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棛泓
2019年12月22日,正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冬至。
早上7点45分,当我身穿背心短裤,与5999名跑者一同站在广州黄埔马拉松赛起跑线上的时候,面前是一条宽阔的大道。这条大道将一直向前延伸,引领我们穿过三隧、三桥,穿过广州商学院,穿过黄埔新区,在42.195公里的尽头,到达本次赛事的终点——美丽的凤凰湖。
这是一个非常适合马拉松比赛的早晨,气温15°C,风速2-3级,多云的天气,既不会下雨,又不会暴晒。在我的身后,还有6000名半马跑者和8000名参加5公里欢乐跑的当地群众。大家随着主持人激情的鼓噪不断地发出尖叫和喊声,一片鼎沸。
我用4个小小的别针将配有芯片的号码布仔细地固定在胸前“吉大马帮”四个字的下方,那上面印着“A00755”——是我作为一名公益跑者自选的号码。“吉大马帮”是吉林大学校友会的长跑组织,“755”则是我家所在城市的区号。
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全程马拉松比赛。我的要求很简单,就是安全完赛。如果顺利的话,能够用5小时21分左右跑完全程。
在此之前,我参加过5个半马比赛,包括4个线下赛事和1个线上赛事。不过,这些都是2019年内的事情。因为在1年之前,我还是一个极其不爱跑步,而且从来没有跑过5公里以上的人。
我今年53岁,一直喜欢运动,尤其偏爱趣味性强的体育项目,擅长除篮球(因为个子矮)以外的大多数球类运动。随着年龄的增长、体能的下降,逐渐放弃了足球、排球、击剑和羽毛球,又因为攻读博士期间过度的用眼,遗憾地放弃了从小喜爱的乒乓球。渐渐地,爬山、徒步和高尔夫变成了我日常生活中的主要运动项目。
去年十一长假,我从尼泊尔登山回来,深感体能状态不佳。为了准备今年春节攀登非洲最高峰——乞力马扎罗雪山的行程,迫于无奈,才在体能训练中加入了跑步的内容——从1公里,2公里┄┄到5公里——实在是太痛苦了。
跑步,对我来说,最大的难点不是体力问题(其他运动也有体力问题),而是耐心问题。在我看来,要一个人长时间只做一个简单的动作,没有变化,没有趣味,简直是枯燥透顶!
待到春节过后,我揣着半条命从赤道雪山归来之时,情况不同了。
我遇到了一个人——中体体育的董事长李强。
李强是我大学的师弟,在校期间并不认识。他毕业后做了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却因此累垮了身体。为了性命,他退出江湖,一心锻炼,通过跑步实现了起死回生、重振雄风;又为了帮助更多像他一样的人拥有健康生活方式,他拿出多年积蓄创办中体体育,专门组织承办马拉松等体育赛事,不为赚钱,只为公益。
当他听我讲述了攀登乞力马扎罗雪山的故事之后,就拉住我,一定要我参加中体体育3月底在深圳举办的龙岗半程马拉松比赛。他对我说:“师兄,马拉松的比赛就是给你这样的人准备的。如果为了健身,普通的跑步就可以了。但是跑马的人从来不只是为了健身,而是为了提升和挑战。你能登上非洲之巅,就一定能顺利完赛!”
那时,距离比赛还有不到6周的时间,我是彻底懵了!
尽管我从不喜欢跑步,但对马拉松运动却充满敬畏。我该怎么办?尤其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
这时候,另一个大学师弟李志国出现在我身边,主动担当了我的启蒙教练。按照教练的要求,我逐步增加跑量,在赛前的第三周完成了第一次15公里跑,一周后又第一次完成了21公里跑。赛前的几天,我收到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是杨国庆师弟寄来的“吉大马帮”队服。从此我披挂上阵,一发而不可收地走上了马拉松的赛道。
8:00整,四位德高望重的中科院院士扣响了发令枪——这或许是国内第一次由科学家鸣枪起跑的马拉松赛事——红色的人潮欢叫着涌过起跑线,赛道两旁的观众敲锣打鼓,呐喊助威,黄埔沸腾了,广州沸腾了,就连厚厚的云层都似乎被这热烈的情绪冲开许多,阴沉沉的天空变得开阔而高远。
按照赛前制定的比赛策略,我应该首先跟随500兔子(5小时跑完全程的官方配速员),以每公里7′06″的速度跑完半程马拉松(21.0975公里),然后再分别以每公里7′30″和8′的速度跑到30公里和35公里处,这样便能确保顺利完赛。剩下的7.195公里,就可以自由发挥啦。
但是,现实总是不按设想的剧本进行演出,赛场上随时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首先,我无论怎样也找不到500兔子,也找不到一个与自己配速差不多的伙伴,没办法只好一个人孤独地往前跑。其次,赛道上的氛围和周边不断超过的跑者多少会带动你跑得较快。这是十分危险的,很可能造成过早耗尽体能。尽管我不断告诫自己,不要被别人带快速度,但是裹挟在人流中,尤其是后面半马和欢乐跑的选手汹涌而来,不知不觉还是比计划的配速快了30秒。
我开始背诵《毛主席语录》——这是我自己总结的经验。有几段语录的朗读速度刚好与我的计划配速相吻合。渐渐地,随着朗读,呼吸速度和步伐节奏变得平和舒缓了。我又开始不断重复自创的动作要领:“收紧核心!摆臂,送髋,上膝盖!”所谓“上膝盖”原本是李春江指导广东男篮时的“名言”,在这里代指“折叠腿”,就是跑步时先动膝盖后动脚,脚尖尽量不超过膝盖,这样不仅可以保证步频,也会减轻跑步对膝盖的冲击力。
刚跑出1公里,校友中的马拉松大神——年逾60的77级大师兄“村长”从我右侧超过。虽说他的速度很快,但还是于百忙之中对我竖了一下大拇指,算是对我这个新人的鼓励。大约4公里左右,师弟黄教授从后面跑过来,我们闲聊了几句,他又向前跑了。這时,我突然发现还有一个人与他并排跑着,那是我现在的教练王飏!这个女生太娇小了,完全隐身在黄教授的右侧,因此直到他们跑过去之后才看到她的身影。在赛道上偶遇教练还是比较激动的,于是我喊了她两声。无奈,或许是场面太嘈杂,或许是她正醉心于同帅哥谈心,所以完全听不到。“虽然被她们从背后赶上超过,也不会萌生出懊恼之情来。她们自有其步调,自有其时间性。我则有我的步调,我的时间性。”(村上春树:《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
村上春树关于跑步的著作给我最深的教益是,要做一个严肃的跑者。这无关你的体能和成绩,而是一种态度——因敬畏而认真。
5公里之后,我觉得身体慢慢进入最佳状态,脚步均匀,呼吸平稳。我边跑边摘下头上的毛巾汗带拧了一下,果然拧出了不少汗水。实际上,像擦汗、喝水、补盐、吃能量胶这些动作虽然很小,但也会对平稳的跑步带来一些影响。所以,对于什么时间应该干什么,我在赛前都做过严格的规划,这些数据则来源于赛前2周的实战模拟训练。
为了备战平生首次的全马比赛,我按照“第一赛道”公众号给出的“课表”训练了9个星期。按要求赛前三周拉一次32公里,我觉得还是不托底,决定拉一趟全程,摸清自身的所有情况。这样得出的数据,至少可以进入95%置信区间。事实证明,从实战出发,严格要求,是完全正确的。
12月7日,我背了2瓶水,6支能量胶,2枚盐丸,在黄浦江边的滨江大道上首次挑战全马,以5小时34分完成任务,收获巨大:第一,建立了自信心,知道像我这样的菜鸟也是可以跑完全程的;第二,弄清了装备方面的事情,首先淘汰了会导致裆部摩擦的紧身压缩裤,尽管这还是某个大品牌的产品。同时,确定使用更加宽松一些的亚瑟士K26作为比赛战靴,而不是刚刚在桐庐半马中取得好成绩的K25,原因是在全马的比赛中,脚会膨胀;第三,明白了自身肌肉在各段距离中的反应,决定有针对性地使用肌肉贴;第四,弄清了补给的需求总数与合理配置方案,决定将盐丸增加到4枚;第五,根据实战情况制定了贴切的作战计划,科学分配体能。
因此,在比赛中,我一直保持每5公里拧一次汗巾,这样既能够保证不让汗水流进眼睛,又能够保证正常的跑步节奏不被过多地打乱;在第9、17、25、30、35、40公里处补充自带的能量胶,在32-35公里之间从补给站加食一次香蕉或点心,使胃部得到充填,不至于过空;在15公里处补充2粒盐丸,30、35公里各补充一粒盐丸;前半程每10公里喝一次水,后半程每5公里喝一次水或饮料。
比赛进行到10公里处,比计划提前了3分钟,体能没感到有什么消耗,一切都非常完美。但是12公里以后,渐渐觉得右脚底部有些不适,猜测是袜子有些不平,导致前脚掌落地时产生疼痛。要不要停下来查看呢?还是再坚持一下?观察了2公里多,疼痛感越来越强,问题也似乎也越来越清楚。我终于决定,找一个适当的地方进行检查,必须及时排除这个障碍,不然比赛后半程可能无法坚持。我慢慢移动到边上,坐下来迅速脱鞋检查。果然是袜子的问题!或许由于鞋子稍大,袜子没有拉紧,足底的袜子产生了一个小小的褶皱。就是因为这一点点褶皱,导致脚掌越来越痛,以致于不敢落地。快速拉平袜子,重新绑紧两只鞋子的鞋带。费时30秒,但这是值得的!重回赛道,脚步轻松。跑完半程的时候,比计划提前将近5分钟。
25-35公里,往往是我这种菜鸟最吃力的阶段。可就在这个时候,开赛以来一直寻找却未曾得见的500兔子慢悠悠地从后面赶了上来。
长舒一口气!
一是知道自己的确并未落后,而且超额完成了前半程的任务;二是终于找到组织的感觉真好!我一声不响地紧紧跟在四个兔子的身后,由他们引领我跑过这全马最艰难的一段路。
眼看快到30公里处,前面的兔子看了看手表,突然集体放慢脚步。
“我们跑快了吗?”我问。
“是稍快了一点。”他们答道。
我知道,配速员是无论遇到什么路段,都要按平均配速来跑的。而一般选手都是下坡稍快,上坡稍慢。当时正值一个较长的下坡,像我这样体能不足的跑渣焉能放过这个节省体力的机会?于是我告别兔子往前跑。他们跟我挥手告别,热情地为我加油。我心里却在苦笑,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赶上并超过我。到那时,我将再也跟不上他们了。
下坡过去,艰难的中途跑考验着每一个埋头坚持的跑者。许多人这时候开始走路,或者停下来短暂休息。突然,赛道一拐,我们跑进了一个院子。刹那间,人潮如海,锣鼓喧天。猛抬头,原来我们进入了广州商学院的校园!赛道两侧站满了俊男美女,年轻的手臂高高地扬起,毫不惜力地为场上的选手加油鼓劲儿!他们的热情,让本来走路的人重新奔跑起来;让原本想停下的人打消了念头。很多选手伸出手来与同学们击掌,为了与观众互动多跑了许多路。我警告自己,不要被外界所动!除了不时礼貌地点头之外,尽量按照最短路线匀速慢跑,不改节奏,不多耗体能。当我们穿行了2公里的校园林荫,即将跑出校门的时候,很多人崩溃了。然而,一出校园,又是一群热情的小护士在路边齐声呐喊,于是这些人又重新跑起来┄┄直到前方,有一群小学生列队高唱《我和我的祖国》,童声优美,场面动人。这些气喘吁吁的跑者可算找到休息的理由啦!纷纷停步拿出手机来拍照、摄像,借机喘息。
我仍然不疾不徐地跑动着,遇到一两处坡度较大的上坡,就主动改为快走,同时踢腿,活动关节,几十米之后,再重新开始跑步。要做一个严肃的跑者,就要认真对待每一寸赛道。
眼看要到35公里了,最温馨的一幕在这里呈现:一面吉林大学的校旗迎风招展,吉大广州校友会的同学在这最艰难的地方设立了一个补给站!我一边抓起云南白药气雾剂,喷洒在我疼痛许久的右腿骼胫束上,一边喝着校友递过来的农夫山泉,真是从嗓子眼儿甜到心尖尖!
挥别校友,重新上路。35公里过后,真正的考验终于来了。尽管身体已经非常疲惫,但心知胜利在望,还是鼓足勇气向前奔跑。客观地说,这时我“奔跑”的速度基本在每公里8分钟,甚至高于8分钟,算是介于慢跑与快走之间。但是在主观上,我始终是在奔跑,而且是在奮力地奔跑!下肢抬不起来,就拼命加大摆臂的力度与幅度,借以拉动双腿,等于是在“是用上半身跑步”,以致于在赛后的几天,肩膀和手臂都与臀腿肌肉相偕着疼痛起来。
“痛并快乐着”可以作为这一阶段最贴切的概括。我像一个朝圣的行僧,每一步都使我更加接近圣地。每每出现身体上的痛苦,就立即有更加愉悦的精神将其压制。从赛后查阅“i运动”的照片来看,我这时的表情已经不再是龇牙咧嘴,愁苦满面,而是面带微笑,昂首挺胸。
10个月来,常常遇到朋友这样的询问:你到底为什么要跑马?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么大强度,这么虐的方式进行锻炼?
亚历山德拉·海明丝莉在著名的《跑步心经》中这样描述:“每个跑步的人都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他们之所以跑步,不是为了健身,而是为了强心┄┄紧实的胯部、线条分明的腹肌,还有知道自己能在电视机前多吃一个甜甜圈的那种满足感:这些都不是跑步的意义所在,而只是跑步带来的意外效果。跑步真正的意义在于┄┄哪怕只是再坚持几分钟┄┄获得提升的将不止是你的跑步能力,还有你的生活态度。”
第一个登顶珠峰的美国探险家吉姆·惠特克则表示:“我相信生活的关键——与‘好日子截然不同——是不舒适。按照我的思维方式,不舒适,就是走出自己已知、熟悉的舒适区,与逆境做斗争,是在好生活中创造珍贵的事物┄┄如果你一直不离开大本营,那么你哪儿也去不了。”(《生命的边缘:站在珠穆朗玛峰之巅》)
本人觉得,跑步、登山与烈酒一样,都是对生活高度的浓缩和本质性的还原。你会在数小时之内体验一次完全的人生,高峰与低谷,幸福与伤痛,激情与坚韧,斗争与宽容。而你付出多少,就收获多少。在这样一条道路上,“你所需要做的就是鼓起勇气相信自己,然后去跑就是了。”
一点一点地,凤凰湖渐渐展露出她美丽的容颜,轻柔的湖水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闪亮的高光。我们开始沿着湖岸前进。微风轻拂,阵阵清凉直入肺腑。树影婆娑,枝条摇动,似与路边的人们协同,挥舞手臂,加油助威。
在长距离的赛程中,因为难免在赛道上左冲右突,又或许在经过弯道时没有跑出最近距离,当40公里的标牌驰来面前的时候,我实际的跑量已经比赛道上的标志多出整整1公里。
不管怎样,这个时候已经能够明确知道,我将一定能够完成比赛,而且比计划提前6分钟。拿出最后一支能量胶,果断地喝下去!接过路边志愿者递来的矿泉水,连喝几口,然后扔掉。我需要把精力重新集中起来,全神贯注。
左转,坚持!41公里!折返,坚持!42公里!两边的群众夹道欢迎,热情呐喊。
还有200米!坚持!
前方出现分流,一排志愿者成一列纵队,手持指示牌挺拔地站在赛道中央。男左女右,分别冲线。
紧接着,那道拱门——终点的拱门映入眼帘,它从太阳所在的方位移过来,慢慢地移过来,移过来┄┄过了头顶!
我高舉双臂,仰望苍天,热泪盈眶。
“跑完了!”
时间,距离,配速,跑姿,都消失了。这件事情的本身已经化作由衷的满足!这就是马拉松给人的馈赠!
当我挂着奖牌,提着完赛包,见到守候在“禁区”外面的太太时,她惊诧于我身上的一层细细的“冰雪”。
那是汗水蒸发后留下的白盐。它们似乎对我说:你做了你想做的、该做的、担心做不成的,也得到了你想得的、应得的、不会得不到的。
你战胜了苦难,见证了崇高。
这就是人生。
而这个时候的我,只有一个想法:赶快冲凉。
因为再不冲凉,就真的要变成老腌肉啦!
(作者单位:东海证券股份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