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章
即使夏天已经到来,如果阳光还不够热烈,树叶还不够稠密,蝉会懂得藏在黑暗的泥土世界里继续隐忍等待。直到阳光射向地面的温度适合它们生存和繁殖的时候才破土而出,它们只为最炎热的夏天唱出最霸气的声音。
上河园是汨罗江经过时、流水分开又汇合、在平江城外画出的一只洲,有几十亩地,大部分无人迹,自我生长成一个丰富而完整的世界。植被茂盛,有很多鸟类和昆虫,少车马少人烟,是一个有别于城市阵容的地方。仅在近村庄的一端建了几栋一层的平房,用来经营餐饮和住宿。
我在遇见上河园的第二天就拖着旅行箱来了,租下了客栈的其中一间房,未曾预料,从那天开始无所事事地在这一片河域呆了整整两个夏天,在第一年蝉声最响亮的时候走进来,在第二年蝉声禁绝时离开,第三年的蝉声再也没有机会听到。即使你把一个地方呆腻,某个时候想再回去看看,也是难的。在那里我还养过一只叫芸秋的小白狗。
上河园的蝉比我到过的任何地方的蝉都要多,是多出无数倍的那种;上河园的蝉声是我听过最具震撼力的,此起彼伏,一潮高过一潮,合着夏天热浪的节拍,在最热的午后叫得最响。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它们到底更喜欢那里的水,还是更喜欢那里的树林,或许是因为那里的水和那里的树林合起来才是它们最喜欢的。比如我喜欢上河园,正是因为它的某些恰好,离城不远,可以随时走向江对岸那个热闹的世界,也可以随时逃离,洲上有人家,只有一户,走进去和他们闲聊,或是闭门不出缩在自己的小空间,都是可以随心所欲的。
我房门前的河边有一排树林,那是蝉最喜欢的地方。从树林传来的蝉鸣声实在是太响亮太密集了,应该有成千上万只蝉潜伏在那几棵树上吧。它们很好地隐没在浓密的树叶中,实在是很难寻到它们的身影。每一次我试图从那些高分贝来判断它们的数量,脑海中总是会浮现出一个蚁窝,一只累着一只占据着那些树木,求生力非常强的样子。
一只蝉在黑暗中呆上几年,甚至是十几年,在阳光下的生命却只有短短八十天,但是它们把夏天推上一个声浪的高潮。蝉的生命最酷炫的地方,就正是既如夏花般灿烂,又如夏花般短暂。蝉蹦跶到这个世界之后从一大清早就开始高歌,那段时间每天必然是从蝉声中醒来,但是从来不知道它们的第一声鸣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到傍晚天黑时还可以稀稀拉拉地听见,还好夜晚是安静的,它们虽然不愿放过一秒钟的太阳,但还是能够放过夜晚,愿意遵循昼出夜伏的规律。
蝉这种昆虫应该是会顺从地遵守季节时令的,会毫无意外地顺其自然地生长、繁衍和死亡,我是理所当然地这样想的,从来不认为它们除了死在天敌下、死在不可抗拒的自然因素以及自然死亡之外,还会有什么意外可言。
这些“理所当然”的认为,会实实在在地限制你对事实认知的想象力,蝉除了依时而生、依时而唱、依时而死之外,也有例外。我在上河园的第二个夏天伊始,见过一只蝉,它不按时令地撞入世间,形只影单,没有和同伴们一起为夏天形浪放骸的样子歌唱过,当然也没有机会繁衍生殖后代,就死了,我甚至不知道它有没有见过白天的阳光,也许它就是在我见它的那个夜晚从泥土里爬出来,然后就和这个世界不知所谓地战斗了一晚。
初夏的夜还是很好的,还持续着春天的温柔和善解人意,风是温润的,温度是怡人的,这个时候出来乘凉会觉得有点早,呆在房间里就足够舒服。但是上河园的夜晚,住在这里的仅有的三四个人,还是喜欢坐在一起,以闲聊换时光,于是我才碰见那只蝉,那只独自撞入的蝉。
就在这样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初夏的夜晚,毫无征兆,伴着嘶叫,从天井西面的屋檐狭缝中“咚咚”地飞来一只蝉。它是撞着墙飞过来的,于是带着“咚咚”的声音。没有星空朗月的夜,漆黑漆黑的,应该是院里的灯光把它引来了。在上河园的夜里,除了蚊子和蛾,很少见过其它飞着的昆虫。一只蝉,在黑夜里,在初夏,很难让人相信。蝉不是要在夏天热浪最高的白天集体歌唱吗?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蝉振动着翅膀带动着黑色的身子,扑闪乱飞,放声嘶叫,明显地在别处应该已经受过伤了。飞入天井之后,它更是找不着方向,只是拼了命飞,头不断地撞在天井的三面墙上,“咚咚”直响,撞得那么响应该是很疼的。
响声被小狗芸秋听到了,它“嗖”地直起蜷缩在墙角的身子,竖起耳朵,顺着声音慢慢地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眼睛追随着那扑闪乱飞的蝉,伸出爪子,想去抓它。蝉比它的速度快多了,又飞在高处,它只能兜遛遛地跟着转,从开始的小心翼翼、警惕变成了蹬着四腿撒欢地追赶。蝉其实并不懂芸秋的追逐,它只是拼了力地飞。
蝉在黑暗的飞行和不断的碰撞中一点一点地疲软下来。几个小时后,蝉已经无力再飞起,在地面仰躺着,四脚朝天,用翅膀支撑着抖动着在地面打圈圈,一圈一圈又一圈,从大圈到小圈,全是耗尽生命的悲怆。
深夜时,蝉再也飞不起來了,芸秋也倦了与它的游戏,再次缩回自己的角落,我们已经知道了一个生命可以预见到的结局,或冷漠、或无视、或哀叹、或感触颇多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最后自然还是一夜好眠。
第二天清早起床后,看到蝉的翅膀偶尔还会微微地动一下。很久了,以为再也不会有动静时,又会略略闹出一点声响。蚂蚁早就凭灵敏的嗅觉找到它,在它还未死去的身体上爬着,用触角试探着,用嘴咬着,并且不断地有蚂蚁从巢里涌出,牵着长线,齐心协力来收获这个大餐。
一个月后,河畔才响起惊天动地般的蝉鸣,这些依然震撼的声音,却没有盖过那只蝉悲怆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