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平位
对一垄土地下犁的时候,耕手总会吧嗒着旱烟满眼瞄着,看得有些门道的时候,他会打几个哈欠、对着山坡吼上几嗓子,山坡上吃草的牛儿腿肚子抖了几抖,尾巴甩了几甩。耕手满意地对牛儿说了几句山里土话,又去瞄下一垄庄稼地。
庄稼是换着季种的,上一季种的是麦子,下一季就是玉米,什么庄稼吸肥气、什么庄稼吸水气、什么庄稼耐湿土,耕手心里是有数的。一季庄稼之后,庄稼地有了一些水沟沙线,这是耕手的眼里活,耕手还要顺着土地的纹路,寻找下犁的地方。流淌的沙线会让土地板结,那些地方异常坚硬。一个老耕手犁地的时候会巧妙地用力,人和牛儿与土地就有了一种力道,会将庄稼地翻卷得油亮亮的。
一個耕手如果门道不清,会伤着耕牛,损着犁铧,崴着手脚,翻卷起的土层散乱而无序,村人会骂着山里跑的狗、村舍跑的猪。第一道土层是头里活,二道细要耙得匀,三道播就爽手了。土地吸不吸种子,收成都在每道活计里,山村里是不容许粗糙人做耕手的。好的耕手翻卷起的光洁土块后面跑着一群光屁股蛋,那些油亮的土块会成为他们蒙童未开时的记忆。
群山里,山是村落的分界线,大山延伸着一沟沟纵深的水田,水田之间密布着大大小小的村落,村落里尘封着祖祖辈辈与土地的往事。群山与水田让村人的思绪有些张扬,思绪跑得远了,他们就有些弄不醒活,时不时地对着大山吼上几嗓子,谁也弄不清楚那是号子还是歌谣。
春播秋收,旱耕水耕,一垄庄稼地适合什么样的栽种,都在耕手的扬鞭与吆喝声中。耕手与牛儿的对话,是土地的过往。他们会与牛儿拉家常,讲草料,说村庄,牛儿要是累着了,耕手就会吧嗒一阵旱烟。一个耕手要与牛儿在土地里跑起来,耕手就明白年头里会有好收成。他们的阅历积攒着庄稼故事,这些故事或隐藏在树木的年轮里,或刻录在山石的纹路中,或烙印在手茧上,或悠荡在炊烟间。
一个老道的耕手在庄稼地还未成熟的季节,会在他熟悉的土地上一遍一遍地转悠。会去疏浚那一处处水洼,一沟沟水渠,一垄垄田埂。他们知道一季粮食只能养活一季人,土地的活泛才能养活一茬人,他们深沉的眼窝子,会注视着土地,注视着耕牛,注视着土地上的庄稼。
前些年,我回到那熟悉的土地呆了一阵子,山村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老人。当年的几个耕手有的已逝去,有的还健在。我想记录一些他们的往事,曾经有限的土地养活了那么众多的山民,记录下他们那代人与土地的话语。
耕手说,土养人,人养土。泥土缺水会成为沙土,泥土水分适中会成为润土,泥土水分过量会成为板土。沙土与板土都无法种出粮食。尤其是板土异常坚硬,既不好耕种,又不好翻挖,既延误农时,又浪费土地。在土地里刨食,就要把土地弄活泛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