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雷
朋友自父亲去世后,一直沉陷在悲伤中。我从千里外飞去看他。抵达时已是夜晚,我俩,默默穿越路上熙攘的人群,避过嘈杂的广场舞音乐,去公园里,寻了一处最僻静的角落坐了。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是抽烟,任烟头在月光下,明明灭灭,任蛙声在身边池塘里,兀自呱呱。
朋友需要的,只是陪伴。这时候,他不需要一张倾诉的嘴,或一双倾听的耳朵。人至大悲伤时,更容易无言。有的悲伤,不是盐,旁人多洒点口水,就能慢慢稀释和消融得了。它可能是海绵,会因此而更加沉重。
许多年前,我的父亲去世。那时我八岁。从父亲去世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我的童年结束了。我就开始思考超出我年龄的一些问题:人为什么会死?身边别的孩子的父亲都好好地活着,为什么死的,偏偏是我父亲……我被这些问题困扰着,没人来解答。亲友们只是宽慰我。但我需要的,不仅仅是宽慰。
我常去村南河边,一坐就是半天。就算是回到人群中,我也不再是那个喜欢唱歌喜欢跳跃喜欢咧着嘴哈哈笑的孩子。忧郁,被我沉闷地写在脸上。悲伤,被我放在心里反复咀嚼。
我以为我不会再快乐了。
直到有一天,我无意间来到自家屋后的院子里——父亲生前,一直在打理这个院子,自他去世后,我再也没有进去过。当我推开那扇篱笆门时,惊呆了,很多棵向日葵——大概三十多棵吧,像听到了命令,一起将圆的金黄的脸庞朝向我,绽开得那么灿烂。
我心里某个锁在那一刻砰然打开了,阳光照射了进去。父亲不在了,但他种下的向日葵还活着,还活得那么朝气蓬勃。如今回想起来,我依然固执地以为,那些向日葵,一定是父亲特意留给我的一个启示,告诉我别沉沦于悲伤,虽然这个世界沒有了父亲,但花香还在,鸟鸣还在。
从那一天起,我慢慢地,走出了悲伤,重新回到欢声笑语中去。因为,我想如果父亲还活着,他一定是希望我快乐的。
如今,人到中年,阅历让我对人生有了更深的体会。当悲伤来临时,最好的态度是,一只眼睛近看悲伤,一只眼睛远眺美好,这样,再艰难的日子里,人生也不至于绝望。悲伤只是头顶的一片乌云,终有一天会散去。一个暂时被囿于困境的人,如果总是低头看脚下的泥淖,那么他就永远看不到头顶的星星。
很喜欢诗人余秀华的《这样就很好》:“春天消逝了/树枝上还有浓稠的鸟鸣/这样就很好/听不见鸟鸣/却有一个露水丰盈的早晨/这样就不坏……人间有许多悲伤/我承担的不是全部/这样就很好。”
是啊,人世间所有的悲伤,一个人承担的只是沧海之一粟。一个人知道了这些后,当悲伤又至,黑夜再临时,他就能从黑暗中看到光明,望见美好。因为黑夜再黑,但天,总会亮的。
(编辑 高倩/图 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