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厨娘
杭州的公交车有个日常模式,叫疯狗模式。286路上的司机老张就是疯狗中的无冕之王。
老张年轻的时候不是司机,是个混混,学人家去文了两条大花臂,配上粗犷的五官显得很有气势。
那时候他经常坐286路,从火车站,到纺织厂。
老张,不,小张,就是在这条路上遇见雨桦的。
雨桦是外地来的,长得很漂亮,也很会打扮。
那天他上了286路,没几个人,雨桦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撑着下巴往窗外看。
路上人少,司机开得很快。
风卷进来,带起雨桦的长发,一直飘到离小张不远的地方。
这姑娘头发真黑。小张咧着嘴想。小张寻思着怎么找个茬欺负她一下,他也没别的心思,摸摸头发就好。然后他就看见这姑娘把脑袋伸出去了。
“姑娘,别把头伸出去。”小张下意识地就开口了,脸上表情还没调整过来,恶形恶相的,很凶。
雨桦扭过头,一眼看见的就是两条肌肉隆起的花臂,捂着嘴巴小声尖叫了一下。
然后她说:“你的花臂好酷,我能摸摸吗?”
“不行!”小张说。
雨桦失望地“哦”了一声,小声说:“为什么不能把头伸出去?”
“笨啊!”小张习惯性地伸手想给她敲个脑崩儿,又想起姑娘不能乱敲,粗粗的手指头尴尬地抖了抖,又伸出另一只手。
“你看,这是一辆车,这是另一辆车,”他把粗粗的两只手排在一起,“你在这辆车里,你把头伸出去了,这时候另一辆车擦着这辆车过来了,蹭一下,你的头就成了个被压扁的西瓜……”
小张循循善诱地讲解,粗着嗓子问:“很危险,懂了吗?”
旁边的小屁孩被小张的描述吓得“哇”一声哭了起来,雨桦却捂着嘴笑出了眼泪。
“这姑娘该不是个傻子吧?”小张冷眼旁观。
俩人就这么认识了,雨桦常坐286路,也常遇上恶形恶相的小张。
纺织厂旁边有个迪厅,小张跟着几个大哥看场子,这天小张正拎着一听啤酒满场子转悠,然后他就看到了门口化着浓妆和几个年轻男女推推搡搡走进来的雨桦。
他从来没见过雨桦这个样子。他躲在灯光打不到的角落,听他们聊天,小张这才知道,原来雨桦是纺织厂公认的厂花。
小张喝干了一听啤酒,还觉得有点渴,他折回去又拿了一听,手指勾住拉环,“啵”的一声。像心里被人砸进了一块雨花石。
那天之后,雨桦和小张在286路上又断断续续见了几回。
国庆那天,雨桦咬着嘴唇给了他一叠毛茸茸的东西,回去拆开一看,才发现是一条围巾,灰色的,织得不太好,漏了几针,有几个窟窿。小张看着十月份的大太阳抹了把汗,心想这姑娘怕是真傻。
转眼过年,小张在纺织厂门口等到雨桦,二话不说帮她扛起行李就往286路上挤,一边挤一边粗着嗓子吼:“让让,女士优先女士优先!”
从纺织厂到火车站要一个小时,那时候的公交车还开得很慢很稳,俩人于是慢悠悠地唠嗑。
雨桦说:“春节你想和谁一起过啊?”
小张说:“还能和谁啊,我娘在家等我呢,我明儿也就回了。”
雨桦说:“你知不知道过完年还有一个重要的节日?”
小张说:“元宵呗。”
雨桦抬头盯着他:“在那后面,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节日。”
小张恍然:“嗨,你说清明啊!”
后来小张才知道,那年的元宵之后,有一个很重要的节日,情人节。
但是那年的情人节纺织厂发生了一起很大的火灾,雨桦冲进火场救火,被烧伤了。
小张那天刚从外地回来,外地的一个兄弟约他一起做生意,他过去看了看,觉得不靠谱,又回来了。
从火车站到纺织厂,开了一个小时。小张看到的是黑乎乎的一片废墟。
听说有人受了伤,小张跑去医院,雨桦脑袋上裹着纱布,只留下巴掌大的地方露出眼睛鼻子,眼睛湿漉漉地看着床前的年轻男人。
小张血往脑袋上涌,想冲进去,想揍那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男人,可他看见雨桦就着男人的手,一口口喝着粥。
小张想起来,那男人是纺织厂厂长的儿子,开大奔的,那天在酒吧,他也在,那群人明显在撮合雨桦和他。
雨桦出院之后找过小张一回,她头发被烧掉了,刚长出来一层毛茸茸的茬儿。
雨桦咬着嘴唇说:“我年前约你那天纺织厂门口见,你来了吗?”
小张点点头。
雨桦又说:“你没见到我,是不是就走了?”
小张摇摇头,又点点头。他见到了,但是他也走了。
雨桦眼睛红了起来:“我被烧伤了,这么多天,你就一点不担心我吗?”
小张不说话,不点头,也不摇头。
雨桦说:“我是不是很丑?”
小张瞪着眼睛找了半天才发现她脸颊上靠着发际线的地方有个浅浅的烧伤伤疤。
雨桦扭头就走:“我知道了,再见。”
那时候小张其实有幻想过雨桦是不是对自己有意思的。可是他想着自己有什么呀,除了两条用来吓人的花臂还有什么呀?没钱没势没未来,连正经工作都没有,别说大奔了,连辆摩托车都买不起。
雨桦这姑娘胆大,坐公交车,司机开得快的时候,她就喜欢打开车窗,让风打在脸上,眯着眼睛对身后的小张说:“这是速度的滋味呀,你感觉到了吗?”
小张的兄弟有摩托车,小张骑车带过雨桦一回,她激动得“嗷嗷”叫,结果半途兄弟电话过来说要用车,小张二话不说给人送去了,带着雨桦走了半小时才回到纺织厂。
小张想了很久,决定去学开车,不管买不买得起车,自己当个司机也不错,有稳定收入,还能带着雨桦感受速度的滋味。
小张拿到驾驶证的那天,去找了好久没见的雨桦,结果发现雨桦也拿了个证,结婚证。
对象就是厂长家的儿子。
小张干巴巴地说恭喜,雨桦干巴巴地说不客气,过两天请你喝喜酒,小张说不了吧,我开车呢,司机一杯酒亲人两行泪。
雨桦说哦。
小张应聘进了公交车公司,开286路的下午班。
上班第一天,从火车站,到纺织厂。
路上遇上了一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奔,后面还跟着七八辆大红色的车子,统一贴着红双喜挂着红绸子。
小张慢悠悠地开,大奔急吼吼地蹿,结果纷纷折在八十米一个的红绿灯下,小张“嘿嘿”笑,傻了吧,懂不懂什么叫好事多磨?
到了终点站纺织厂,小张傻了。
大奔里走出来一人,手里捧着大捧的玫瑰,纺织厂里走出来一个盛装的姑娘,眉目含羞。
雨桦可真漂亮。
小张看了看时间,又该发车了。
他突然像疯狗一样蹿出去,破烂的公交车引擎发出怒吼,嗷嗷叫着向大奔碾过去。
车上的几个乘客嗖嗖地往后蹿,最后身手利落地拽着扶杆顺着惯性把自己摔进就近的座位上,尚有余力对小张伸出大拇指:“兄弟,厉害,你让我感受到了速度的滋味。”
在第四个红绿灯路口的时候,雨桦终于发现了这辆气壮山河的公交车,看见了驾驶座上双眼通红的小张。
她张了张嘴,没说话。
绿灯亮了,大奔轻捷地蹿了出去,小张迎头赶上,连超两辆286路。
小张打开窗户,风打在脸上,吹得他眼睛生疼,干涩干涩的,这就是雨桦迷恋的速度的滋味吗?
大奔那么快,想来滋味更好一点吧?
可是公交车也有公交车的好啊,比如说它便宜。
小张咧了咧嘴,一脚油门到底,笨重的公交车嘶吼着扑了上去。
第七个红绿灯路口,雨桦把头从副驾座上伸了出来。
小张哐唧一脚急刹,终于停在了大奔旁边。
他扯了个笑:“别把头伸出来,危险。”
雨桦咬着嘴唇点点头,慢慢关上了窗户。
长街空旷,一辆破旧的公交车咬着一辆披红戴绿的大奔,大奔越开越快,越走越远,公交车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一条垂死的鬣狗,追丢了赖以活命的猎物。
第十个红绿灯路口,大奔一个摆尾,拐上了另一条路。
小张盯着大奔的车尾巴,砸了一把方向盘。
老张一战成名,迅速赢得了诸位老司机的赞赏,疯狗式驾驶模式开始风靡,老张更是其中的王者。
可是总有人记得,在最开始,有个年轻人,开着一辆破公交,追着大奔跑了十个红绿灯路口。有人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后来老张喝多了,他说:“我以为我像疯狗一样狂奔撕咬,我就能追上我的姑娘,可是我忘了,姑娘被大奔带去了远方无数条可能的路,而我的公交车只能循着286路的线路开。
“从火车站,到纺织厂。“从纺织厂,到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