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
我一直认为,人的本性是终其一生不可更改的。可当我得知老颜成为知名画家后,惊讶之余,我学会了用辩证法去评价一个人的品质。那天与老同学聚餐,大家都在餐桌前就坐后,宴会就要开始了。我见曾经的同桌老颜没来,就说:“老颜还没来呢,等等他吧!”我的话音刚落,便有人告诉我,老颜已成为全市知名画家,专画金鱼,不但有作品经常参加各种美展,还收了很多学生,那学费高得吓人——每人每天1000元,他是没有時间来参加同学聚会的。
老颜成了知名画家?打死我也不相信。
我是在师范上学时认识老颜的,那时我们中文班已有36位同学。开学一个月后,又来了一位新同学,个头不高,头发又长又乱,手脸漆黑,眼睛小且深陷眼眶里边,衣服很脏,破损的内衣袖口总是露在外面。他不愿和人搭话,一个人默默地干自己的事。开始我们都认为他是“后门生”,但不久大家就知道了他的情况:他考取的是北京一所重点学校,入学后,学校因为他的邋遢和性格太另类,就找了个借口把他退回基层招生办,幸亏他的一位亲戚帮助,才进了我们学校。
老颜(那时还是小颜)是位很有个性的同学,他读的是中文班,却天天抱着数学课本阅读;下课后,也不爱搭理班里的同学,就像是同学们都不让他上重点学校似的。但奇怪的是,他却愿意主动与我接触。有一次我们一同去校外散步,我问他,你喜欢数学,为何不要求调到数学系?他撇一下嘴,说自己的数学水平比陈景润差不了多少,那些数学老师根本教不了他。他的话让我惊讶,但我还是劝他说,既然不打算调系,为啥不多看些中文书?比如四大名著。他说,写《红楼》的曹雪琴是流氓,写《三国》的罗贯中是无赖,写《西游》的吴承恩是汉奸,写《水浒》的施耐庵是叛徒,那些书我都不愿读。听他如此说,我无语了,心里想:此人的确与众不同,以后还是躲他远点吧!
可越是想离他远点,越是往一块凑。师范毕业后,我们俩竟然分到了同一所中学教学。他上课不大注意组织课堂,学生爱听不听,他把课讲完了就算完成任务了。但他的经济意识特别强,一再劝我教学之余要搞点经营。我问他,做什么生意能挣钱?他胸有成竹地说,搞木材。我被他说动了心,就揣着500元刚领的工资,和他骑着自行车在外面转了一天,看了不少树林,不知从何下手,吃了个西瓜,又请他在饭店吃了一顿饭,把钱花光了,才往回走。从此,他再也不提做生意的事。
老颜当了一段时间的教师,开始有了更广泛的爱好,不仅喜欢打乒乓球,还时常凑凑牌局。别看他打乒乓球的姿势很难看,可极少有人能赢他。每次赢了球,他总会挖苦对方说:“不是我赢你的,是你输给我的。”那神情,能把对方气个半死。而最气人的还是他打牌,如果他赢了一角钱,你给他一张一元的纸币,他会立即装进兜里,说,我先欠着那九毛吧,反正一会儿你还得输给我!为这事,有人把难听的话说在他的脸上:你和钱也太亲了吧?他笑笑说,不亲不行啊,得攒钱娶媳妇呀!他还真不是说着玩的,不久就找了位亦工亦农的姑娘,还特意拿着那姑娘的照片向我炫耀。我说,很好看。他就把照片举到灯泡前说,你这样看更漂亮!当时我正喝水,被他这句话逗得,直接笑喷了!
老颜结婚不久,就调到乡党委工作了。我虽然与他联系不多,可也听说他在那里干了几年后,也混了个“腐败肚子”和副科级。这期间,我也离开了学校,在县经贸局任职。老颜听说我成为县经贸局的负责人,就火急火燎地来找我,先是天南海北地吹了我一通,然后才说明来意:“你是越混越有人样,我是越混越不敢见人了。前几年混了个副科级,去年我因为受了一点小贿,被免了官,还开除了公职。唉!也好,不在体制之内,咱就是自由人了。可我还得挣钱吃饭,就办了家酿造厂。你知道吗?都说饮料行业利润高,他们也比不过酿造业。老子要是早干几年,现在肯定是富人榜上有名了!”
我知道老颜喜欢胡吹海侃,便打断他的话问:“你现在的企业规模有多大?”
老颜扳着手指头说:“去年是一口缸,今年发展到两口缸了,发展速度达到了50%,不慢吧?”
我笑了,就问,能帮他做些什么?他说,想与青岛酱油总厂联营,让我做做那边的工作,尽量促成此事。还说,只要能与青岛酱油总厂联营,他就能把企业做成世界500强。到那时,他愿意给我2000万,让我送送礼,去跑个更大的官儿做。我听他越说越下道,就不想理他了,便冷冷地说:“我管不着青岛那边,人家不会听我的。再说,人家也不会和你这个只有两口缸的企业联营的。”
“官腔,官腔!”老颜很扫兴地说着,顺手摸起桌子上的一包苏烟,装进兜里,不满地说:“你和那些当官的都一个熊样,六亲不认!”说完,骂骂咧咧地走了。
再次见到老颜,是我到经贸局的第二年。一天,在镇里干党委书记的魏同学打来电话,说快被老颜讹趴下了,让我快去救驾。我赶到魏同学那里,见老颜正烂醉如泥地躺在沙发上酣睡,便问,是怎么回事?魏同学向我诉苦说,老颜让他给儿子安排工作,他说办不了,老颜就不放过他,喝醉了酒就去他的办公室闹。我正想叫醒老颜劝劝他,他突然醒了。见我在,他就更来劲了,嚎啕大哭着说:“当年老子是天才,你们算什么鸟?现在你们都混得人模狗样的了,不认老同学了。可你们知道吗?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因为儿子没工作,老婆天天和我闹,我被逼急了,才低三下四地来求你们。可你们,都人味没有!”说到此,冲着魏同学的办公桌擤了一把鼻涕,气哼哼地走了……
这一次与老颜分别,再相见已是10年后的事。那天我驾驶着自己的车经过一个路口时遇到了红灯,刚把车停稳,就有人用手轻敲挡风玻璃。我误认为是交警在查车,便应声把玻璃窗降下来,低着头开始找驾驶证和行车证。谁知,这时有人突然塞进一幅山水油画,说:“我是画家,急用钱,卖一幅画给你吧,80元钱,10年后保证你能卖800元!”
我听着这声音很熟悉,抬头一看不由惊呆了,是老颜!他留着一头艺术家的长发,面孔黑漆漆的,像是很久没洗脸了,那双小眼睛也黯淡无光,似乎是在生病。几乎是在同时,他也认出了我,未等我喊一声“老颜”,他就拿着画,大步流星向后面走去。这时,绿灯亮了,我急忙驶过路口,找个地方停好车,又跑回去寻找老颜,可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了。
晚上回到家,我吃饭时还在想老颜的事:他怎么会以卖画为生呢?一定是遇到了过不去的门槛!我决定找到他,问清楚原因,尽己所能帮助一下这位老同学。可我不知道他的家庭住址,打听了半个多月,才知道他住在远离市中心的旧瓦房里。我驱车行駛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他的家。为我开门的是一位有点老态龙钟的胖女人,直觉告诉我,她就是老颜的媳妇,便问:“嫂子,这是老颜的家吧?”
她点点头,问我是谁?我报上姓名,她的脸上立时有了笑容,颤巍巍地说:“老颜经常念叨你,说你是好人!”然后便佝偻着腰走在前面,引领我进了屋。
屋子里墙是黑的,地上很乱,几样家具好像还是他们结婚时置办的。我找了个小板凳坐下,说:“嫂子,老颜呢?”
“死了!”老颜媳妇将一杯茶水递给我,以一种很冷漠的口气说。
我不敢相信是真的,惊愕地注视着老颜媳妇面部的表情,确认她是认真的,这才询问老颜的死因。从她的叙述中,我约略知道了老颜这些年的坎坷经历——
老颜被单位开除后,做过几次生意都赔了,恰巧当时赶上他的儿子要结婚,想买一套婚房,天天伸手向他要钱。老颜被逼急了,就跑到医院去要卖肾,硬被他媳妇拉回了家。走投无路时,他想起了自己的同胞哥哥,他哥哥是一位知名画家,画一幅金鱼就能卖数千元,这给了他启示。于是,他也开始学油画,因为缺少功底,他不敢画人物,专攻山水,反正山水千姿百态,画得失真点也看不出来。他画了一段时间,挑选了几幅自己感觉较好的,带着去求哥哥帮着卖。他哥哥看了看画,从兜里掏出1000元钱递给他说:“你的画,也只能卖给我!”
老颜没接那1000元钱,他带着画离开了哥哥家,找个小酒馆喝了半斤白洒,才醉醺醺地打车回家。下车时,他把画落在了车上。司机提醒他带上自己的东西,他却将一幅画递给司机说:“这张,送给你了!”
司机接过画看了一眼,便顺手丢在了后座上,说:“就用这幅画顶打车费吧,不用再付钱了。”
老颜没想到他的画能顶打车费,他有点惊喜,正不知说什么时,出租车开走了。望着渐行渐远的出租车,老颜似乎是突然间醒酒了:对呀,既然我的画登不上大雅之堂,那就找“下里巴人”呗!从此,他便晚上在家画山水,白天去路口向过路司机推销自己的画。虽然价格很低,可每天能卖两三幅,累计收入也很可观。这样卖了一年多的画,总算给儿子的婚房交上了首付。可人有祸兮旦福,有一次老颜卖画时抢道,被一辆轿车撞出了几十米,当场送了命……
听到这里,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点疼痛。我终于明白,那位传说中的画家,不是老颜,而是他的同胞哥哥。老颜的命运没有哥哥好,他一辈子愤世嫉俗、自命不凡,却一生都碌碌无为、多灾多难,最后又死得这么惨。
“人啊,不论到什么时候都得走正路。”老颜媳妇接着感叹道,“我跟着老颜过了几十年,最了解他。他这个人,本质不坏,就是爱说大话,做事不扎实。他在乡里当小官的时候,我本认为俺家的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可没想到他见钱眼开、走了斜路,不仅毁了自己,也毁了这个家!”
老颜媳妇的话,让我的心情变得十分沉重。我感到屋子里的氛围太压抑了,便起身告辞。当走到院子时,我忽然想起应该替老颜做点什么,便掏出身上带的所有钱,硬塞给老颜的媳妇,这才大步走出院门,开着车离开了老颜的家……
下雨了,路面有点滑。我放慢了车速,脑海中突然跳出两句话:每个人出生的时候都是原创,可悲的是很多人最后都活成了盗版。老颜,就是这样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