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阳
我是一名掘进机手,正在一心一意地工作。今天,我给自己确定的任务是掘进十米。
十米!那可不是在老家的田里,要挖一道沟,往手心吐口唾沫,喊声干,再把头高高扬起,一猫腰,憋口气。等气喘了,劲累没了,伸手摸摸后背,湿透了,再回头看看,二十米都过了。
这是工地,修地铁的工地,离地面足有十米深,咋能与老家的土沟子比?再说了,在这儿掘进半米,比在老家挖十米长的沟费十倍劲,闹着玩儿呢?
闹着玩也得玩,这天是10月20日。对一般人来说,这天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可是,对于我来说,这一天的意义可就大了。
这一天,我有悲也有喜,有苦也有甜。总之,酸甜苦辣咸,啥味都尝过。六岁那年,10月20日,我刚上学两个月,娘就病了。她的肚子越来越大,疼得整宿睡不了觉。爹急得直跺脚,村主任也只能摩挲两手拿不出钱,全村人眼睁睁地看着我娘疼死;我12岁时,也是10月20日,16岁的哥哥上山挖野菜,一不小心,从山上滑了下来。等我和爹找到哥哥时,他已经没气了。父亲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我急忙回村找村主任,他连吼带叫把熟睡的村医生喊了起来。折腾了半宿,爹才被抢救了过来。人是活了,腿却瘸了,重活也干不了了;又一年的10月20日,妹妹在大杨树底下睡觉。晌午了,我喊她吃午饭,她醒了,却不会说话了。全家就我一个好人,你说,我倒霉不倒霉?还有更倒霉的,社里挖排涝沟,村主任指着我的鼻子硬让我参加。
我要是走了,这个家谁管?饭谁做?拉到炕上的屎谁收拾?难大了去了!再难,工也得出!
你家难,谁家不难?我们家就俩下不来炕的,我说过难吗?
村主任说的是实话,他的老娘和老伴儿都是瘫子。可是他说了,我是个老党员,啥事都得往前冲。
村主任真是个与全村人不隔心的好干部,挖地铁的领导也是好干部。
工长昨晚就说了,明天立冬,在乡下是歇工、玩牌、吃饺子,啥活都不用干的日子。虽说明天咱们不放假,但也可以放松些劲儿干,能干多少是多少,也算不放假的放假。大家别担心,干多少工资也照样翻番!工长话音还没落,满巷道的欢呼声快把耳朵震聋了。
我想,我得给媳妇儿打个电话。算起来,我俩只在五一时通过一次话,已经好几个月没说句话了,这还算两口子吗?
当时,市里来村里招工,我有点儿动心。可一想到家里四五口老的老小的小,我也就把刚上来的心气儿压下去了。
我正沮丧着,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媳妇儿。我闷声闷气地问,又不是热闹,你来干啥?
支持你呗!媳妇儿扬起脸笑盈盈地说。
我有些不高兴了。结婚不到一年,孩子才出生几天,就不恋我了,这个没情没意的娘们儿。我不甘心,试探了一句,是你想来的?
才不是呢!你想,我能舍得你吗?
村里的小伙子有的是……话还没说完,后背就响起了“鼓声”。
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我打死你!
我边抱脑袋边躲,我也没惹你呀!不打了,中吗?
妻子还是不解气,她说,你笑话我,能说完就完吗?
我想起了一招,你再打,我可找爹去了!你是知道的,自打娘死了,咱爹就再没碰过我一个手指头!
你去找吧,看看爹向着谁!我来找你之前,爹就说了,修地鐵是国家发展的大事儿,党员就得听党的话,咱不支持谁支持?他让我告诉你,要你第一个报名,第一个冲上前线。你要是不听党的话,就让我替他惩罚你!
我一听是爹的授意,也无话可说了。
此刻的媳妇儿沉默了,我偷偷回头看,才发现她的脸上满是泪水。自从认识媳妇儿,我从没见过她哭成这样。我赶紧蹲下身来,满脸堆笑,小心翼翼地说,我不是不想去,去了能给家多挣些钱。娘生病的时候拉了不少饥荒,虽说没剩多少了,可咱毕竟还算困难户。只是,我走了,家里没有个男人哪成?
要不这样,你在家,我报名!
我赶紧拉住她的手说,我这就报名!
媳妇儿这才破涕为笑。
我说,我开始就打算报名,只是舍不得这个家。
嗯,你说的我信。可是,咱家还需要你加把劲,才会有云开日出的日子。
算来,我进城已有大半年了。这大半年,我拼命干活,省吃俭用……想想这一年已经挣了不少钱,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爸爸!爸爸!
哎?这不是儿子牛牛的声音吗?一回头,果然是牛牛。
别过来,这里危险。
没事!我穿防护服了,有工长伯伯领着,安全!
我抬起头,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乘着洞口的光亮缓缓而来,离我越近,那束光就越亮……我不禁眯起了眼睛,迎着光奔向他们。原来,这个10月20日的太阳是伴随着美好而升起的,即便微光,也是希望。
选自《北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