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夜
我患有先天的眼疾,失明只是早晚的事。在视线依然明朗的年月,我就固执地闭上双眼。我知道,过多地留恋世界的绚烂多彩,终将摆脱不了乞讨的命运。
在大量的黑暗中,我练就了许多超常的本领。我触摸到桃子表面的小洞,可以判断其下蠕动着几个生命。分辨别人的欢喜悲伤,只需要用耳朵聆听对方微妙的鼻息。
十九岁时,乞丐同伴们奔往北方,我却继续留在了青石镇,我的眼睛不时剧烈地疼痛。当疼到极致时,我便耐不住地从青石街走到了青石巷。
在静谧的青石巷口,我灵敏的听觉中出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我赶忙躲到一处干燥的角落,生怕头发蓬乱的自己吓坏了别人。
我偷偷地朝声音的方向望去,隐约看见一团微弱的白光。我以为眼疾所致,便狠劲地揉眼睛。然而,那团白光终还是越来越近了。
当我看出那是一张男人的脸的时候,我的呼吸陡然急促,几近窒息。
那是一张恐怖的男人脸,白粉的颜色,透出幽幽的光芒。在纷纷的夜雨中,增添凛人的寒意。
眼睛再一次急剧地疼起来,我挣扎着瑟缩一团。脚步声在我的身边经过,渐渐地消失了。我猜度着这个恐怖面孔的男人,竟能够使在苦难中摸爬滚打的乞丐心惊胆战,定是有些灵异的。
一个月后,伴随眼痛的消失,我沦为真正的盲人。
青石街上的卜卦老人满是同情地对我说“:小子,有许多瞎子做着卜卦的营生。你那么聪明,不妨试试摆个卦摊,最好找个有些古怪的地方。”
从此,我不再是青石街的乞丐,而是青石巷的卜卦人。那个白脸的男人再怪异不过,我相信青石巷的生意,一定多。
来者却多是卜问疾病的。我每每叨念完金木水火的套词,便告诉他们寻医宜去东南。他们的病情迅速好转,我的卦摊迎来连连的道谢。其实,市中心就在东南方向,那里的医院,大抵正规些。
某天,一个醉醺醺的赌徒问我会不会赢。我用手指佯装掐算,告诉他小赌可赢,大赌则输。赌徒冒然选择了大赌,输得身无分文的他一气之下掀翻了我的卦摊,叫骂着要把我赶出青石巷,却招致了众怒。
其实,就像一个瞎子会用心触摸桃子表面的虫洞,而常人通常咬到了才怪怨自己的疏忽。我只把事物内浅显的逻辑说出,却自有其中的道理。
那些虔诚的大众痛斥赌徒作孽,一场风波平息后,我在青石巷中有了小小的声名。
渐渐地,常常有人请我家中作客,不仅酒菜丰盛,有的还不惜重金为我添置一两件合身的衣裳。
别人说我有几分英俊,便开始有人给我介绍老婆:“个子高挑,皮肤白嫩,二十来岁的大姑娘。”
我总是愤怒地问向介绍人:“为什么给我找个丑的?”介绍人本想回答,可是即将出口的话,自然有些不便说。然而,我缜密的思维为自己赢来更多的夸赞。青石巷无人不知:我是神人,已开天眼。
姜美凤的问卦,我回答得过于草率。她问:“我失踪的男人,到底怎么了?”
中午在一户人家喝酒时,主人曾草草地和我谈起一户人家新死了男人。醉意很浓的我没有仔细斟酌她的问卜,随口就说出一句:“死了!”
姜美凤号啕着跑开时,我才为自己的唐突而深感懊悔。青石街那个卜卦人曾悄悄地告诫我:不知道的事情,便应该是不可泄露的天机。
四十岁的姜美凤,是青石巷里出名的美女。
一些龌龊的男人私下里时常谈论她,最近的许多个睡梦里,我也总会与同一个美妇人在一起,尽管我从未见过那张柔情百媚的脸庞,可是梦中的我却一厢情愿地叫她姜美凤。
现实中的姜美凤,并不風情。自从我判定他的男人已死之后,她对所有的男人都采取暴戾的态度。姜美凤的暴戾大抵不会对向我,越来越多的人传说她的男人死了。
这个失去一家之主的美妇人,似乎对我越发依赖,大事小情都来问我。她说总会梦见那个死去的男人,心里非常害怕。
我打着看手相的旗号,摸着她的手道:“你死去的男人舍不得你,一心想着你,你便老是梦到他。”
这句话果然把姜美凤吓得颤抖,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地摇动我的身体:“那该怎么办,每做完梦,我醒来都全身的冷汗。”
我不禁为自己的聪明而兴奋。
自从给姜美凤看过手相后,我的情感世界第一次如沐春风。
她询问我如何摆脱梦里纠缠不清的丈夫时,我给她的方法是家中应该进另外的男人,这样才不会梦到自己的丈夫。
我竟一时忘记自己盲人的身份,认为姜美凤再选男人,那就一定该是自己。姜美凤离开后,她的馨香气息一瞬散去,我的头脑才开始清醒。
几日听不到姜美凤的消息,便感觉度日如年。
终于,我听说姜美凤去找了爱说媒的酒徒媳妇。酒徒媳妇笑容盈盈地满口答应,并说:“一定给你找个最好的!”我的胸口再次泛起冰凉的心绪。
酒徒媳妇在青石巷东家西家地跑起来,她去的却是只有年轻小伙子的人家。也难怪,姜美凤是青石巷最出名的美妇人,哪管已经四十岁,凭她细腻柔滑的皮肤再嫁倒也非难事。
就在我辛苦等待姜美凤花落谁家的时候,酒徒媳妇和姜美凤吵了起来。原因是本已定妥的亲事,姜美凤却一句话说毁就毁了。
这出乎我的预料,难道她不想再嫁?
姜美凤终于再来找我,我自信满满地问:“你是害怕了丈夫埋怨,而不敢再嫁了吧?”
姜美凤沉默久久,我因她的沉默而焦急不安。
她在做什么?
我仔细地听出她正屏着气,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越发咒怨该死的爱情,在她的面前,我轻易乱了头脑,乱了所有的心思。
姜美凤一反常态地沉默,使我越发纷乱。我在说出几句不经思考的胡话之后,她静静地离开了。惆怅的我很快向一个迷信我的男人巧妙地套出她最近的一切。
原来,姜美凤压根就没想再嫁,她托媒人竟然是为了二十岁的女儿。她的女儿虽不如她那般漂亮,可是正值妖娆年华,寻个归宿自然百般挑剔。
但是突然的退亲,又怎么解释呢?
姜美凤再次来了,当我想为她解决愁烦心事的时候,她突然冷冷地对我说:“收起你那些金木水火土,鬼才信。”
姜美凤的一声冷语立即使我无言。
我局促不安地等待她的谩骂,可是她的语气却舒缓起来。她轻声地说:“你替我看手相那么多次,竟然连我有个女儿都不知道,所以我对你很怀疑。你实话对我说,我的丈夫死没死,你是胡乱说的,对吗?”
我只好一一地交代,说好像在喝酒时,男主人谈起某家的男人死在外地,我才那么说的。
姜美凤不禁长叹一口气:“你说得对,其实他应该是死了,不然一个大男人怎么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怯懦地问:“那你这次来做什么呢?”姜美凤语出惊人:“我要你娶我的女儿!你愿意不愿意?”
说完,她盈盈而起,最后道:“这事儿你和谁也不许说,我女儿可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你先想想。”
在我曾经饱受饥饿的乞讨生涯里,从没想过自己可以娶到老婆。就是后来我卜卦小有名气,成个家也是奢望。
姜美凤的二十岁的女儿对我来说,无疑是天上掉下的林妹妹。可是,为何偏偏掉落在我的身上呢?
姜美凤的话,又使我做了一个梦。
我竟然梦见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姜美凤的女儿。
我们的婚礼隆重地举行,青石巷的许多人都前来祝贺。突然便下起了雨,所有的人都很快地散去。美丽的新娘紧紧地挽住我的胳膊,怯怯地喊:“老公。我好怕!”
我将她温柔地抱住,说:“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不知何时,院子里走来一个男人,他可怕的苍白面孔突然呈现,我呆呆地望着,他的短发瞬间竖起,发紫的嘴唇微微地一扬,一声狰狞的笑雷声一样地划破长空……
我一声大叫,从梦中惊醒。原来,窗外正是一场猛烈的雷雨。
我告诉姜美凤,我愿意娶她的女儿。我这才知道,她的女儿叫白雪。
当晚,姜美凤便悄悄地把我带入她的家中。她把我和白雪的手放在一起,對我说:“这就是我的女儿,我今天把她交给你。我不知道她的爸爸是否还活着,所以我要出去寻找。”
姜美凤和我说了许多,也交代了女儿很多。她要我住进这所房子,但永远都要对外人说,她把这所房子卖给了我,而带着女儿一起去寻找自己的丈夫了。
我不明所以地问为什么,她突然咆哮起来:“你一个瞎子,有个漂亮的老婆,你会守得住吗?”
我不再言语,但是却无法抑制心中的疑问。然而,白雪对我的一往深情却消除了我的疑虑。
那夜,姜美凤把我和白雪安排住在了一起。肌肤的亲密接触,立即拉近了我和白雪的距离,我从未如此满足过。
我怀疑此刻的幸福是在梦里,可是白雪的一切这么真实,我除了感激上苍的垂怜,还能做什么呢?
姜美凤在青石镇大肆做着出行的准备。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买了她的房子,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变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所有的人也都知道,她要带着白雪一起走。
我越发满意她所做的一切,这样一来,这所房子无疑成了我和白雪最私密的乐园,我们就可以像世外的仙侣一样在其中长相厮守。
我和白雪准备了丰盛的酒菜,希望在即将别离的时候尽到我们的孝心。
我们频频地向她敬酒,夸赞她天衣无缝的安排。姜美凤对我和白雪甜蜜的相处非常欣慰,她感慨地说:“人间像你们这样的完美夫妻,能有几对?”
晚饭结束后,大量的酒精使我们三人都有了醉意。
回到房间,不胜酒力的白雪沉沉地睡去。想着自己以后就是一家之主,要呵护自己的如花美眷,我便激动得难以入睡。
夜,静谧无声,却不同于我孤苦生活的那些煎熬的长夜。我无限爱怜地轻吻白雪的秀发,在心里信誓旦旦地鼓足生活的信心,生怕自己辜负了她水般的柔情。
静谧中,隔壁姜美凤的电话急急地响起。
“真的是你?你还活着?你的全身……怪病?那你就选择出走,置我和女儿于不顾?”
姜美凤突然语气尖刻起来,她在电话中冷冷地说道:“我看你倒是死了好,遗传倒害了我们的女儿……就是突然之间起的变化,惨不忍睹……我看你倒是死了好……”
对于一个盲人来说,她低微的声音哪怕再隔上三四层的墙壁,我依然能听得真切。
我回忆起青石巷里疑似鬼魅的男人,他白粉颜色的脸孔,在黑夜里可以发出惨白的幽光……
酣睡中的白雪,将脸移到我的颈项,她温热的鼻息断断续续地扑来,我的身体却变得冰冷、僵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