、执着与放下三个阶段来探讨贾宝玉林黛玉这两个人物形象在不同的阶段中所体现出的禅宗意味。

关键词：红楼梦;宝黛形象;禅宗

一、回归本心，即心即佛

《大涅槃经》上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慧能大师《六祖壇经》亦云“人虽有南北，佛性无南北”。禅宗认为，众生平等，人心本善，回归本心，皆可成佛，这里的“佛性”是指成佛的可能性。禅宗强调要保持初心，初心丰富且自足，自足却不封闭，它是空的，对世间万物抱持敞开的态度，因此可以无边无际。《红楼梦》中，宝黛二人神奇特殊的前身设定，寄寓着作者“质本洁”的“佛性”思想;其鲜明独特的现实个性，包含着作者“质本洁”的“佛性”崇拜。

（一）宝、黛的前身设定

1.补天之石

《红楼梦》中贾宝玉携玉而生，人玉一体。第二十五回中，贾宝玉因马道婆作法险些丧命，全因宝玉通灵才逢凶化吉。此回有这样一句描写：“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年矣！”这一句照应大荒山手捧之语，点出贾宝玉就是“通灵宝玉”的尘世化身。再以一首偈子：“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指出最初的通灵宝玉，也就是补天之石，天地不羁，无喜无悲，可以容纳一切，接受一切，内心宽大而纯洁，通灵之后才大动凡心。通灵宝玉既本有佛性，则其化身贾宝玉本性亦有佛性。曹雪芹之所以给贾宝玉一个“前身为石，通灵为玉，玉化作人，携玉而生”的身份设定，就是为了写玉本无暇以及利欲之害。

2.绛珠仙草

林黛玉前身绛珠仙草，“长于三生石畔”，“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无等禅师曾说“山家不会论冬夏，石烂松枯又一年”，他是说自己的生活已经不分时空，时间流入空间，人融入自然。而绛珠仙草的生命与天地共存，与万物融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一个“草胎木质”始终保持着最初始的纯洁自然;只因遇神瑛侍者浇灌之恩修成女体后，才心结一股缠绵之意，欲下凡报恩。尽管如此，修成后的女体很长的时间内仍过着“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的生活，依然符合大珠慧海禅师倡导的“饥餐困眠”随缘任运态度，可见绛珠仙草以及绛珠仙子都自在纯洁，具有佛性。

（二）宝、黛的现实个性

曹雪芹极力赞美宝、黛二人，他们同样不屑功名，不重仕途，厌恶官场;同样任情率性，我行我素，真实自在;同样敏感细腻，悲悯感伤，善良多情;同样思维敏捷，才华横溢，富有智慧。在曲高和寡的大家庭中他们视彼此为唯一知己，在复杂的外界环境中艰难守护，踽踽独行。在迂腐愚昧的封建社会背景下，作者以这样两个真实、美好的人物形象，表达自己冲破世俗烦扰、守护内心宁静、回归初心善良自在的愿望以及“质本洁”的佛性崇拜。

二、迷失六尘，认假成真

本自具足的初心因贪婪变得不再丰富自足，就会导致无戒不犯。世尊开悟时说：“奇哉！一切众生，具有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著，而不证得”，《坛经》上说：“自性若悟，众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众生”。缘何而迷，缘何而执着？佛家认为人有六根：眼、耳、鼻、舌、身、意。而外界有六尘：色、声、香、味、触、法。当外界六尘与肉体六根相互作用，产生影像，就是“六尘缘影”，当人陷入其中，六根就为外尘所扰，内心就被欲望驱使。所谓“渌水本无忧，因风皱面;青山元不老，为雪白头”，就是六根原本清净，只因外物所扰而不得安宁。《楞伽经》说：“譬如群鹿，为渴所逼，见春时焰，而作水想，迷乱驰趣，不知非水”，“鹿饮阳炎”的比喻是说人为追求虚空事物而疲于奔命，而红楼众人，为欲所害，迷乱执着，却不知是梦，与之何异。遍观大观园中诸人，没有逃得出这场梦网的，为功名，为金钱，为美色，为儿孙。其他人不必说，宝黛二人也不能免俗。

（一）宝玉之执—无可奈何花落去

贾宝玉执着于聚。比起大观园里更多的人，宝玉对于金钱、功名、美色的执着已相对淡薄许多。但贾宝玉最大的执着，也是困扰他终生的，是对聚的向往、对散的畏惧，这里的聚更多的是同女子的：第十九回，宝玉听说袭人要回家，就气愤地说：“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儿”。第二十二回，宝玉因调和黛玉、湘云关系，没有成功却落得两处嫌弃，就说：“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谈及此句，不觉泪下。第三十一回，宝玉听晴雯說要好离好散，“气得浑身乱战，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类似的情节书中比比皆是，贾宝玉对众女子命运的怜悯同情，一方面出于对女性真心的爱，另一方面也出于对欢聚的渴望，对孤独的惧怕;他爱博而心劳，是无私的结果，也是自私的结果。书中直言：“那宝玉的性情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看不清聚散无二，这是宝玉之执。

（二）黛玉之执—似曾相识燕归来

林黛玉执着于情。从绛珠仙草到潇湘妃子，痴情是林黛玉两世的主题。黛玉初见宝玉就“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自“似曾相识”起，林黛玉的喜怒哀乐，嗔痴妒怨，甚至生死，样样都与贾宝玉相关，聪敏、高逸如黛玉，终生参不破唯情而已，这是黛玉之执。

三、放下执着，开悟见性

由极盛到极炎凉，巨大的跌宕感宛如南柯一梦，作者对于人世繁华事无巨细的呈现，更使得这一种失落更失落，这一种落空更空洞。曹雪芹描绘了一场梦，更意识到它就是一场梦，他能走进去，也能走出来，这是作者自身的开悟，因此空与散也就成为作者的立意所在。一首“好了歌”，道尽了作者的“空散”之悟，一切升沉荣辱，富贵贫穷、生老病死不过是寻常事，等生死，齐贵贱才是智者之举，执着于富贵、美色、长生不老，半世悬心只能换来悠悠一梦。作者立意如此，那么宝黛作为头两位主人公，身肩传达作品主旨之任，最终是要放下执着。至于他们各自如何放下，笔者认为其方式有所不同。

当年五祖弘忍想将衣钵传于彻悟佛法大义之人，神秀与慧能各自作下一偈，以此评判，弘忍最终将佛法传于慧能。神秀作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有尘埃”，其修行法门是“渐修”;而慧能作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有尘埃”，主张清净佛性不在远处，而在当下，不因把它当作一个外在于自我的存在，不用去苦修寻找，而应当觉悟成佛，其修行法门是“顿悟”。有趣的是，《红楼梦》中又重现了这个故事：

第二十二回，宝玉听曲悟禅机，作下一偈：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更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林黛玉看后，只添一句：

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薛宝钗看后，用上座神秀与慧能大师的故事评价二人，认为宝黛所作偈子“亦同此意”。很明显，薛宝钗认为林黛玉更高一筹，那么林黛玉就相当于故事中的慧能大师，贾宝玉就是明秀上座。这看似一句简单评价，笔者认为其中颇有深意，即揭示了宝黛二人放下执着的不同方式。

（一）宝玉之悟—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贾宝玉的醒悟是一场修行。贾宝玉前身补天石，因切慕世间荣耀繁华，大动凡心，想要去富贵场走一遭。两位仙人劝诫尘世之事究竟是到头一梦，还是不去为好，可石头依然坚持要去体验。那么，贾宝玉的存在，就是为了“体验”，因此将他置于大起大落，大荣大衰之中，让他去不断体味、感悟、锻炼，以至达到最后的透彻。他的了悟，必须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也有一种惩罚的意味。他必须在看过荣国府的省亲盛况，也经历了大观园的抄家惨象后才能明白富贵是空;他必须在领会过大观园女孩子们的钟灵毓秀，也看到她们一个个香消玉殒后才能明白欢聚是空。贾宝玉的清净佛性在远处，他要用他的整个生命去感受无穷的满与无尽的空，在不断的矛盾冲突的刺激之下，逐步完成修行，实现醒悟。

（二）黛玉之悟—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林黛玉的醒悟是一次顿悟。除了执着于宝玉与感情，林黛玉始终出尘不染，第二十五回有这样的描写，“她信步出来，看阶下新迸出的稚笋。不觉出了院门，一望园中，四顾无人，唯见花光柳影，鸟语溪声。”潇湘馆竹林环绕，林黛玉选择这一住处并不为标榜高洁，非真爱竹之人不能察新笋，非性高洁之人不能真爱竹。脂评：“‘笋根稚子无人见，今儿得颦儿一见，何幸如之”，既无人见，黛玉却见，或因黛玉非人，许是半佛半人，她的清净佛性就在当下，她能看旁人所不能看，敢言旁人所不能言，尽她所能地任情任性，保持本心，过着有诗意有禅味的生活。她是一个误入尘网的仙人，只因为情债羁绊一生，一旦泪尽，心事化解，自然顿悟，立地成佛。所以林黛玉的放下，不是一个过程，而只等一个转折点，就是泪尽，她的放下是简单、容易且迅速的。

四、结语

贾宝玉本是补天之石，初心不羁空明，因动了凡心，迷失红尘，通灵为玉，转世成了凡人，执着于欢聚，历经生死悲欢，最终看破，修行成佛。林黛玉本是绛珠仙草，初心自在自然，因动了凡心，下凡报恩，执着于爱情，但出尘而不染，还毕泪债，顿悟成仙。从质本洁到陷泥淖再到出凡塵，贾宝玉与林黛玉的人物形象符合禅宗中的本心论、迷失论与开悟论。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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