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天周凤岐站在街边,望着街道上人来客往,忽生感慨,扭头去对助手说,赵勤,你觉得侦探这个职业有意思么?
赵勤愣了一愣,说我进巡捕房,只是为了谋个差事,有个饭碗。我觉得既然是稻粱谋,我们也别去奢求其他。有没有意思不重要,养活自己,养活家人,才最重要。
周凤岐点头说对,任何一份工作做久了,都会厌烦。但只要换个视角去看待工作,你一样可以感受到某种情怀和乐趣,从而让枯燥的工作变得有意义起来。
赵勤还是说工作就是埋头苦干,哪来的什么乐趣和情怀。周凤岐也无心纠缠,争论最终不了了之。
那天师徒俩回到巡捕房,正是午后,副总探长急匆匆进来,交给周凤岐一起凶杀案。
周凤岐听完初步案情,正准备出现场,门卫洪老头敲开门,送给周凤岐一封信。周凤岐看到信封背面画着一把形状很特别的柳叶刀,一阵惊异,匆匆拆开细读,脸色大变。
赵勤看到周凤岐忙着看信,迟迟不动,担心着现场被破坏,于是就催促道:“师傅,出现场要紧,尸体还在那躺着呢。”
周凤岐没有作声,只是把信收起,带着赵勤出了门。
半路上周凤岐坐在后排,凝神发愣。赵勤开着车,从后视镜里发现师傅的神态始终凝固着,似乎正在回味着某种匪夷所思的感受。他估计周凤岐是被凶案给震惊到了。因为刚才提到,死者被害后,还被残忍肢解。
被害人叫祝表,是个国文教员,家住徐汇雅克路,是在自己家中遇害的。他被刺了三刀,其中有两刀命中心脏。另外祝表的一只胳膊被完整卸了下来,就被扔在死者自己的肚皮上,形成一个非常怪异的姿态。
而造成这么严重伤害的凶器,应该就是一把奇特的柳叶刀,并且也被扔在了现场。凶手故意把凶器留在现场,这是一种并不多见的举动。
看到凶器后,周凤岐马上就想起刚才收到的那封信。就在那封信的信封背面,画着一柄柳叶刀。这把刀的形状,跟现场的凶器一模一样。
这一刹那,他深深感受到了来自凶手的一股悍然挑衅和由衷蔑视。
周凤岐看着赵勤把柳叶刀小心翼翼收进袋子里,心中震撼。就眼前所获得的信息来看,他相信这必定是一起非同寻常的凶案。
祝表去年刚刚结婚,目前还没有孩子。他老婆今天去了娘家,祝表被害时,独自坐在自家院子里。院子里有一棵桃树,一个葡萄架,前后房屋,两边围墙,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在对现场初步勘查后,周凤岐没有发现强行闯入的痕迹,以及任何打斗迹象,也没有找到任何目击者。通往外面的院子门从里面拴着,而凶手不知所终,就好像他行凶完毕以后,是凭空从院子里消失的一样。
这一点很快就有了答案。周凤岐在院子围墙上发现了一个脚印,然后又检查了围墙顶部,发现有被踩踏过的新鲜的痕迹。所以断定,凶手进出院子,都是翻墙而过。而祝表家院子的围墙至少有三公尺高,凶手选择这样的进出方式,也是不容易的。
而按照技术科的兄弟分析,凶手当时应该是在围墙顶部,用柳叶刀当作一把飞刀,直接扎伤祝表。然后凶手迅速进入院子,拔出插在祝表身上的柳叶刀,又朝心脏补了两刀。所以说凶手很可能是个会些武功的人。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线索,瞬间就把嫌疑人的范围限制在了一个特定的人群当中。
祝表老婆回家以后,当即哭晕过去,周凤岐什么事都没法问。但说真的,一个儒雅文弱的国文教员,能做出什么过分事,落到被人这样残忍肢解的下场。
周凤岐仔细勘查了祝表家院子围墙的外面四周。但这里都是草地,除了隐隐看到有些被踩坏的青草以外,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连个完整的鞋印都找不到。
在对邻居做进一步走访以后,周凤岐好歹获得了一条线索。有个叫小单的邻居说,就在案发前两天,他曾经看到祝表家围墙外面,徘徊着一个人影。
“当时是傍晚,天色有些暗淡,我可以看清对方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戴着一个大檐帽,还戴着口罩眼镜。他在围墙四周走了几圈,又抬头看了看围墙顶部,然后就离开了。”小单想了想说道。
“你见过这个人几次?”周凤岐问道。
“嗯,两次吧,另一次在再前面一天。那天天都还没完全亮起来,我站在厨房窗户后面朝外张望,刚好可以看到祝表家的围墙。”小单说道,“这个人挺高的,而且……而且他走路的时候,似乎还有些一瘸一拐的,看那样子,有可能是个瘸子。”
周凤岐觉得这个瘸子可能就是自己要找的人。案发前几天出现,应该就是在踩点也说不定。
周凤岐把赵勤叫到跟前,要他去调查上海地区会武功的相关人员。除去上海的武馆以及武术世家、走江湖买膏药的可以直接找上门以外,无法估摸的还是流动人口。从全国各地到上海来讨生活的人当中,有多少身怀绝技的人,根本无法统计。这个工作量实在是有些庞大,但这也是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师傅,你看到了吧,这才是工作的本质。总结起来就是两个字,辛苦……”赵勤苦笑着对周凤岐说道,“你还说可以在繁重枯燥的工作中寻找乐趣,甚至是寄托情怀。你这不是开玩笑么?”
周凤岐看了看赵勤,再次从口袋里拿出那封信来,冲着赵勤瞟了一眼,说道:“你呀,还真的是格局小了。别说你是个侦探,在做着惩恶扬善的事,就算是个凶手在杀人,只要凶手愿意,也照样可以从中寻找乐趣,寄托情怀。哪怕这种乐趣和情怀是那么变态和残忍。”
说完周凤岐就把那封信交给赵勤。赵勤接过,阅读完后,也深深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天哪,这可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案件。这封信明明就是凶手发给你的挑战书呀。”赵勤把信还给周凤岐,说道。
“没错。这封信就是本案的凶手写给我的。这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我们刚刚发现被害人的尸体,他的信也同时寄到我手里。他打赌我不可能破得了这个案子,说我这个神探不过是徒有其表、欺世盗名而已。这是在向我挑战,更是在挑战正义,是在把犯罪当作一个游戏一次赌博。”周凤岐愤怒地说道。
赵勤也很愤怒,但随即就又说道:“师傅,你还真别说,看了这封信以后,我倒是真的有些不服气了。这么气焰嚣张的凶手我还真没有见过。我们别当脓包,一定要把他给揪出来。”
“现在你还觉得任务繁重又累又枯燥吗?”周凤岐笑着问。
“嘿嘿,好吧,我承认,师傅,刚才我这股子不服气一涌上来后,就不想再叫苦,而且还特别急迫想着尽快把凶手揪出来。”赵勤愤愤地说道。
“对,这就是不服输,就是敢于应战,就是正义感,就是嫉恶如仇的情怀在鼓动着你。现在你还怀疑工作跟情怀是水火不容的对立面吗?”周凤岐目光炯炯,说道。
二
最令周凤岐感到紧张的是,这封信上还说起,凶手会隔几天就杀害一个人,除非周凤岐能及时抓住他。否则的话,他就会一直行凶下去。
但是摆在周凤岐跟前的,是寥寥几个没有头绪的线索。有大量的排查工作在等着他们去完成,一时之间根本不会有突破。对于这样一个凶手,周凤岐不敢轻视,甚至还有些不寒而栗。
但他还是慢了。仅仅过了一个星期,凶案再现。
这次的受害者,是八字桥附近一个中年男子。男子名叫马三弟,是个木匠,他是在一处僻静的竹林里被人杀害的。在竹林旁边的路上,还发现了他做木匠的一副工具担子。根据调查得知,案发前被害人正在给一家人家打家具,他是在回家的路上被人劫持到竹林里,然后实施杀戮的。
同样的,马三弟也被完整卸下了一条胳膊,摆放在身体上。现场也留有一柄柳叶飞刀,跟祝表的死状一模一样。
周凤岐看到这些以后,难免有些坐不住了。
这样的状况,在他这么多年探长生涯中第一次遇见。他觉得此时此刻,静下心来,好好揣摩一下凶手犯罪心理的必要性,并不亚于破案本身。或者说看透这种诡异杀戮的背后,更加有助于破案。而且他也相信,就凭凶手这样的手段,只要自己稍微怠慢一些,迟缓破案,凶手必定还会杀人,这一点他丝毫不怀疑。
而现在他首先要确定的是,凶手究竟为什么要杀人?他杀人是为了杀人本身,还是为了向周凤岐发起挑战,所以随便杀几个人来作为考题?还是兼而有之?关于这一点,周凤岐情愿相信前者。
如果凶手杀人就是因为某种犯罪动机,那么他连续杀害的这两名被害人之间,应该就会有些渊源和共同点。而这种共同点非常关键,可以直接牵扯出凶手的本来面目。
而且凶手看上去肆无忌惮,大大方方在现场留下了许多明显痕迹。首先就是那把柳叶刀,其次是他可能是个瘸子,并且身怀武功,男性,身材高大,性格应该比较阴沉、狠毒,是那种典型的变态杀人所共同具有的性情。
所以在接下来的工作中周凤岐除了现场勘查走访,重点放在了对两名死者的背景调查上。但是一个圈子兜下来,一无所获。
周凤岐知道,这个结果并非事实真相。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就隐藏在这两个人中间。同时他也想到,两名死者之间的共同点,必须是站在凶手的立场上而言,所以他有必要改变调查的角度,尽量去靠着凶手的思维体察。
但是如何可以去靠着凶手的思维呢?周凤岐马上就想起了那把柳叶刀来。
凶手写信给自己时,曾经特意在信封背面草草画了一柄柳叶刀。然后在两个案发现场还同时发现了柳叶刀,并且证实这就是凶器。所有这些,都给周凤岐一个很清晰的启发,那就是凶手似乎一直在强调这把柳叶刀,好像特别担心周凤岐会粗心大意,把这把刀给疏忽掉了。
同时他也已经获知,凶手肢解死者时所用的工具,也是这把柳叶刀。更加令周凤岐感到一阵阴冷的是,他们发现被肢解下来的那两条胳膊,横截面光滑完整,骨肉分离顺势而为,一气呵成,凶手熟悉人体的生理结构,完全没有一般行凶者那种慌里慌张的心态。从中不难看出凶手在肢解时,非但熟练如庖丁解牛,而且心态极其放松,冷血。
周凤岐总觉得,凶手之所以要肢解死者,除了还不得而知的原因以外,更是像在提醒周凤岐,让他一定不要忽略那把用来肢解的柳叶刀。
所以这个案子的关键,还是那把柳叶刀。
这柄柳叶刀连刀柄还没有一个成人手掌那么长。造型古朴,最宽处也是两指左右,制作比较粗劣,但却锋利无比。刀面上刻有一个漂亮的花纹,刀柄上也有,整个透着一股明显的年头感。周凤岐接连询问了好多人,都没有结果。
没有办法,最后周凤岐不得已拿着柳叶刀,去拜访了一位历史学家。这位姓张的专家在看了柳叶刀以后,又翻阅了很多资料,最后才告诉周凤岐,这种柳叶刀属于清朝中期活跃在江南一带的一个武术世家。这个姓曾的武术世家曾经风光一时,专门以开镖局为生,并广收门徒,他们的标志性武器,就是这种柳叶飞刀。
周凤岐倒吸一口凉气。现在是民国二十四年,而这种飞刀却属于一百多年前的一个武术世家,然后凶手又随处炫耀这柄飞刀,这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故事和渊源呢?
知道了柳叶刀的出处,但这并不能直接解决周凤岐的困惑。凶手为什么要拿着这样一柄柳叶刀去对付两名死者呢?按照凶手的所作所为,他不相信这是一种巧合。
距离第二名死者被害,也已经过去了两天。周凤岐心中焦急,很担心凶案再起。如果还有第三名被害人出现,周凤岐觉得自己也负有一定责任,因为他没有能力尽快抓获凶犯。
那么,又是什么原因,要使得凶手拿着这柄古老的柳叶刀,去对付这两名死者呢?死者和柳叶刀之间,是不是也存在着某种关联呢?
他首先走访的是木匠马三弟的父亲。马三弟的父亲也是木匠,他在了解到案情以后,悲痛之余,并没有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给周凤岐。马家祖上似乎很平凡,并没有任何值得炫耀的。而且马三弟的爷爷辈都已经死光,能够回忆得起来的,也就非常有限。
周凤岐带着几分遗憾,又找到了祝表的父母,询问情况。祝表的老父亲听说周凤岐的来意后,想了想,从箱子底里拿出一本家族谱,逐一翻阅追溯。
这一翻阅不要紧,周凤岐得知,祝家祖上居然有人举家尚武,并从事过镖师行当。这个发现马上让周凤岐想起了那柄柳叶飞刀,以及这柄飞刀背后的渊源故事。更为巧合的是,两者在时间上也基本符合。
那么祝家祖上的这个履历,又是否跟这次祝表被害有关呢?想要确认这一点,还是需要从马三弟祖上的履历入手。但有关马家百年之前的故事,他们家族里已经没有什么人记得了。
周凤岐很焦急,因为今天已经是马三弟被害的第四天。按照凶手的秉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会给周凤岐献上一具尸体。
三
就在这个时候,有个男子急匆匆来到巡捕房,找到了周凤岐。
“周探长,我感觉我们家可能要出大事了。”这个名叫方大伟的男子一进门,就紧张地说道。
周凤岐细问缘由,方大伟这才道出实情:“这两天傍晚,我发现有个神秘男人经常在我家四周出现。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戴着帽子墨镜和口罩,鬼鬼祟祟的,看上去就不像是好人……每次我看到他后,想接近盘问时,他就溜了。”
周凤岐心里一阵紧张。这个神秘的风衣男子,恐怕还真的就是一个死神。不仅仅曾经在祝表家附近出现,马三弟死后,周凤岐也听说过有人目击到这样一个黑影在事发前出现在马家附近。
“我本来并不在意。后来听说最近发生在上海的两起凶案,案发前曾经都出现过这样一个奇怪的人,所以我有点紧张,想请求周探长安排保护我和我的家人安全……”方大伟忧心忡忡说道。
周凤岐略一思考,马上就开始问及方大伟的家世。方大伟有些不解,但依旧如实说来。
原来他家在上海开了两所武馆,还颇有些名气。方大伟的父亲和一个叔叔、一个伯伯都是武术家。他们的武功是家传的,听说已经有两百年历史。
周凤岐光听到这一些就开始激动。因为这一点跟祝表家族非常类似,只不过祝表家是曾经的练武家族,而方家则一直沿袭至今。但方大伟和祝表家族的这个尚武特征,又可以跟凶案现场的那柄柳叶刀的渊源结合起来。这让周凤岐马上就有了一个想法。
周凤岐第一时间赶到方大伟家附近,走访了几家邻居。有不下三个邻居反映,他们这几天也看到了有个穿着黑风衣的男子在方家附近徘徊。而且有意思的是,这几个邻居不约而同,都说这个神秘男人走路不太稳,估计是个瘸子。
周凤岐预感不好,没有犹豫,马上着手安排人手,保护方大伟的家人,尤其是他们家的青壮年。因为从前两次的凶案来看,凶手似乎专门针对一家人的青壮年动手。不过这也只是他的一种猜测。
方大伟的父亲方继祖听说了周凤岐的来意后,不禁发笑。他们方家世代练武,居然还要让巡捕房安排人手来保护他们的安全?这种事方继祖接受不了,按照方继祖的说法是,如果被外人知道,武术世家方继祖的家人,因为担心被人谋害,要求巡捕房来出面保护,那可就贻笑大方了。这样一来非但方家会被人耻笑,恐怕连武馆的声誉也会受到影响。所以方家一口拒绝了周凤岐的安排。对此周凤岐没有任何办法。
这个时候,那个帮助周凤岐查到柳叶刀典故的历史学家又找到了周凤岐,说是他又发现了一些线索。
“我发现这个百年前曾姓的武术家,以及他名下的镖局,最后是突然之间销声匿迹的。我查阅了很多资料后发现,曾家的消沉,很可能和一起内部火并有关。而火并的双方,居然是曾家和曾家聘请的几个镖师。”历史学家说道,“因为这次凶杀案很蹊跷,所以我继续查阅了一下这方面的典故资料,供周探长参考,希望你尽快把凶手捉拿归案。”
周凤岐对这个线索非常重视。而这个线索,又让他心中的某种猜测变得更加清晰起来。所以他委托历史学家,务必顺着这条线索,继续深挖下去。历史学家表示很愿意为破案出力。
也正是这个原因,才让周凤岐实在放心不下眼前方大伟一家的安全。但是方继祖非常固执,酷爱面子,根本不听劝,而且还警告周凤岐,不要在私下里做出有损方家名望的事情。说具体点,就是不许周凤岐做出任何保护方家安全的举动,免得外人误解,对此周凤岐也没有任何办法。
一天以后,悲剧还是发生了。方家的小儿子方小君在家中遇害。周凤岐闻讯以后,后悔不已。
而这次跟方小君一起遇害的,还有一个叫林步灿的武师。他是方家武馆聘请的一名武术教练,平时就在武馆负责训练学员。周凤岐这次走访方家以后,方继祖嘴上威风,但心里也有所忌惮,所以特地请林步灿武师这几天留在不会武功的小儿子方小君身边,以防不测。但没想到凶手如约而至,不仅杀了方小君,还顺带着要了林步灿的性命。
至于凶案现场,基本上跟前两起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凶手只是卸了方小君的一条胳膊,林步灿的尸体却完好无损。这进一步证实了,凶手的目标就是方小君,林步灿只是陪葬。
在对方家里外勘查以后,周凤岐基本确定,凶手同样是翻围墙进入方家,然后在方家里外一阵乱跑,最后进入方小君的书房。凶手首先把林步灿制服杀害,再动手杀了方小君。
周凤岐打听过,林步灿身为方家聘用的武馆教头,武功自是非同一般。而凶手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制服,可见凶手的手段必定比林教头高出一大截。
想到这里,周凤岐心中马上浮现出那个曾经多次出现在被害人家附近的高大黑影。
方继祖痛失爱子,犹如遭受天崩地裂,自然痛不欲生。回想起周凤岐的告诫,无限懊悔,深深自责。
但周凤岐除了获得现场一些凌乱脚印,以及那把柳叶刀以外,并无其他发现。而那些脚印又仅仅出现在方家内部,出了围墙以后,就无从追查了。
事到如今,方家能够站出来配合调查的,也就只剩下方大伟了。
“周探长,我兄弟小君生性内敛,谦逊,从不跟人有过任何瓜葛争执,他怎么会落到这个下场的呢?”方大伟说起兄弟死得惨烈,也是泪流满面。
“方小君不会武功对吧?”周凤岐问道。
“没错。小君打小身体虚弱,父亲说不适合练武,就送他去了学堂,专攻医学。后来又送去英国深造,回来才不到半年,就遭遇不测,我们实在是无法接受。”方大伟擦着眼泪说道,“哎,都怪我父亲固执,要是听了你的话,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周凤岐在心里说,这个倒也未必。凶手在暗处,方家在明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只要被凶手盯住了,时间一长,难免也会露出破绽。巡捕房即便出面,也只能保护得了一时。
同时周凤岐也了解到,方继祖年轻时练武过量,身体受了伤,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孩子。后来机缘巧合,他收养了一个小孩,就是方大伟。然后又过了几年以后,他意外得子,就是方小君,随后就再也没有生育。所以方小君是方继祖唯一的血脉,这也是非常遗憾的一件事。
方小君稍微长大以后,方继祖一则看他身体羸弱,不像是练武的料,再则也是心疼儿子,不想让他吃苦练武,所以才送他去读书了。而方继祖则一心栽培养子方大伟,希望他可以继承方家衣钵,把武馆发扬光大。而方大伟也似乎不负重托,练就了一身武功,并已经开始协助父亲经营武馆。
“周探长,你说这个凶手,究竟为什么要杀害我兄弟呢?他跟我们方家,跟小君,能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呢?”方大伟哭着说道。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周凤岐也非常想知道。
四
这已经是第三个被害人了。要是周凤岐再不有所表现,第四个被害人随时会出现。
而周凤岐在反复思考以后,决定再去找历史学家张亮请教。因为在他看来,这起连环杀人案的奥秘,很可能就隐藏在浩渺的历史尘埃当中。
而张亮也一直没有闲着。当周凤岐找上门时,他已经获得了一些最新的线索。所以当周凤岐走进他的书房时,张亮马上就侃侃而谈起来。
“我查了很多史料,发现当年曾姓武术家开设的镖局里,聘请有八大镖师。这八大镖师个个武艺高强,声誉在外,为曾家镖局树立起了坚实的江湖地位,并渐渐成为曾家镖局的核心。但是有一年,这八位武师突然一起向东家发难,要求分成曾家镖局的股份,不然他们就离开曾家镖局,另立门户。”
“哦……”周凤岐听到这些,马上就警觉起来。
“但好像曾姓东家并不买账,坚决不同意八大镖师的要求,并且还刁难八大镖师,呵斥他们忘恩负义。就这样大家不欢而散,没过多久,他们之间的矛盾升级,并一发不可收拾,最后八大镖师合伙,火并了东家,杀害了曾家老小好几十口,并把曾家里里外外洗劫一空,从此消失在了江湖上……”张亮说到这里,感叹一声道,“哎,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也算是历史的规律,谁也逃不出这个诅咒。”
周凤岐被这个故事深深震撼到了。以至于张亮都已经说完了好久,他还沉浸在这段恩怨情仇当中,浮想联翩。
“张先生,史料里有没有提及这八大镖师的线索?我很需要。”周凤岐又问道。
张亮摇摇头说道:“难呀。毕竟一百年了,而且这个故事也不是正史,最多算是江湖轶事,文字记载得极少。不过既然周探长需要,我就尽力而为好了。”张亮说道。
周凤岐谢过张亮,再次回到案情当中去。
周凤岐问方大伟,想要瞬间制服林步灿教头,这个人的武功应该是非常高深了吧?
方大伟说是的。林步灿教头的武功他领教过,远远在自己之上。他是大洪拳的传人,来自广州,在江南一带的武林中,没有几个对手。也正是因为这样,父亲才让他去守护小君几天,原本想着应该高枕无忧,没想到凶手竟然这么厉害。
随后周凤岐又去找方继祖聊了一会。方继祖这几天痛不欲生,但他毕竟老练,面对着周凤岐时,很快就镇静下来。
“哎,方家就这样一个独苗,所以我才不让他习武,免得沾染上江湖恩怨,惹上麻烦。没想到还是出了事。现在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还有什么奔头呀?”
“方老,你还有方大伟,他也是个不错的青年。”周凤岐安慰。
“嗯,大伟这几年里里外外地帮助我张罗,也确实难得。虽然不是我亲生,但比亲生还要体贴。我以前总觉得他不是我亲生,当中隔着一层,但以后我却要倚靠他了,所以也会考虑让他接手那两家武馆……”方继祖跟周凤岐说了他的打算。
“方老,你有仇人吗?我是指那种不共戴天,非要用杀人来解决的恩怨?”周凤岐问道。
方继祖想了好久,摇摇头说:“没有吧。我现在开了几家武馆,收些学生,再给影视公司做做武术指导,做些公益,从没跟人有任何的血海深仇。”
“你见过这把柳叶刀吗?”周凤岐拿出柳叶刀,递给方继祖看。方继祖反复端看。
“这会不会是传说中的曾家柳叶刀?”方继祖突然说道。
周凤岐点点头说:“方老,你猜对了。你了解这个曾家和这把柳叶刀吗?”
方继祖的脸色,此时已经变得有些惊愕起来。他端坐着,点了一壶水烟,吸了几口,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方老,你这是怎么啦?”周凤岐追问道。
“难道说,这个百年之前的诅咒,真的灵验了吗?”方继祖声音颤抖,喃喃说道。
“什么百年诅咒?”周凤岐有些惊异,问道。
方继祖抽了几口水烟,面色渐渐缓和,但依旧凝重,缓缓开口说道:“这个往事说出来,多少有些往我们方家脸上抹黑。但为了破案,我也豁出去了。请周探长知晓以后,守口如瓶,可以么?”
“这个自然。”周凤岐一口答应。
“那我就多谢周探长了。百年之前,我们方家的一个祖先武功高强,曾经是一家镖局的镖师。后来这位祖先跟人联手,火并了镖局东家,随后流落民间。那家被火并的镖局后人曾经发誓,哪怕是一百年以后,他们也一定要找到仇家,以牙还牙,决不放弃……”
方继祖说到这里,满脸羞愧,再也说不下去了。
而此时的周凤岐,也已经一脸惊讶。
“如果真的是曾家后人上门寻仇,那么这也算是方家的劫数。哎,没想到我方继祖竟然替祖上承受了这个报应,不足惜,不足惜呀。方继祖,你就认命吧。”方继祖仰天长叹道。
周凤岐马上找到历史学家张亮。张亮也不负期望,已经找到了那八大镖师的姓氏。周凤岐迫不及待,一眼看到清单里显示,当年八大镖师当中,确实有一个镖师姓方。
周凤岐恍然大悟。随后又在八大镖师的名单里看到了一个祝姓,一个马姓。他马上意识到,这应该就是祝表和马三弟的祖先了。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初步明朗。百年之前曾家被八大镖师火并,杀戮,洗劫,曾家幸存的后人发誓报仇雪恨。百年以后,一定是有个曾家的后人不忘祖上的耻辱,逐一找到当年八大镖师的后人,予以报仇。而且对方就是专门挑选各家的后人下手。动机很清楚,就是要让八大镖师的后人断子绝孙。
而这个寻仇的曾家后人,一定就是很多人目睹过的那个神秘黑衣人。
这样一来,这一系列连环杀人案之间,也就有了一根清晰的脉络线。凶手就是循着这根脉络线展开杀戮的。而且他还很自负,竟然想借此挑战周凤岐,这一点周凤岐觉得很纳闷。凶手既然是想为祖上报仇雪恨,那就专心一些,何必要去节外生枝呢?
但现在周凤岐最关心的还是其余五个镖师的后人。按照规律,凶手接下去必定会去找其他五个镖师的后人寻仇。但这五个镖师的所有线索,也就是清单上的一个姓氏,周凤岐根本无法提前保护和预警。而且这五个镖师的后人,还不一定就在上海,更不一定就在法租界内。
五
但是到了第二天,第四名潜在的被害者就被他们发现了。
为了获得最广泛的支持和协助,周凤岐之前已经对社会有限公布了部分案情。当然为了不引起恐慌,他并没有把凶手的作案动机、细节和作案目标公布。同时他还在各大报纸上刊登了柳叶刀的照片。
这天周凤岐正在跟方大伟等人说话,突然有个姓秦的男子找上门,说他父亲记得那把柳叶刀的一些缘由。周凤岐一问,方知这个姓秦的人家,同样也是八大镖师的后人。
大家都很惊讶。周凤岐马上意识到,这个姓秦人家很可能就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这可是个好机会。
于是周凤岐马上布置在秦家内外设伏。那天晚上,周凤岐躲在秦家门外的灌木丛里,亲眼看到有个身穿黑色风衣头戴大檐帽的男子出现在了附近。周凤岐暗暗感到侥幸,这次总算是等到你了。
他原本是准备等对方实施犯罪时当场抓获。但还没等黑衣人动手,埋伏在灌木丛里的一个兄弟踩断了一根枯枝,发出很大声响。黑衣人似乎被惊到,朝着灌木丛慢慢走来。周凤岐没有办法,只能提前把人给抓了。
周凤岐马上让之前目睹过黑衣人的所有被害人邻居过来辨认。结果大家一致认为,他们看到的就是这个人,衣帽装束,连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都很像。
然后周凤岐又辗转找到了黑衣人的家。经过调查,确认这个人果然就姓曾,单名一个仇字。对此周凤岐很是兴奋。
他不是上海本地人,但什么时候来的上海,没有人知道。据邻居反映,曾仇独来独往,没有家人,不知道他是靠什么生活的,平时大家都把他当作怪人,根本不会去理会。而事实上,曾仇看上去确实很怪异,前言不搭后语,思维有些凌乱。周凤岐很怀疑这是他装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抗拒审讯。
同时周凤岐还在曾仇的家里,搜出了好些资料。这些资料都是他在寻找这些被害人的时候,收集整理出来的东西。祝表,马三弟,方小君,秦姓男子,他们的所有资料,全都一一在内。这些都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更有意思的是,周凤岐还搜到一个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五把柳叶刀。加上已经使用的三把,刚好是八把。很显然,这八把柳叶刀,是曾仇准备送给八大镖师后人的,现在已经送出三把,还剩下五把。
另外留在被害人家里墙上的那些脚印,也在曾仇的家里找到了能够对应上的鞋子。
所有的证据和线索,全都印证了周凤岐的推测。曾仇即便死不开口,也过不了这一关了。
但这个时候,曾仇突然开口,竭力否认。他说那双鞋子之前晾在外面,不见了好几天,昨天又出现在了他房门口。而那几把柳叶刀,还有那些什么资料,根本不是他的。他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出现在他家里。
周凤岐面对曾仇的辩解,没有做任何追问。他欠身过去,突然冲着曾仇挥拳过去,曾仇反应迅速,一闪身便躲过,同时身影迅捷,右腿习惯性就朝他扫来。周凤岐哪里躲闪得过,一下子就被他掀翻在地。
大家非常紧张,连忙用枪逼迫曾仇。但周凤岐却示意大家不要动粗,哈哈一笑,从地上站起来,冲着曾仇竖起大拇指道:“好功夫,不愧是曾家后人。”
大家这才明白,周凤岐不过是在掂量曾仇的底细。
但曾仇事后说,这些功夫是他之前流浪时,在一个云游和尚那里学来的。
但周凤岐根本不相信他。目前所有的证据都能证明曾仇就是百年前那个曾家镖局的后人,这次是寻仇而来。曾仇马上就被拘押起来。
被害人的家属听说凶手落网,纷纷赶来致谢周凤岐。其中方大伟更是带了很重的一份礼物,送给周凤岐。周凤岐当然没有收下,大家由此更加敬佩周凤岐。
周凤岐听着大家的赞誉,心中隐隐还是有些忐忑。毕竟现在曾仇矢口否认,谨慎起见,还是不宜最后定案。
而且过了一天,周凤岐获得可靠线索,说就在马三弟被害的那个时间段里,曾仇正在某个工地上做短工,有一二十个人可以为他作证。
这个意外的发现,足以让曾仇一下子脱离嫌疑人的行列。
如果马三弟不是曾仇所杀,那么整件事就得推倒重来。所以周凤岐不得不重新回过头去,纵观整个事件,苦思冥想。
六
过了一天,方小君的大殓隆重举办。方大伟忙前忙后,操持着大小事宜。方继祖老年丧子,悲痛欲绝,只顾着痛哭。
这个时候,周凤岐带人来到方家,神色咄咄逼人。方家上下不免有些意外。而周凤岐直接把方大伟喊到自己跟前。
“周探长,是不是凶犯招供了?这样最好,我兄弟落葬前,也可以瞑目了。”方大伟说道。
“我很遗憾地告诉你,方先生,之前我是抓错了人,冤枉了曾仇……”周凤岐感叹道,“真正的凶犯,我觉得是你,方大伟。”
方大伟的目光之中,迅疾闪过一阵绝望和惊恐,但转瞬即逝。他镇定了一下,笑说:“周探长别开玩笑,我今天很忙。”
“我专门赶在方小君落葬之前公布这个消息,也是想让他走得明明白白。”周凤岐开始说道,“不得不说,方大伟,这次的事件,你做得非常巧妙。但是很遗憾,你偶尔露出的一个破绽,让你功亏一篑。”
“什么破绽,真是笑话……”方大伟硬撑着说道。
“曾仇突然具备不可能犯罪的证据,马上就跳出嫌疑人的圈子,令我对他的犯罪事实开始产生怀疑。我于是彻底检查了他的家里,以及那些能够把他送进牢房的证据。很不幸,我们在那些证据上面,还有曾仇的家里,发现了好几枚属于你的指纹。对此你作何解释?”
方大伟顿时慌张起来,支支吾吾的,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然后我回顾了整个案情,发现你完全可以替代这个曾仇,不是么?我们曾经确定凶手是个会武功的人。后来发现曾仇的确会些武功,但是你也是个武林高手呀。他说他的鞋子曾经丢失过,这个完全有可能是事实,因为鞋子是被你拿去凶案现场摆迷魂阵的。”周凤岐侃侃而谈,“另外我们刚才去了你的房间,找到了这些黑色风衣,大檐帽,口罩,还有墨镜。这些东西跟曾仇身上的那套行头一模一样。很显然,好多人看到的那个神秘黑衣人不是曾仇,而是你。你这样做的目的很明显,就是想把大家的注意力转嫁到曾仇身上去。而且你至今保留着这些,一定是想如果我们还找不到曾仇,你就继续把戏演下去,对吧?”
赵勤把一大摞衣物丢在方大伟跟前。方大伟开始绝望。好几个巡捕已经把枪对准方大伟,以防他狗急跳墙。
“我无意中听方继祖老先生说起,现在小君死了,他名下的几家武馆,以及所有产业,只能继承给你。我这才意识到你是方继祖的养子。所以我在想,方小君的死,受益最大的是你。所以你具备杀害方小君的动机。但我同时也明白,一旦方小君出现任何意外,嫌疑最大的也是你,原因同样是因为你是方小君死亡最大的受益者。所以,我觉得你即便想害方小君,也会好好周旋一番……”周凤岐继续说道。
“小君身边有林步灿保护,我又不是林教头的对手,我怎么可能杀得了他?”方大伟狡辩道。
“这个很简单。你是林步灿教头的少东家。他对你没有防备,自然容易吃你的亏。”
方大伟呆呆站立。赵勤看不惯,怒喝:“还装蒜哪?那么多证据,还有动机和作案手段,全给你端出来了,你怎么抵赖呀?”
方大伟气馁,终于肯坦白了。
“我为方家忙里忙外地操持,但养父却一心顾着小君。方家那么大的家业,没有一张瓦片是属于我的。我只是方家一个长工罢了。我不甘心,想除掉小君,要回属于自己的那份,但又担心会被怀疑。方家祖先是当年八大镖师之一的渊源我是知道的。而后来我又查到,八大镖师其中有几个后人也在上海生活,这样我就有了一个想法。恰好我又认识了曾仇,他姓曾,又恰好会些武功,于是我就把这些人,跟百年前的那个故事串联起来,伪装成曾家后人报仇杀人的一个故事……我故意在现场以及信封上突出柳叶刀这个概念,我相信以周探长的敏锐,一定会挖出百年之前的那段往事,从而把你们的侦探视线误导到那个故事当中去……这次我听说你们准备去秦家设伏,我就把曾仇骗出来,让他穿上那套衣服,去接近秦家。曾仇有些低能,不善言辞,我觉得凭借我栽赃的那些证据,应该可以骗过你们了。”方大伟黯然说道。
“这一点你差点做到了。”周凤岐说道,“方大伟,你这是何苦呢?”
方大伟听到这里,潸然泪下,说道:“周探长,你不知道被人忽视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反正我已经体验了几十年,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我要拿回我在方家应得的那份东西,但真的非常难。我也只有这样做,才能实现梦想,并可以出一口恶气。你也看到了,一直到小君死后,方继祖才愿意考虑让我继承家业,如果小君不死,根本不可能有这一天。我方大伟没有愧对方家,但方家却对我太吝啬了。”
方大伟说到最后,一脸的愤怒。
“方大伟,为什么你对方家的感受,全部都是仇恨呢?你以前是个流浪的孤儿,差点把命丢在街头,是方继祖救了你,把你培养成人,难道这就不是有恩于你吗?”周凤岐问。
方大伟泪流满面,沉默了好久,才感叹道:“你问得好。人就是这个样子吧。被私利蒙住了的双眼,所看到的世界,往往全都是灰色的。哪里会有什么百年诅咒,真正的阴霾,从来都源于人的内心。”
周凤岐想了想,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