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燕郊诗歌中的“鸟”

2019-10-20 09:25陆羽琴
青春 2019年3期
关键词:苍鹰燕郊灯芯

陆羽琴

雪白羽毛:浪漫与现实之间

在彭燕郊的詩歌中,“鸟”始终占有重要地位,它往往不是作为乡土诗、风景诗中被注视的景物和意象呈现,而是对诗人自身精神困境的隐喻,甚至是明显涵盖诗歌创作本身的寓言。其具体书写,在不同时期所呈现的样态迥异,事实上揭示了诗人的生命体验和深层思考的变迁轨迹。

在彭燕郊早期的诗歌创作序列中,“鸟”首先指涉的是文学创作本体。

《卖灯芯草的人》(此后简称《灯芯草》)一首是他对“鸟”的书写的起点,可被解读为一个关于理想诗歌和诗人形象的隐喻或自比,而《一根羽毛的媚舞》(此后简称《羽毛》)则作为一个文学批评意义上的反面教材,进一步补足了彭燕郊理想的创作范式,即浪漫的现实主义。

在《灯芯草》中,形状如羽毛的灯芯草和背着它们的人,在作者的想象中共同组成了一只“雪白的大鸟”。其中,“羽毛的雪白染上他没有血色的脸/染上早已褪色的衣服没有穿鞋的赤脚”。

一方面,作为某种独立外在物的灯芯草,装饰和温暖了衣衫褴褛的劳动者,它事实上可被解读为诗歌的象征,具有抚慰贫苦者的功效。另一方面,卖灯芯草的人又可被视为诗人的自喻,而灯芯草雪白的羽毛,即是深藏在他苦难肉体中的飞扬灵魂,使其狼狈外表变得无足轻重。

然而灯芯草并不完全属于人,它最终是要被卖出去的,人只是其暂时的背负者,这或许象征了诗思在个体身上的某种寄居状态,又或象征了诗歌效力之短暂和浮于表面,无法根除人间的苦难,只能做一时的装饰。

将这种不彻底结合推到极端状态,就成为《羽毛》一诗所呈现的:在虚空中媚舞的一根羽毛。它将静止、昏暗、压抑的环境视为“最理想的场地.或且应该说是最适合于它的好的场地”,因为其舞蹈和炫示并不需要旁观者,而只是一种纯粹的自我欣赏和陶醉,“为了要显示它自己——是一只死孔雀的羽毛”。

彭燕郊后来在《再会吧,浪漫主义》《两世纪之交,变风变雅:浪漫主义的困惑》等诗论中,明确提出要告别自我扩张、自我陶醉、以激情为驱动的浪漫主义。而如将“羽毛”视为对当时泛滥的、不切实际的浪漫或感伤文学的批评,那么“死孔雀”就是一度轰轰烈烈的浪漫主义传统和历史源头。它本身确实存在过,曾经华美鲜活,曾经负载过这根羽毛,然而时至今日,这一传统已经衰亡,羽毛已经从死孔雀身上掉落,失去历史内涵、脱离历史实体的创作风格,在易朽的生命之外无所附丽,浪漫派的自我彰显只能走向虚空和孤独。

因此,在《灯芯草》一诗中,叙事者反复强调白鸟形象的比喻性质,同时凸显本体、喻体和比喻词,如“像一只落到地面的大鸟”“好像走的不是他而是他的白色羽毛”“他和灯芯草”等语,暗示人毕竟不是鸟、也无法成为鸟,而只能是披着羽毛的人。所以“一堆雪白的羽毛乘着自己发出的风贴着地面飞”,可见的是羽毛,不可见的是人,但羽毛正因有人的托举才得以离开地面、飞行移动,又正因人扎根在地上,才没有四散飘飞到虚空,从而构成这只“落到地面”“不想从地面飞走”的鸟。

这种对地面的亲近和依恋,直指诗人自身的文学理想,虚空中的纯文学既不可取,就势必要寻求一个和现实的结合点,彭燕郊为自己飞鸟般的诗歌找到的归宿,正是地面的象征:乡土主题。

彭燕郊出身农家,早期诗歌创作本就以乡土诗见长,他曾在《土地的魔力》中自陈:“使我风魔的,永远是土地的魔力”,而“就是我飞翔了,我知道:那我也是为了土地的魅惑,而不是想离开它,而为了要从高高的地方更完全更清楚地一眼看尽它的广袤”,既然在现实中无法飞翔,“我便这样地匍匐在地上,审视着每一朵土沫”“忘情地倾听着”。

这和《灯芯草》中“脚步轻轻飘过没有搅动一粒尘土”“只想在尘土里寻觅一点人们遗落的饭粒米屑”,也是相合的,不搅动尘土是因小心翼翼、不想搅动和破坏乡土的一分一毫,而“饭粒米屑”之语,并不是为了谋生而被迫在地上觅食和停留,而是渴望投身到农人和土地中去,在他们的手泽中寻觅精神食粮。

可是诗歌中飞鸟的路径,是从天上落到地上的,即使贴地飞行,也依然是在地面之上、不沾尘土,其视角依然是居高临下的。诗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特地借由路人之口将之展露,然后再以叙事者口吻加以驳斥。

人们见到卖灯芯草的人,都纷纷向两边让路,怕自己“害得它不能顺利地从这嘈杂混乱的地面飞走”。叙事者的反驳是,鸟本来就不愿离开地面,但在此之前首先出现的论据却是:“灯芯草的雪白是不受玷污的/柔直轻脆的灯芯草不可能纠缠成一堆乱麻”。

这种“出淤泥而不染”的能力,和后文中投入尘土中去的意愿,其实是矛盾的。依然暗示了地面其实配不上高洁的白鸟,本质上未出“举世皆浊我独清”的传统文人思路。而同时又无法放弃下沉或回归民间的现代启蒙理想,所以先默认地面的嘈杂混乱,再预设自己不受玷污的本性,诗和现实在诗人的潜意识中,依然呈现出格格不入的状态。

所以,对卖灯芯草者怀抱善意的路人,并非不理解诗人,而恰恰是传达了诗人的部分心声,两者对现实条件的认知是共通的。诗中称众人“谁也知道可是谁也不愿去想”,但或许挣扎于天空和地面之间、介于浪漫路径和现实目的之间、真正“不愿去想”这一切的,是诗人自己。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灯芯草》一诗所运用的是第三人称,即在卖灯芯草的人和路人之外,彭燕郊自己所站的立场,是诗歌背后的隐含叙事者,并注视和评判诗歌、诗人和诗学理想,其中的文学隐喻,也自然和彭燕郊本人的创作主张拉开了微妙而审慎的距离。

在这个意义上,这首诗并非全然的自喻,而暗含有所保留的旁观态度。人和灯芯草、虚空中的羽毛本身,都不是真正的鸟,诗人的主体意识自然也不完全寄寓其中。

自由飞鸟:阻力和规训之下

活生生的鸟的形象,要到1949年后才真正出现,在变动的时局中,生命直接感受到来自外界的威胁,诗歌隐喻的所指由创作体验转向现实际遇,真实的自我也就逐步在对鸟的书写中构筑和展露。

《飞》的创作缘由是“武斗正酣,血雨腥风中怀胡风先生”,因此詩中的苍鹰形象同样不是自喻,而是对胡风的颂扬,但诗歌一再重复“它就是这样地飞”“它真会飞”,其肯定态度是热烈而毫无保留的。

紧接着描写苍鹰在空中所见:“天是那样晴朗,那样地蓝/大地的边沿/出现了一大堆/鲜嫩的白云的泡沫”。事实上已经完全代入了鹰的视角,叙事者不再是满足于地面上的仰望和旁观,真正想“这样地飞”的成为诗人自己。这种飞翔的具体场所,已不同于《灯芯草》中的尘土和地面,也不同于《羽毛》中死寂的虚空,而是“辽远的天际”“广阔的天宇”,苍鹰在其中有计划地盘旋、螺旋式地不断向上,“画着一个比一个大的优美的圆圈”,而不再贴地飞行。

诗歌中反复强调天的“透明”“深邃”“宁静”和题记中的“血雨腥风”形成了鲜明对比,似乎在武斗正酣的权力冲突之外,另造了一个可以遁入的桃源,但,同时亦和彭燕郊早期在《家山七草》中“还有什么比晴空更富有那令人神往的魅力呢” “我永远是晴空的崇拜者”等语相呼应,更加印证了《灯芯草》中对地面的矛盾态度。

到此诗中,“大地的边缘”已经“笼罩在橙红的尘雾里”,联系彭燕郊晚年诗作中对“无色透明”极致状态的向往,其间褒贬态度是很明确的。但并不能以此判定诗人已经抛弃早年对乡土的爱,“笼罩”一词所暗示的是,乡土只是被遮蔽了,而非自身就藏污纳垢。

然而,天上也不是理想的乌托邦,空中有“我们想像不到的/气流的危险漩涡”,苍鹰最后还是要“飞向大地的深处”,从天上一直搏击到地上,并非像《灯芯草》中一样,去寻觅尘土中遗落的饭粒。飞翔的经验和能力使它降落时“不存在什么摔得粉碎的忧虑”,从而在“致命的伤害,流血和残酷的死亡”面前一次又一次胜利。

于是浪漫的飞翔最终作用于现实的回归,主观的扩张最终彰显的是入世的战斗精神,这一方面是向胡风“主观战斗精神”的致敬,但另一方面,叙事者又对这种战斗的结果流露出某种悲观情绪,所谓“然而,它胜利了/一次,两次,三次/或许,还会有第四次……”,言下之意似乎是:或许不会有第四次了。

但诗歌最后,诗人依然抛开了全部的犹疑,将“飞”本身变成了某种不可更改的必然命运和客观状态:“它就是这样地飞呵,飞呵/会飞的都是这样地飞!”可以飞翔,就应当高飞,具备能力,就应当去施展,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无需考虑的,这也是诗人在历史洪流中对自己的期许:希望自己“会飞”,而“会飞的都是这样地飞”。

苍鹰的“会飞”,在自由度上和《灯芯草》《羽毛》中所描绘的状态是一致的,灯芯草“乘着自己发出的风贴着地面飞”,羽毛“轻轻地扬举它自己”,苍鹰则“以它的金属光泽/操纵着气流”,三者的飞行不仅不会受外力影响而随风飘逝,还能自己产生和操纵气流,全然是自在自为的。

而苍鹰的“飞”中的力量感,又是灯芯草和羽毛所无的,后者是轻盈的,飞行本身没有明确原因,更近似于文学审美层面的一种自然显现,但苍鹰的“金属光泽”,显然就迥异于灯芯草的“柔直轻脆”,从而带有强烈的目的性:“向我们奔来/又离我们而去”,这里的“我们”仿佛一个固定的锚点和参照系,苍鹰才是那个能动的主体和叙述重心。

进一步地,这种有指向的前进也就会遇到相应的障碍,在《灯芯草》和《羽毛》中,叙事口吻是柔和的,事件进程是顺畅的,并没有彭燕郊早年战斗诗歌中明确的敌我分立,连路人也是友善的,这是因为诗歌已经升入一个抽象的隐喻层面,在这个文学创作的国度里只有诗人自己心灵的分裂、挣扎和抉择,而无外界的现实干涉与阻隔。

但《飞》中的苍鹰,已经无法避开天上地下的关卡,它要抖落“某种缠绕在它身上的羁绊”,要拗折“妨碍它的某种障碍”,甚至要以自身的气流和地面上“预告灾祸的黑风”斗争。

从这些负面意象的生成过程中,也可一窥历史语境的更迭,此时斗争已经从自我内部延展向外部世界,当诗歌的问题从“如何飞”转向“飞不飞”、从创作内容转向创作行为本身,其前提就已是现实中飞行,或者说创作能力的受限,当诗歌的诉求成为摆脱羁绊、追求自由,所暗示的就是现实中的羁绊和不自由。浪漫的飞行不再指向和现实对立的虚空,而成为从权力中突围的唯一路径。

从《灯芯草》《羽毛》到《飞》,随着“鸟”的形象逐步走向实体化,相应构成阻碍的权力也逐步走向台前,不自由的程度日益加深。到了《四翼》,权力的形态有了彻底地改变,它不再从外阻碍鸟的飞行轨迹,而是直接作用在鸟的翅膀上,物理层面上的实体性接触达到巅峰。

权力并未以残酷的暴力面目出现,剪除飞鸟的羽翼或损毁其身体,相反,《四翼》中的神又额外“赐给它两只”翼,进而将两翼的飞鸟异化成四翼的非鸟,彻底取消了其飞行能力,使之拥有“超越鸟性的尊严”,从鸟自己的角度看,它已在这种等级的提升中丧失了鸟性,在权力的裹挟中失去了本我。

因此,“飞行的最大障碍来自鸟体的重量”,飞行速度只能计算而无法控制,气流也不再由鸟自身发出和操控,而是反过来从外“利用四翼的不协调制造紊乱”。而翼一经添上就无法割掉,因为“这是对神的赏赐的最大亵渎”。由此,神代表着现代意义上的权力,通过“赏赐”的方式完成了对鸟的规训:“本来,你就可以不必再飞了,多给你两只翼,是为了让你与众不同,就这样,不飞吧,多一点空闲,多花一些工夫梳理梳理它们,让它们更有光彩,更威武。”

此处值得注意的是,与此前人和灯芯草、死孔雀和羽毛的关系相似,“翼”和“羽毛”事实上也是分离的概念,羽毛本身依然是无力量的、附丽其上的装饰,是肉体生命的表征,“退化了的羽毛”随着翼的萎缩“一片片往下掉”,这和物理上的凋零过程是一致的,是事件附带结果而非原因。而“翼生来是为飞的”,这和“一只鸟怎么可以总是停着不飞”相呼应,它是鸟的灵魂和本体的寄居,它的扭曲也就不同于羽毛的受玷污,也不同于《羽毛》中死去的孔雀,后者是曾经存在和光耀过的实体,而前者从诞生伊始就是不自然的增生物。

这依然可以被视为关于创作的一个隐喻,即为权力所异化的诗艺,反过来戕害了诗人的文学生命,最终导致其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消亡。而权力又在寻找新的牺牲,“准备再赐给它们两只,甚至四只翼”。

孤独囚鸟:异己与同类之外

权力对飞翔的另一重打击,则是将其隔绝于天空之外,个体沦为被侮辱与损害的囚徒,这和诗人自己的人生经验是相符的,因此这类诗作,在1950年代的政治高压下就已初露端倪,鸟成为诗人移情乃至自喻的对象。

吊诡的是,在这种关于鸟的寓言式书写中,与人群隔绝的孤独感盖过了与天空隔绝的不自由,个体和群体间的关系成为诗歌所探讨的重点。

在《夜闻雁过》中,作为囚徒的人直接出现,而反复感叹夜的静和自己的孤单,囚禁对诗人的最大影响,似乎是和他人联结的断裂,而非自由的被剥夺,换而言之,因为处境孤立,所以被囚禁和羞辱的状态才更加令人无法忍受,所谓“因为孤单更加痛切地感到/生存的无奈,厚着脸皮,像个/真正的无赖,正是报纸上反复宣传的/被剥掉外衣,赤身露体/什么也没有了,除了尴尬和羞耻”,之所以更痛切地感到尴尬和羞耻,是因为自己是视野中唯一的受害者,而无法和他人建立起共同的耻辱感,因此在对自己的注视中感到难堪。

正是在人和人的交流不可能的情况下,人才尝试和鸟建立情感联结。人是因为夜的静才得以听到雁叫,换而言之,人从自己的孤独出发,理解,甚至预设和假想了雁的孤独,这种联结不是一种简单的自怜或寄寓,而是试图建构一个同样孤独的主体,从而使两者在对话和注视中相互碰撞、理解和抚慰。

问题在于,大雁其实从未进入人的视野,天空和飞鸟对囚徒来说都是不可见的,孤独者借叫声怀想的那只大雁首先是自由的,这就和人的境况迥异,人并不能真正了解雁的处境和心境,雁也不会理解人间发生的一切,两者本质上并不相通,所以全诗最终只是“无用的联想”,诗人在篇末感叹:“远远飞去的孤雁是不会知道这些的/它只是一只鸟,不是这个年代这块土地上的人。”

但如果将此处的“人”理解为一个群体性概念,则这一感叹就反过来有了一种面对失群孤雁的优越感,即自己是有所归属的,而孤雁虽然自由高飞,却被排斥于共同体之外,无法分享到历史和土地所赋予的特殊情感,即使这种情感本身只是痛苦的聚合。

這种个体对集体的向往其实是危险的,因此在《归宿》这则自我警醒的寓言中,它就成为凤鸟堕落的关键,被俘虏和囚禁之后,它“被冷落到最难堪的地步”,无法飞行的幽闭之苦是可以在“生存状态的刻板重复”中被麻痹的,然而“寂寞是可怕的,被冷落更是百倍的可怕”,它不愿“苟活于遗忘之中”,于是试图以胜利者即野鸡的阵营为自己新的归宿,渴望得到它们的关注乃至认同,最终不仅自己堕落不堪,而且也无法被野鸡接纳,而只能作为过时的牺牲被拖上餐桌。

这就区别于郭沫若的《凤凰涅槃》,郭沫若所延续的仍是屈原以来中国传统的凤与众鸟的对立模式,凤的自我是完整、孤高的,独立于外界而存在,它所面对的是自身和生死之间的冲突,孔雀众鸟只是无关紧要的看客和小丑,本质上无法伤害到它,凤也根本不将它们放在眼中。

导致这种区别的关键原因在于,《凤凰涅槃》中凤高于凡鸟的等级秩序始终是默认前提,凤所拥有的权力和它的价值品格是一致的,而在《归宿》中,野鸡和凤鸟则是对立的集团,前者胜利而后者失败,权力关系从一开始就已将传统价值颠覆,到最后,凤鸟自己也主动投向野鸡的群体。也即,个体与群体关系的实质,依然是个体和权力的关系,群体是被权力筛选和建构的,其意志和力量都是对权力的代言和代行,个体的孤立本身也是权力运作的结果。

《归宿》中胜败双方的斗争,一直都是在权力关系中展开的,凤鸟的堕落是因为渴望改变自己在天平上的具体位置,渴望加入既得利益者的阵营,因此,这种挣扎从一开始就是丑陋的,真正的理想只有从权力天平之上、从整个庞大结构中抽身,但这又是无法实现的,因此它注定成为权力之下、群体之外的牺牲。

而《哑禽》中的个体和群体对立模式,则与此前的天然敌我对立模式不同,哑禽是被自己原本所属的团体孤立起来的,而这种排斥本身就是群体为了建构内部的自我认同和边界、而造出一个异己,即所谓“一种嘉许必须伴随一种谴责”。哑禽始终保持沉默,不参与到大时代的合唱中。在群体看来,这种危险态度是会传染的,“它的冷漠传到自己身上就会引起骚动,心神不宁会使羽毛一片一片掉下来,露出羽毛底下需要保护的皮肉”。

此处又一次出现了羽毛掉落的意象,它不再是华丽的附加装饰,而是生存、自保所必需的外壳,在这个意义上,小鸟们的合唱是被迫还是真心,似乎也是可疑的,特殊时代里群体是个体的保护色,沉睡不醒是唯一的生存出路。不愿屈服的个体如哑禽,即使用血泪发声、用生命创作,也会被“极少数”人掌握的权力所抹除,“它仍然是只哑禽”。这就是为什么,此时翅膀意象已经荡然无存,因为飞行问题已被更为紧迫和基本的发声问题取代。

失群之鸟:群体和时代之内

进入1980年代,诗人笔下的鸟终于飞出囚笼,但在新旧时代的夹击之间,其存在本身就面临着深重危机。

《鹫巢》中的荒鹫重新翱翔于天际,然而这首诗是赠给其师友聂绀弩的,即题记中所谓“三耳新居了无陈设,一如数十年前流寓浙、桂、渝、港时,诗以赠之”。换而言之,此时鸟的形象指涉的,其实是师友聂绀弩而非诗人自己。这就重新回到了文革中作《飞》赠胡风、以苍鹰形象喻其战斗精神的手法。

与《飞》不同的是,《飞》的叙事者直接以第三人称书写苍鹰,看似疏离,其实寸步不离、紧紧追随,最终合身而上、合二为一,毫无保留,苍鹰所见亦是诗人所见,诗人即使无法成为苍鹰,也已在想象和颂扬中分享了苍鹰的荣光。

但《鹫巢》中却多了一个第二人称的“你”,诗人和“你”展开直接的对话,荒鹫则是出现于对话内容中的、远在对话者之外的、被介绍和观看的客体。开篇所谓“有谁知道,叫你忍受不了的正是悠闲”,其中的“你”显然是指聂绀弩,并和后文荒鹫“侧目而视时,悠闲中好像也有些许关情,然而同时也似乎不胜厌倦”的状态相呼应。由此,前半篇的情境似乎是“我”向“你”指认和描述荒鹫,以它为“你”的写照,将两个形象联结叠合在视野中。

于是“你希望有一声短促有力的唳叫,让胸中的高热吐出来,以减轻它的负担,振奋它自己,也振奋我们”,一方面“你”的情感指向荒鹫,一方面“你”的立场归向“我”,于是作为观看者的“我们”,和远在高天的荒鹫之间始终存在距离。

到后半部分,这种距离缩短,“我们”以荒鹫为中介和武器,对另一群“你们”、即所谓“宵小之徒”的宣战:“宁肯让你们在它的微睡之前苟安片刻,你们得准备,会有一个爆炸”。但事实上,荒鹫的意志依然独立于人类之外,“属于巡天者之群”,两者只是在行动方向上暂时吻合。

在通常认知中,和苍鹰相比,鹫鸟的形象其实并不正面,至少是复杂多面的,它的出现既预示着战争已近尾声,但又标志着此地即战场、战争曾经惨烈发生,它向“猎物”的“奔袭”行为本身,也并不全然快意,在对敌人的可能胜利背后,隐藏的是无分善恶的死亡意象。

而在十七年的经验里,所谓敌人只是面目模糊的群体,其间不会屹立起苍鹰那样坚定热烈的战士,而只剩下荒鹫那样暴烈厌世的老兵。这或许是作者没有将自己和友人的意志完全寄寓其上的原因之一,它是可疑时代的可疑产物,但置身其中,诗人自己的理想也只能投射为荒鹫,曾经美好的白鸟和矫健的苍鹰,都未曾幸存下来,甚至也无法重生在文本与想象里了。

在这个意义上,诗歌中“无遮无拦光秃秃的巢”,首先是指聂绀弩“了无陈设”的新居,但所以如此,是因为“流寓”一般的仓皇动乱、飘泊羁旅,使人在世上难以安居。正所谓“连几片羽毛也被天风刮得无影无踪”,荒鹫的境遇不是自己选择的,是被外界剥夺的。

同时,“鹫巢”还象征了尘埃落定之后的历史废墟。和地上的巢一樣,供其遨游的“天地于它也不过是光秃秃的一片”,飞翔本身的意义被消解了,即使重获自由,“憋住的一腔烈火,永远是它自己的沉重负担”,在这个荒芜的、全新的时代里,只有一无所有、无所恋顾,才有不受束缚、自由搏击的希望,但这种希望是外在于“我们”的,甚至连其本身的实现,也要等待“不知将在什么时候”、不知来自何方的“一声令下”。

进一步地,作于同时期的、同样赠与友人的《失群鸟》,虽然以鸟为题,但通篇都在写桅杆断折、失去风帆的小船。因为在这样的废墟之上,“鸟”这个意象已经无法负载起生命的重量,或者说已经不存在可以置入其中的鲜活想象,连伤痕也已经成为过去,痛苦钝化,记忆冻结。于是鸟连带诗人自己的一部分碎片,彻底隐退在读者视野之外,取而代之的只是船这样残破的、被异化的无生命物。

而到1990年代,“鸟”形象在《围观孔雀》中却有了一次复归。

但不应忘记,诗中的孔雀受人瞩目,是因为它会开屏,而开屏这个动作本身是展露其羽毛,翅膀在这里依然是缺席的。众人所关注的孔雀并非具有生命的实体,而是一簇美丽的尾羽,孔雀被置入了一个新的囚笼,看似自由却无法飞翔,身在人群中却并不存在。

在这个意义上,诗歌是对曾经幽灵的短暂复活和永久抹除,是对其死亡过程的直接展示,即:“鸟”本身如何在众人的注视中被取消和遗忘。

但诗人的心灵毕竟和孔雀同在,于是它自我放逐于人群之外,以悲悯的异类眼光注视人群,全新的集体和时代无法再给他归属感。在“闹哄哄的现场炒作中”“浮现在为怀乡病所苦的它的眼前的/该是那绿漪般荡漾连绵的南国的群山/如水般清冽的高原气流里竞放的繁花,以及/那失散了的沦落天涯的难友/和童年游伴的生动身影”。

诗人所眷恋的乡土和旧友都已经不再,新的时代里,他是人群中的失群鸟,人群不能理解他,他也不再渴望以启蒙者的姿态进入人群。“鸟”是否存在已不重要,因为它已经失去外向维度上的意义,也无法提供向内的精神支撑,只是一种纯粹的、孤立的身份确证。

结语

彭燕郊对“鸟”的书写,从他的创作早期一直持续到晚年,本身就是他漫长创作生命的一个缩影,其视角由人注视鸟变为鸟注视人,其重点由飞鸟转向囚鸟,在旧的废墟、新的荒芜之中丧失了意义,最终隐退消解,而其短暂的复归,只是幽灵式的显现与更彻底的死亡。

这与其说是诗人既成的自我在权力网罗下,逐步遁入和内化在“鸟”这一形象中,不如说是诗人的自我正是在对“鸟”的书写中建构起来的,它是在受阻和受抑中被体察到的,是在和外界的抗争中逐步明晰的。

在这个意义上,二者同步生成、密不可分,鸟的轨迹倒映出诗人的轨迹,鸟的魂灵也正是诗人的魂灵。

主持人:黄平

编辑:张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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