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俊甫
故事是从一次朝会开始的。
其实按照相国肥义的说法,早在三年前,故事就已经埋下了种子,萌出了新芽。彼时,我不顾群臣反对,废长立幼,把太子之位传给了赵何。这是我的爱妃吴娃临终前最后的请求,我不能让她闭不上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为了断掉长子赵章蠢蠢欲动的念头,一年后,我赶鸭子上架,把王位禅让给了赵何。我嘛,就当我的“主父”好了。其实,经历了“胡服骑射”那件事之后,我对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也早已厌倦。一帮老家伙,整天抱着祠堂里落了灰尘的祖训,跟你斗不完的口舌,好像一个国家开疆拓土,杀伐征战,光喷喷唾沫就够了。我要的是江山,是灭中山驱林胡剑挑楼烦,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把王位禅让给赵何,他领着一帮老家伙管管政治,我点兵沙场,成就一世霸业,挺好。
但是那次朝会,毁了一切。
那是我的幼子赵何加冕后的第一次朝会,文武百官峨冠博带,林立朝堂,屈膝叩拜,山呼大王。那个曾经属于我的位置,现在坐着我12岁的儿子。我在一旁看着这一切,想起了美丽的吴娃,她在天之灵,也该安息了吧?可是……可是,朝堂上跪拜的人里,那个垂首掩面的人是谁?我使劲儿揉了揉眼睛,是我的长子赵章。原本,这个位子应该是他的,接受叩拜的人也应该是他。可现在,相貌秉性更像寡人的章儿,却在向羸弱的幼弟屈尊叩拜。他的眼角扫向我时,萎靡颓废的样子让我心碎。章儿比赵何年长十岁,性格强悍,体魄健壮,大有我之形貌,本来最为我怜爱。章儿曾多次随从我出征,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为国人所称颂。他才当得起赵王的冠冕呀!
我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于是,我修了一封诏书——不,它现在不能叫诏书,应该叫一封讨封的书信更贴切些。我在信里言辞恳切,想用父親的语气打动赵何,把代郡分给长子赵章,让赵章也称王。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我让人把讨封信送进了王宫。回信的是相国肥义,这个曾经极力反对我废长立幼的家伙,现在站在新王的立场告诉我——不行!肥义说,国无二君,地无二主。难道主父想让祖宗们好不容易打下的一片江山一分为二吗?想让同宗同族的一国百姓形同陌路、刀戈相向吗?万万不能!
瞧瞧,这就是我的臣子,我的臣子对我说的话。问题是,我还无可奈何。王印在王宫里,而我的身份是主父。没有王印,我的话也就是一个屁,风吹来,连个臭味儿都闻不到。
好吧,那就退而求其次。公元前295年,封赵章于代地,为安阳君。
也是这一年,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忽然心血来潮,决定带着两个儿子到沙丘宫走走,顺便为行将就木的自己选一块墓地。已经很久没有一家人一起出去了,我看着身边的两个儿子,一个赵王,一个安阳君,还有在我的马蹄下日益强盛的赵国。我想,百年后长眠在沙丘宫,该是高枕无忧了吧?
谁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呢?都说世事难料,其实最难料的还是人心啊!长子赵章到底是个不甘人下的人,又或者是受了贼人的蛊惑,他竟然差人盗走了我的手令,假传赵何到我的沙丘宫。赵何没来,来的是相国肥义。肥义扬言,不管是谁,如果想跟赵王相见,一定让他走在前面。我赶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肥义的身下一摊血污。
赵章似乎并没有看见我,他举着长剑,声嘶力竭地吆喝着手下的武士,想要弑王。幼子赵何显然做了准备,他的行宫坚如磐石。赵章的武士们还没能展示他们的勇武,就被从邯郸赶来平乱的公子成和李兑团团包围,剁成了肉酱。赵章眼见大势已去,颓然地丢掉长剑,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我。
我能怎么办呢?说到底,他也是我的儿子啊!
让我没料到的是,公子成和李兑并没有罢手,而是率兵包围了沙丘宫。一群凶神恶煞似的兵士扬着戈矛对宫中的人喊话——后出来的人灭族!于是,我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一个又一个士兵丢掉武器,逃出了宫门。他们甚至挟持走赵章,把我的长子当成了赎罪的资本。
孤家寡人。现在,我真的成了孤家寡人。重重的宫门一道一道在我的面前闭合,沙丘宫成了一只没有缝隙的牢笼,任我如何咆哮,也换不来一声回响。这帮把我围成困兽的家伙,已经忘记了我曾经的身份,忘记了我也是这片土地上的王。
因为没打算久住,宫里并没有多少存粮。很快,我就尝到了饥饿的滋味。雏鸟、地鼠、野草、树皮……三个月过去了,没有一个人过问我的生死,任我弹尽粮绝。
夜色降临,大幕徐徐闭合。那一刻,我知道,戏收场了。
听说,赵何事后将我谥为武灵王。难道他以为我不知道这是在嘲讽我半生英武,半生昏聩?
随他去吧。我也是自作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