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镯

月亮

1.爷爷过世

梦里，爷爷从一个陈旧的檀木首饰盒里，拿出一只刻有龙凤吉祥物的手镯放在我的手里，咿咿呀呀，指指画画，却拼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看到他那着急的样子，伴着眼泪急速落下，我心里一阵惊慌，醒了。

爷爷过世四年多，我却经常梦见他，梦见他拿着那只手镯看着我，眼里饱含了期待。

那个首饰盒就放在我的床头柜里，四年前我已看过，里面除了那只手镯，还有一封信，一张照片，照片是一位女子带着两个孩子，女子低着头，看不清她的样子，她身边的两个孩子笑得甚是灿烂。

信封早已泛黄被磨损，是一位落款为见喜的女人，信中只有几个字：我心有所属，请勿打扰！

我一定要找到那位名叫见喜的姑娘，不，她现在已经是位老太婆了。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妈妈的时候，她十分气愤地道：“你敢！这话若是让你奶奶听到，看我和你爸如何收拾你！”

我没再说话，我知道这事的严重性。听母亲说，在她和父亲结婚那年，好像就是因为这位叫见喜的女人，奶奶为此还投了河，好在有人经过被救了起来。此后，家里再无人提起见喜。

五年前，爷爷突发脑溢血，出院后，整个人完全变了，他越来越糊涂，身边人大多不认识了，谁也不要，整天像个小孩一样要求这要求那，稍不顺意，便会瘪着嘴委屈地大哭，我几乎看不到他身上威武硬朗的军人气质。家人都哄不住他，每当这时，家里总会打电话给我，因为他只听我的话，一看到我，爷爷便安静了。

爷爷离世前的那个下午，突然变得无比清醒，他让父亲从他的柜子里找来了那个首饰盒交到了我手中，并亲手把那只手镯戴在我的腕间，然后抚了抚我额前的头发笑道：“爷爷恐怕已等不到我家姑娘出嫁的那一天了，不知哪位后生可以帮我照顾我这宝贝孙女，以后他可要受罪了哟！”

话音一落，爷孙俩便相视笑了起来，我背过身偷偷擦掉眼泪，转身看他时，才发现爷爷脸上全是泪水。

老来多健忘——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我才知道，它的下一句是：唯不忘相思。

爷爷下葬那天，奶奶哭晕了两次。爷爷离去已有四年多，每天奶奶还是不忘放好水叫他洗脸，摆好碗筷唤他吃饭，天凉了一点，便惦念着爷爷在那边会不会添衣加被。我有时见她对爷爷的牵挂是既生气又心疼，但更多的是对那位见喜姑娘的恨。

听母亲说，见喜婆婆是爷爷年轻时喜欢的一位姑娘，是另一座城里的一位老师，待爷爷调回安顿好一切去接她时，却没想那姑娘已经嫁作他人妇，听说嫁的还是位达官贵人。

2.旧人

我一定要去见见那位见喜婆婆。

这是压在我心头的一块大石头，这四年里，我反反复复梦到爷爷拿着手镯对着我吱吱呀呀时的模样，每想起心就疼。我要把那只手镯交给她，如此薄情之人的东西，不应该留在我的手上。我想这也是爷爷梦里所托的意思。

我从母亲那儿问到了当年那所学校，悄悄背着所有人，只身前往。或许她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总能在那座小城里找得到她的后人吧。反正，我一定要把这只手镯还回去。

我找到了那座小城，跑去那所学校询问，却没有人认识一个叫见喜的老师。是我大意了，她若还活着，今年应该过70了，现在单位里的人又有谁还认识她呢？

我有些沮丧，甚至有些气恼自己为什么不在爷爷生前问清这一切，也好帮他了了这一个心愿。

仲夏的晌午很是闷热，我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行走，突然，我又想起一个地方，赶紧又返回学校，问到了学校的老宿舍区。

赶去老宿舍区的时候，正是午后，小区的大树下坐满了老头老太太。我微笑着向他们打招呼，并询问他们是否记得有位叫见喜的老人，五十多年前她在这里教书，嫁了一位达官贵人，还生了一儿一女。

我拿出那张她低头带着两个孩子的照片给他们看。他们窃窃私语了好一会儿，说这里没有一位叫见喜的老人，倒有位叫陈小喜的老师，她很早就回到山里教書去了。她也没嫁什么达官贵人，只生了一个儿子，儿子还没养几个月就过世了。

“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姑娘长得如花似玉，可惜命不好。”一位80岁左右的老人仔细地端详了我好一会儿，然后问，“你是她的亲戚？”

我说：“是的。陈老师的孩子怎么就没了？”

老人叹了口气道：“几十年前的事了，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她的先生是位军人，后来听说是因为孩子过世，两个人就分开了，陈老师一个人就跑回乡下教书去了。”

我惊讶地问：“你说陈老师的先生是位军人？”我赶紧拿出爷爷年轻时的照片问道，“是他吗？”

老人瞧了又瞧，说：“不记得了，好久之前的事了，也只是见过他一面，非常登对的一对，你说孩子还可以再有的嘛，怎么就把责任都推到陈老师身上呢？多好的一个姑娘呀！”

我谢过这些老人，匆忙记下了她所在山区学校的地址。

知道这些线索后，我有些意外，那就是说，这位见喜姑娘原来还和爷爷有过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是因为孩子离去，他们才分开的？

那就是说信不是爷爷提亲遭拒时她写的？而是在他们分开三四年之后？她后来嫁了他人，生了一儿一女，而爷爷后面也娶了奶奶。可是我爸爸不是50岁了吗？时间对不上，难道我所知道的都不是事情的真相？

3.初见

我买了去那个偏僻小镇的车票，四个小时后，我顺利到达那座小镇。这是一座贫困落后，甚至有些闭塞的小镇，但环境确实优美，青山绿水环绕。

我到达镇上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了，街上行人稀少，问了几位店家，得知她所在的那所学校还需要坐两个多小时的车，看来今天只能在小镇上住上一晚了。

镇上的旅馆虽然简陋，却是十分干净。但是一晚上，我都没有睡着。第二天天一亮，便去街上四处租车，我要尽快赶去她所在的学校。

司机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大姐，她看到我着急的样子笑了笑，劝道：“姑娘，莫急莫急嘛，现在好多了呢，十年前，我们这儿根本就不通车，走山路得走上一天才能赶到镇上。”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姐看了看我，又问：“姑娘，你这是去走亲戚？”我告诉她我去找陈小喜老师。

大姐听了我的话很惊讶，然后告诉我陈老师已经不在了。

虽然我已经做好了她不在人世的心理准备，可那一刻还是非常失落，甚至有些小难过。

“您确定吗？”

大姐点了点头说：“是呀，就是陈老师，我们这儿的人也叫她喜老师。这山里的孩子都是喜老师带出来的，她是我们这里最善良最美丽的老师，谁又不认识呢？听老人说她来山里时很年轻，和你现在也是差不多年纪，可惜陈老师一辈子都没有结过婚。

“三年前的一个雨夜，她安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安葬那天，附近几个村里的人都去送她了，那些远在外地工作的学生也都回来了。”

我更诧异了，问道：“你说什么？她一辈子都没结过婚？”

大姐点了点头说：“是呀，我们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选择来到我们这么偏僻的地方教书，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直不结婚，有人说她结婚了，丈夫在城里，可是这几十年过去了，我们从来没见外面有人来看过她，更别说男人孩子了。

“不过每年暑假她都要出去一些日子，听别人说是去见她城里的丈夫。反正我们都没见过。她死的时候，也没见哪个男人和孩子来过。”

这么说，见喜姑娘写给爷爷的信里的一切全是假的？她根本就没有嫁什么达官贵人，也没有什么一儿一女。这样一位受众人尊敬爱戴的老师，根本不会是一位爱慕虚荣而弃爷爷不顾的女人。

那么，她是为了爷爷才故意说的假话？我没再答大姐的话，车子到达村口后，顺着大姐的指引向学校走去。

我站在操场的中央，手里捏着爷爷临死前交给我的那只龙凤镯，临近晌午的太阳十分刺眼毒辣，我有些头晕目眩。

我不知道我在那儿站了多久，直到听到有人在身后轻轻唤我才回过神来。那是一位年近五十的女人，清瘦，短发，她站在我跟前，拍了拍我的肩膀，紧张地问道：“姑娘你没事吧？”我摇着头答着没事。

她说：“我都叫了你好久了，姑娘，你是……你是来找陈老师的吗？”

我点了点头，她的眼眶开始泛红，没一会儿，她的眼泪便落了下来，我看到她双手合十，抬起头对着天空碎碎念。

我正想问她陈老师住在哪儿，她马上擦干眼泪拉着我笑道：“叫我许阿姨吧，你肯定还没吃饭吧？我这就去给你下碗面。”

我说我想去看看陈老师生前住过的屋子。她说：“好，这就带你过去。陈老师交代过我，说也许有一天会有人来找她，她就让我把她的东西交给来找她的人。”

听到她的话我更诧异了。

见喜姑娘的房间就在这四合院入门的左侧。打开房门，书柜里的那一架子书特别吸人眼球，屋内摆设简单，明净温暖，看不出这间屋子三年多没有人住过了，许阿姨说：“这学校里就我和她两位老师，她走了后，就只留我一个人了。我无事的时候便过来坐坐，帮打扫打扫屋子。姑娘你坐会儿，我去帮你下碗面，一会儿铺好被子，你今晚就在这里睡吧。”

我“哎”了一声居然答应了，可我明明是想看看就马上回镇上的，为什么走进这里后，我突然想留下来，这可是差点让我奶奶的命丧在河里的女人呀！可我竟然想留下来，我真的留下来了。

4.真相

这位名叫见喜的婆婆将自己隐身于此半个世纪，定有她自己的理由。会是什么呢？是因为和爷爷不能在一起，不再贪恋红尘而选择逃到了这个世外？好像也说得过去。

这时，许阿姨端着一碗面进来了，我问她可有陈老师生前的照片。许阿姨说：“有的，她都放在一個箱子里，这是钥匙，她让我见到你来了，就一起交给你。”

我感到特别诧异，忙问：“她怎么知道我要来？”许阿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就是陈老师的孙女。”

听到这句话，我眼睛瞪得无比大：“我是她的孙女？”

许阿姨说：“是的，我在操场上看到你的那一刻，就猜出来了，你应该就是陈老师的孙女筱雅，对吗？你和年轻时的陈老师简直长得一模一样。”

我是筱雅？我的奶奶是这位唤作见喜的婆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见喜是我的奶奶？那么，我的父亲其实就是五十年前她抱给我爷爷的孩子？那，我现在的奶奶又是什么情况？

我的头痛得厉害，这突如其来的答案让我一下无法接受。许阿姨把钥匙放在我手里的那一刻，仿佛有千斤重。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我是来替爷爷还手镯的，问她当初为何不答应跟爷爷走的。

在盒子被打开的那一瞬间，我怔住了，我看到了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这就是爷爷的见喜姑娘，这就是我的奶奶！看到这张照片我突然全明白过来了，难怪在县城，老宿舍区那位老人那样看着我，难怪爷爷什么都忘了时，却唯独听我的话，难怪，爷爷临终前会把那只手镯交到我的手里，原来，我们真的长得太像了！

5.回家

我从许阿姨那里得知，见喜婆婆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出身于书香门第之家。当年她不顾家里的阻挠与爷爷走到一起。不料父亲出生没多久，就碰上了那场浩劫。她的父亲和母亲死于那场浩劫中，当时形势严峻，她把孩子托付给同是喜欢爷爷的奶奶后，彻底划清了与爷爷的关系，从此两地相隔，老死不相往来，这一决裂就是半生，到死两人都没能相认。

知道这一切后，我呆坐在椅子上，原来事情的真相远比现实来得更让人心痛，不知道爷爷在这几十年的光阴里是如何对待她的谎言，还是早已明白了她的情深？

我在盒子里发现了许多从县城开往我所在城市的往返车票，从1966开始，一直到2012年，整整46年，从未间断过。

盒子里收着厚厚一沓照片，有爷爷在火车站送父亲远行的照片、父亲骑着自行车载着母亲回家的照片、爷爷抱着刚出生的我在公园里晒太阳的照片、爷爷牵着我的手送我上幼儿园的照片，还有我上大学时离开家时的照片，这些照片拍得距离都太远，模糊不清，有的甚至已经毁损了。

这么说，这46年里，爷爷的见喜姑娘，每年都会去一次远方，原来她是真的去看丈夫与孩子了。

可是十年前，这里没有通车，需要步行至镇上，从镇上开往县城的车以前也需要六七个小时。那么，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她就是步行一天一夜走至镇上，再坐上六七个小时的车到县城，再从县城转近二十个小时的车到达我们所生活的城市，只因为她的孩子和爱人都在那里……

我找遍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没有发现任何一本是写着她心情的日记，我太想知道这46年里，她一个人是如何走过来的。

后来，我才从许阿姨那里得知，她留下来的只有一封写给我的信。

我惊讶她为何会猜到我会来，而不会是我的父亲呢？或许这是同为女子才会有的感应，又或许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会指引着我向她走来，就如这几年里，每晚被爷爷拿着手镯的梦惊醒一般，原来，一切，皆有天意。

吾孙筱雅：

写此信的时候，奶奶的内心是欢喜的，虽然知道自己离大去之日已不久矣。

我知道，你一定特别想知道奶奶这几十年里是怎么走过来的，你肯定为奶奶一个人的孤寂在傻傻落淚。我的孩子，不要哭，奶奶此生已经很知足了。用我的一生，来换取你爷爷的一世平安，是值得的。这样的交换，我相信你也是愿意并支持我的，所以，我的孩子，不要哭。

想那年，你还是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如今，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今天，你来到这里，可带来了意中人，还是已为人母？可惜奶奶已经看不到了。

奶奶一生清贫，身边只有这只龙凤镯，这还是当年我离开你爷爷时，偷偷仿着你爷爷送给奶奶的定情之物定做的，那真的定情物当年已经寄回给你爷爷了。现在你来了，奶奶把这只仿做的手镯交给你，它伴了我一生。没想到时间走得如此之快，还记得当初和你爷爷初相识时的情景，犹如昨日，历历在目，却没想他离我先去了，你爷爷是个害怕孤单的人，等了半辈子，我该下去陪他了。

奶奶要走了，我的孩子，不要哭！此生能远远地看着你们，足够了。

奶奶见喜字

2012年12月17日

我把我带来的那只龙凤镯拿出来与她留下的那只手镯并排放在一起，真的是一模一样，我仿佛看到了她当初复制这只手镯时的样子，深情而又决裂。

我在这屋里坐了整整一宿，直到太阳东升，才缓过神。

今天，我要回城了，眼泪滴落，打湿了这诉满离伤的宣纸，泪眼迷蒙中，我仿佛看到她已牵着爷爷的手朝着太阳升起的那个方向去了。我把她留下的那只镯子戴在腕上，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奶奶，今天孙女儿接您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