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屈菜
自从在某直播平台上开通了一个每天直播自己吃饭的账号后,平之还从来没有在户外直播过吃饭。他通常是在办公室的电脑前,摆上一份外卖,独自一人,也不说话,默默地把饭吃了。这种情况下,关注他的人自然非常少,但显然,平之开直播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当网红,他不需要流量,他只是太孤独了。
在平之的记忆中,独自一人吃饭的场景深深烙印在他的心里,仿佛从宇宙洪荒开始,他便是独自一人吃饭似的。就连母亲去世之前,他能回忆起的场景,也是母亲早早把他的饭做好,放在炉灶旁,叮嘱他临吃前热一下就走了。父亲就更不用说了,常年在外打工,一年也难得回来几天,甚至于连他十岁时母亲过世,父亲也没能赶上看最后一眼。母亲下葬后,父亲又匆匆离开了家,打那以后,平之就去了寄宿学校。要说学校里本来也有其他寄宿的孩子,但平之自小性格有些孤僻,不喜跟人交流,和别人坐在一起吃饭也只是吃自己的,并不与人聊天,于是久而久之,就再没人跟他坐在一起吃饭了。
所幸平之还算是个聪明的孩子,成绩不错,高考时顺利考上了省城南京的大学,学了计算机专业,毕业后便留在了南京,成了一名安静的“码农”。程序员的工作很适合平之,不需要跟人多打交道,每天对着电脑埋头写代码就行了。当然,这也导致他快三十岁了还是没交到女朋友,也就是说,三十岁了,平之还是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和他一起吃饭的人。
有一天平之突发奇想,在一家直播平台上开了个账号,开始直播自己吃饭。吃饭时一言不发的原因很简单,他不需要流量,观众选择他,他也选择观众。他只想找到那些和他一样孤独吃饭的人,彼此相对而食,互相取暖,如此而已。
果然,开通直播后,一些人来来去去,有些人一进来,看了几秒,说:什么鬼!就走了。还有些人一开始觉得有意思,但来了几次后也觉得无趣了,慢慢就不来了。这样两年下来,大概也就只有一个叫“熟悉的陌生人”的常客,几乎每天都来陪他一起吃饭,话不多,偶尔问一句他叫的外卖好不好吃,平之有时会回答,有时不回答,那人也不在意,照旧陪他把饭吃完。
今天是平之的生日,又恰好碰上星期天,平之睡了个懒觉,一起床,发现阳光灿烂!平之顿时心情大好,便决定今天去栖霞山做个直播。
栖霞山是平之平日常去的地方,那里虽有一座千年名刹栖霞寺,但平时人并不太多,比较清静。当然秋天除外,秋天的栖霞山漫山红叶,风景绝佳,游客自然也多了许多,所以平之总是等到黄昏时分,游客基本都散尽了,才登上栖霞山,找一个高处,安静地坐下,看着山下的千家万户随着暮色降临次第亮起温暖的灯光,当灯火璀璨如繁星闪烁的时刻,平之心里总有莫名的感动和悲伤。
既然决定要去栖霞山直播一顿生日餐,平之便精心给自己做了一碗长寿面,他把撒着翠绿葱花的长寿面装进银灰色的保温桶,还在上面小心翼翼地盖上了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正要出门的时候,手机铃突然响了起来,平之吓了一跳,一看,是父亲的电话,平之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电话。父亲问平之今年过年回不回家?平之敷衍道:不一定吧,可能要加班。父亲沉默了一会,突然说道:“今天你过生日,多吃点。”
平之愣了一下,他没想到父亲还记得自己的生日。印象里父亲的形象已经很遥远了,一年当中有限的一两次碰面,父亲也是不善交流的人,父子俩常常相对无言。更何况平之一直记恨着母亲离世时,父亲没有及时赶回来见上最后一面,觉得这样凉薄的父亲不要也罢。因此,二十年过去了,时间并没有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是越来越疏远了他们。平之答道:“嗯,知道了。我走了。”便挂了电话。
坐在公交车上。平之想起上一次见到父亲还是两年前过年的时候,他和父亲一起到大伯家吃年夜饭。一大家子亲戚叽叽喳喳,他觉得无趣,便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中开了会儿直播,不想被大伯的孙子从后面看到了,大喊一声:“叔,你也开直播啊!你网名啥意思啊?一人食?啥意思啊?”平之忙退出直播,看了眼父亲,只见父亲正大眼瞪着他,显然是嫌他没去跟亲戚们应酬,平之便站起身来,跟大伯他们寒暄了几句。第二年,平之就以加班为由,沒有回家过年了。
有时候平之会想,那个他称之为父亲的人到底跟他有什么关系呢?除了在血缘上有一点点联系之外,他们几乎就是陌生人,彼此对对方的生活毫不了解,也没有兴趣了解。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并没有再娶,依然在外面没日没夜地打工,直到去年因为工伤摔断了腿,才不干了回老家。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没有多联系,偶然打个电话双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总是草草地说两句就挂了。这样的父子关系又有什么意义呢?平之望着公交车外的一棵老树,有些呆了。
“栖霞山站到了。”公交车突然报站,平之忙抱着保温桶下了车,还好,太阳还没下山。平之很快登上了山顶,找了块平坦的大石头坐下,打开直播。手机画面里,他做的长寿面和荷包蛋在夕阳下闪着金灿灿的光。
那个熟悉的“陌生人”很快就进了直播间,字幕闪道:谁做的长寿面?真好看。平之说:“我自己做的。”“陌生人”回复道:“好,好,会照顾自己就好。”平之埋头吃了一会儿面,字幕突然又闪道:“平之,生日快乐!”平之一下呆住了。“陌生人”又道:“对不起,瞒了你这么久,我是爸爸,我只是想多陪你吃吃饭……我以前陪你陪得太少了,对不起!”
平之的眼泪哗一下涌了出来,他“啪”地一下退出了直播,整个人都呆掉了,不知过了多久才清醒过来。不经意间,山下已是灯火璀璨,平之望着点点灯光,一时间不知道心里是悲伤还是喜悦。手机“叮”了一声,是父亲发来的短信:平之,我还可以陪你吃饭吗?平之擦了擦眼泪,重新把直播打开。夜色朦胧中,面已经看不清了,平之掏出背包里的手电筒,对着那桶面,重新吃了起来。
姜淼
华婷刚刚踏进家门,女儿点点小鸽子似的扑了上来,又扭头朝厨房里喊道:“姥姥,妈回来啦!”
“哎!婷宝回来了。”姥姥从厨房里又端出个砂锅来,桌上已经有好几个碟子冒着热气了。“婷宝先换鞋子,点点给你妈拿块湿巾擦擦脸。小田什么时候到家?我好下面条。”
“妈,我刚刚给他打过电话了,人在班车上,马上就到啦。”
不多会儿门铃响了,田建忠抱着大蛋糕站在外面腾不开手拿钥匙,华婷一边让他进门一边笑:“地址填到公司去了?难为你捧着这么大的粉红蛋糕盒一路回来。”田建忠憨笑:“今天紧赶慢赶提交了几个问题单,拿了蛋糕就赶班车回来了。”他小心放下蛋糕,扶了扶眼镜,一把将点点扛起来:“坐飞机喽!”
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饭菜都齐备了,点点一看碗里就叫起来:“彩虹面条!”华婷一边分筷子一边道:“妈,你也太宠她了,做个面条,还打这么多蔬菜汁配着,又是胡萝卜面又是番茄面的。”她看点点用筷子在碗里拨了拨,“还有紫甘蓝面!”
“是面条机跟榨汁机做的,我能费几个事?现在哪家娃不精细着养嘛。”姥姥笑眯眯的,“我们点点快吃面,吃了面再吃蛋糕!”
点点小手不老实,一边吃面一边在蛋糕盒子里掏出只雕成小马的粉红蜡烛来玩。华婷给丈夫舀了碗汤,笑道:“现在的蜡烛都做得这么漂亮。”点点翘一翘小鼻子:“还有不漂亮的蜡烛呀?”华婷愣了一下:“妈妈小时候用过不漂亮的蜡烛,很粗,一碰就掉屑,燃起来还有黑烟,一股洋油味。”田建忠捧碗喝着汤,直点头。点点小眉头一皱:“那种蜡烛插在蛋糕上多难看呀!”
姥姥笑起来:“小笨丫,那蜡烛是停电时照亮用的。”她比划给点点看:“大概这么长,这么壮一只,点上火先斜过来滴一滴蜡油在桌上,这样好黏着不倒。”点点看看手里的蜡烛,有点迟疑:“停电?停了电,灯不亮了?”随即又高兴起来:“停了电为啥点蜡烛?可以玩平板电脑呀!”
这下大人们都笑了。华婷耐心解释道:“妈妈小时候没有平板玩。”
“那可以用手机,开闪闪灯!”
“爸妈小时候还没有手机,后来才有的电话。”“电话不是手机才能打吗?”点点眼睛一亮:“我在绘本上看过电话,有一个长长的尾巴!如果停电了,不能玩平板不能玩手机,那可以用‘看多读故事呀!”
华婷忍着笑:“那个电子书叫‘kindle,确实自己也能发光,可是爸妈小时候也没有。”
点点瞪着眼睛:“没有平板,没有手机,没有kin——多,那停电的时候……啊呀,妈妈,你们停电的时候都要自己爬十几层楼吗?”
田建忠拉拉女儿的羊角辫:“点点的小脑袋转得真快,只是爸妈小时候都住平房,没有电梯。”姥姥将点点越吃越远的碗推到她面前:“这孩子打出生到现在还没见过停电呢,就是小区电路检修也是夜里的多。点点啊,你爹妈小时候也没有彩虹面和蛋糕吃,能吃一碗白面卧个荷包蛋,就算过生日啦!姥姥小时候连白面都吃不上呢……姥姥和你姨姥小时候啊,一个三分钱的大饼两个人分,还要放在席子下面压扁了才舍得吃。”点点一听,赶忙把自己吃了一半的碗往姥姥面前推,非要挑一大筷子给姥姥尝,姥姥只好起身就着她的小手吃了一口,看着华婷轻轻舒了口气:“我们婷宝的孩子都懂事了!婷宝你小时候,也非要我吃你的生日面……想想那时候真伤心,我和你爹上夜班,晚上停了电你就连头带尾躲在被窝里,只留一個小手在外头攥着蜡烛,我们回来时都掰不开手来。”姥姥说得点点眼角亮晶晶的,又跳下椅子让华婷也吃她的彩虹面:“妈妈,我要是能坐时光机回去找你就好了,陪你睡觉觉,把手表电话借给你用,你害怕了就给警察叔叔打电话!”田建忠一个没忍住,笑得把勺跌在汤碗里,溅起好几滴到眼镜上。
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了蛋糕,点点溜得比兔子还快,要窜回自己房间里玩钢琴,她在琴行老师那里眼热了一年,终于得偿所愿了——这是她今年的生日礼物,全家人一起送她的。华婷逮住她狠狠擦了两把手,这才放她走。姥姥和老姐妹们去家附近新开的商业城散步消食,华婷和田建忠忙着将碗筷收进洗碗机里。田建忠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忙道:“明天我和老余他们约好了,去栖霞山看枫叶去。”华婷一愣:“咱们家不是上周才去过吗?”田建忠笑道:“老余新得了几个镜头,长焦的广角的都有,非要拖着哥几个去采景。”华婷按着洗碗机上的按钮:“你们公司的手机拍起照来只怕比他的单反还强些。只是明天我要开车带点点去做粘土手工……”田建忠拧着抹布道:“我明天骑‘小蓝车过去,路上好骑,横竖半小时之内就到了,沿途也到处都是公交。”华婷甩甩手道:“也好,只是明天是周末,肯定人山人海,爬了山太累回来就叫个‘滴滴,别自己骑回来啦。对了,妈这几天同大姨联系着,说大姨一家子如今想回国,给我表哥在国内谋个出路。”田建忠收拾着切板道:“我记得表哥的方向和我差不多,通信这一块确实国内发展快些。我下周和人资的同事打听今年什么时候社招,通知他投简历去。”两人说着熄了厨房的灯。
刚进卧室,华婷就看到大飘窗上放着两只高脚杯加一瓶红酒,又惊又喜地瞪着田建忠:“你手倒快,什么时候张罗上的?”田建忠拉着妻子在飘窗的软垫上坐下,又倒了一杯酒殷勤地奉上:“今天是我们小甜点的生日,也是你辛苦受难的日子,感谢夫人这么多年陪我风里雨里,赤手空拳打拼到今天——”华婷接来一口干了,眼圈有点红:“我生点点也不算辛苦了,我妈生我的时候才辛苦呢,熬了好几天……还有我姥姥生我妈的时候,我姥爷出去请接生婆了,可是姥姥痛得要晕过去,就硬拿椅子撑着肚子等,我妈刚出生时脸都是紫的。我太姥姥那时就更受罪了,前前后后生了十三个,缺医少药的只活下来五个……”田建忠探过身去抚着她的背:“以后咱们点点生孩子的时候,估计人工智能营养舱都研发出来了。”华婷被逗得扑哧一笑:“点点才多大!这时候就想着她生孩子的事了!二三十年后……”“二三十年的变化可就大了去啦,咱们小时候哪能想到现在的日子这么好过?咱们爹妈小时候的东西,在我们看来已经是老古董了,咱们小时候的东西放现在,点点还认得几个?她还以为蜡烛天生只能配生日蛋糕呢!”
两人轻轻碰了一杯,静静地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还有窗外明明灭灭的万家灯火。隔壁卧室里,传来不成曲调却快活恣意的钢琴声。
高低
3月17日,周六,今天轮到连副镇长值班。
镇子太小,从东到西,骑共享单车顶多半个小时就能骑个穿城。
连副镇长的家在镇东,平时上班他都开车去,今日不赶时间,只需要守在空荡荡的办公楼里值班,所以他选择走路,一边锻炼身体,一边瞧瞧春天的景色。
一条不宽不大但水流还是比较湍急的河流从镇子正中穿过,上班途中正好要走一段河岸。
连副镇长感叹今年的春天来得实在是有点早,柳条已经绿得差不多了,微风吹来,摇摆得实在是好看;河堤上种着的各色花儿,赤橙黄绿青蓝紫,一朵比一朵漂亮。
连副镇长从进镇政府大门那一刻起,一直从旋转楼梯上走到他在三楼的办公室门口,除了和大门口守门的大爷打了个招呼外,他就没有看到过一个人影儿。
过道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吹来的风将一片枯黄的小树叶吹送一程,停下来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连副镇长掏钥匙打开门,顺手就将公文包扔在了沙发上,却突然看到地上有一张雪白的打印纸,连忙弯腰捡了起来,正要往垃圾桶里扔时,却发现另一面写着一行字。
翻过来一看,是一行清晰的行草:
LZ:
明晚八点,请到清风茶楼见面,有点事要和你详谈,请务必准时到。
春
2018年3月16日
看到这,连副镇长眉头一皱,这是谁写的?
“LZ”是谁的简称?这层楼里所有的同事除了自己的姓“连”字拼音的首字母是“L”外,好像还没有谁的姓是L开头的。
会不会自己记错了呢?趁着去卫生间洗茶杯的机会,连镇又把挂在过道上本层楼的工作人员名单仔细地看了一遍,确确实实除了自己是L开头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了。
赵、钱、孙、周、管,华、温、牛、田、甘……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相当熟悉的同事,谁都不是L开头。那这张留言条就肯定不会是送错了的。况且,别人经常叫自己“连镇”,不正好就是“LZ”么?
坐下来等着水开的当儿,连镇又把纸条来回地看了几遍,这字迹自己并不熟悉,而且印象中没有谁的名字里有“春”字的,不管男女。
为了证实自己确实没有记错,连镇又把手机打开,在通讯录里搜索,确确实实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名字里含有“春”字。
这事就麻烦了!会是谁给自己留下这纸条呢?约我去谈什么事儿呢?连镇打电话给门卫大爷,问他从昨天自己下班后至今天早上到办公室前,有没有人来找过自己,并留下纸条的。大爷一点也不含糊地说:“没有任何人来找过你。”挂了电话,连镇眉头都皱到一块儿了,没人来找过自己,那这纸条是谁留下的?
下班时间谁要进出政府大门,必须在门卫处登记,得到允许后才能进来。既然大爷说没人找过自己,那这纸条的出现实在有点奇怪。
“春”是个中性字,取这个字为名的,可能是女,也可能是男。和自己交情深的男性当中,根本没人叫这个名,不然手机里肯定会留下号码。
那只能是自己接触过的某些女人,只是实在是想不起哪个美艳娇娃会到這儿来约自己,因未见到本人,就托人把纸条从门缝里塞了进来!
老婆在外地工作,一个月两人都难得见上一面。连镇费了许多的功夫,终于有所进展,估计下半年就能把她调得离自己近一点的地方来工作了,想想都是件快乐的事儿。可是老婆不在身边的日子也确实是难熬。这个姓名中有“春”字的女人会是谁呢?仔细地把自己接触过的女性挨个过了一遍,可是除了听说过的外号外,有的连姓什么都不知道,何况是名呢!
楼道上的人员名单上有自己的电话号码,为什么来约自己的人不给打个电话呢?
连镇有点想不通,不过仔细一想,曾经也有美女向自己要过电话号码,都被拒绝了,他不会让她们随便就给自己打电话的。
算了,也不用想那么多,明天去见面肯定就知道是谁了。连镇一想到明晚突然就到来的温柔,简直喜得有点不知所措了。
用这种方式,这么严肃的口吻约自己去见面,连镇确实还是第一次遇到,他觉得有些好笑。
拿起茶杯去泡了杯茶,顺手把昨天还没看的报纸拿了一份,摊在办公桌上,还没来得及仔细翻阅,却突然看到了一排醒目的标题:“打虎拍蝇再出战果,XX镇挖出巨贪记”。
连镇猛然失色,手里的茶杯“叭”的一声摔了个粉碎。
被挖的那个巨贪领导,连镇自然是认识的。前几年连镇刚调到这儿来时,还只是一般的工作人员。那时镇政府原来的办公室在镇子的正中,随着发展的需要,新的办公地址就迁到镇西的这个新开发点来修建了,当时的领导就是前几天消失的领导。那时,连镇作为他的手下,在各方面都替他打点得相当妥帖,所以后来当领导调升了后,他成了副镇长,主管经济这一块。
领导是外出开会被带走的,具体的细节目前并未披露,所以连镇并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联系报道和莫名其妙出现的纸条,连镇出了一声冷汗。这一天的班,连镇如坐针毡,未做任何事务,一直盯着纸条发呆。
下班路上,他打电话问了一下最要好的朋友,匆匆地说了几句话后,他得知:与领导交情深的一些人正陆续被约谈中……
在饭店独自喝了不下一小时的酒后,连镇踉跄着走上了回家的路,在河岸边柳树下,他掏出手机给妻子发了一条信息:乍寒还暖时节,请保重好身体。
妻子看到信息后,心情愉悦地立马回拨电话,想陪他聊会天,说说情话,可他的电话却关机了。
第二天一早,清洁工在河边清扫时,发现岸边的花丛被压坏了不少,而且一直延伸到斜坡之下。
周一上班后,连镇办公室对面的房间里,美女甘丽珍突然接到同学的电话。
“丽珍啊,我昨天晚上约你来清风茶楼喝茶谈事儿,你怎么没来呢?是不是陪男朋友逛街了?”电话那头一个美女的责怪之声传来。
“春春,你什么时候约过我?”
“周五下午我到政府来办事,到你办公室找你,你不在,就给你留了一张纸条的,放你桌上了,你没看到?”
“我桌上根本就没有纸条!再说了,周五我一直在外边调研,下班就直接回去了,根本没到办公室。你有事就不能给我打个电话呀,真是的。”
突然有人敲门:“丽珍啊,你看到连镇没,书记正找他呢。”
“我一直都没看到连镇来,他从来不会迟到的,今天怎么到现在都没来?是不是生病了?”
一阵风吹来,将连镇放在办公桌上的纸条吹了下来,又顺着门缝滑了出来,飘到了甘丽珍的办公室门口……
谷昊
“当他在半空中的时候,会想些什么?”云峰点着烟,沉默了一会儿,把问题抛给我。
云峰是个沉闷的人。他调进我们栖霞寺管理处一个多月了,才说了不超过10个字。而我知道他曾经当过兵、上过战场,那是一年后的事情。平时,我和云峰在寺院里察看时,他总是会和虔诚的香客们一起双手合十,默念着什么。直到一场午雨后,他把这个问题抛给我,我才知道,他默念的其实是一个名字:小陆。而名字背后的故事,我没有主动问他。
但对于云峰的疑问,我真的入心了,上网查阅资料,据有死亡体验的人描述,人在死前会有飞翔的感觉,身边会出现鸽子或者大雁,甚至会有祥云。
“真的吗?”云峰听了,眼睛紧盯着我,“这要是真的多好!”但我不相信,只是嘴上没说罢了。
云峰把烟头在烟灰缸里用力掐灭,又拿起茶杯浇了些水说,我跟你说说小鹿吧。
“他应该活在舞台上,而不是战场。”云峰说的是他的战友小陆。云峰说,他平时喊他其实叫的是“小鹿”,皮肤白净,身材高挑,手脚修长,走起路来脖子笔挺,步态轻灵,似乎只要他愿意,就可以飞起来。
那时,三年兵云峰和新兵小鹿,并没想过,自己真的会走进战火硝烟的战场。那时,连长和指导员正在描绘开水渠、种蔬菜大棚的美好蓝图,准备送小鹿到农校学习果树种植,让云峰去买十来头小猪仔养起来,让战士们多吃猪肉和果疏。
第二年的春天,和往年的春天没什么区别,天空是蓝的,水是清的,风是柔的。而千里之外的边防线上,天空已经失血,硝烟弥漫,满目荒芜。二连接到上级命令:准备上前线轮战。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官兵们迅速转入战前训练,卧雪爬冰,风从身上刮过的时候如刀刺般疼痛,每天早上五公里的负重行进,到达终点时,鞋子里都能倒出水来。他们还学了几句缴枪不杀、放下武器这样的“洋话”,这些都是和敌人面对面新手拼刺刀才能用得上的话,简短却滚烫有力。小鹿学得快,心里却更添了几分紧张。看着小鹿时常紧闭的嘴角,云峰忍不住想笑。
云峰本就是个黑大汉,三个月的集训下来,变化并不大,而小鹿白净的脸却变得粗糙干裂。早上,又一趟五公里的越野跑下来,云峰扔给小鹿一根红塔山,“抽一支,解乏”。小鹿朝天上吐出一口浓痰,却软沓沓地摆手。云峰就笑:“抽吧,上去了,还不知道能抽几天呢”。小鹿没想过能不能回得来的事情,他是一心想着要去农校的。之后小鹿还是接过了烟,吧唧着嘴,那种表情,说不上是苦涩还是解乏。
“我这张破嘴”,云峰和我说起这事时,眼睛湿润地看我一眼,眼神里似乎又泛起了尘土和硝烟。
6月的雨天,二连跟随大部队的车队从驻地出发,路两边的树,急匆匆地向后跑去。在雨停之后,云峰看见小鹿悄悄地抹眼泪,自己也泪湿。他们都没有把要上战场的事告诉给家里,云峰知道,小鹿肯定也是想起爹娘了。
汽车改换列车,列车又改换汽车,从雨天驶过晴天,从土路驶上盘山路。凌晨时分,部队到达驻守阵地。这里是一个山窝,周围山恋叠翠,雾气弥漫,凉风飕飕,站在山脚,人就像跌落在海底。
战争是个坏孩子,你不知道它啥时候就怒火冲天。当第一颗炮弹在掩体外爆炸,把碗粗的松树削成两截时,云峰的耳膜似乎要震破了,小鹿呆愣地盯着那半截树桩,脸色煞白。
战争就这样急速抵近。云峰和小鹿分在一个战斗班,冲峰陷阵,吃饭睡觉,两人形影不离。几天摸爬冲杀之后,小鹿惆怅起来,烟一根一根地抽着,把云峰的那句话挂在嘴边,“还不知道能抽几天呢。”
那天晚上,只容得下两人的掩体外,月亮格外地温柔,月光洒满一地。难得的宁静,云峰很快地就睡着了。云峰的梦里没有战争,只有几头小猪仔在哼哼。
“谁——”,小鹿突然拉开枪栓,掩体里,丢进来一包东西,一个身影一闪而过。小鹿猛地扑向云峰,将他死死地压在身上。云峰惊醒,看到洞口的那包东西,伸手将它扔出洞外。
没有动静!这包东西,不是炸药,是宣传单。小鹿读着上面的话,不禁笑起来,“我是想家了,但更想杀光你们这帮鬼子。”云峰纳闷:他咋不扔枚炸弹呢?是的,一枚炸弹过来,两人也就没命了。
天逐渐热起来,丛林里的蚊虫倒不是最难受的。对小鹿来说,战场的尸臭味却是最让他难受的。血腥味道像鸟爪一样挠你的嗓子眼儿。
正午,太阳正烈,战火稍作停顿,士兵们抓紧时间吃饭。对战士们来说,猪肉罐头就是美味了。小鹿打开罐头,边吃边从外面走进掩体,鼻子左闻右闻:“今天的尸臭味咋这么重呢?”
云峰瞄他一眼:“你看看你的肩膀。”小鹿一扭头,脸都黑了,敌人的一小块残肉正落在他肩膀上。小鹿扔掉手里的罐頭,“哇哇”地,将嘴里的那口午餐肉全吐了,脱下衣服扔到边上。光着膀子的小鹿身上,闪电一样的疤痕,从肩膀划到腰眼。自那以后,小鹿的胃里就没进过肉。
阵地继续向前推进,战斗越来越惨烈。树梢的天开始黑下来的时候,小鹿和云峰从左右两侧向高地匍匐前进,子弹、炮弹在空中炸裂、尖啸、飞掠。
在一朵云于树梢躲避的当儿,一枚炮弹在小鹿身边炸响。云峰眼睁睁地看着小鹿被掀到空中,人被拦腰削成了两截。半空中的小鹿,没有影视剧里描述的那样,在空中喊叫,而是静默的,就像刚刚抽过一根红塔山后的沉默一样凝重。
“当他在半空中的时候,会想些什么?”云峰眼睛红了,“如果活到现在,他应该和我一样,抱孙子了。”
我说:“云峰,小鹿在空中的时候,他的意识里,身边不仅会有鸽子、大雁,还会有祥云。”
曹光贵
那天,二哥过18岁生日,父亲又说起我们家的血泪史:“1937年7月7日,中日战争在卢沟桥爆发,继而8月13日,日寇在上海登陆,扩大侵略,战火迅速蔓延。12月13日南京沦陷,民众向各处逃难,我被遣散失业。由于经济拮据,哪敢轻易外出逃难?数日后,凶恶残暴的日寇入侵南京。我母亲在家中惨遭日寇蹂躏,人虽未死,却精神失常。我父亲因惦记我母亲,回家探望,却惨遭日寇杀害。日寇入侵南京,屠杀我30万同胞的滔天罪行,不能忘啊!”
听完父亲一番话,二哥对父亲说:“我想去当兵,保家卫国!”父亲睁大眼睛望着二哥:“你能行?”起先,二哥误解父亲:“你不相信我?”父亲说:“你的腿跌伤过。”二哥这才想起他8岁那年因顽皮从树上摔下,不慎将左小腿跌断过。二哥说:“不碍事。”并做了几下踢腿动作。
那年,二哥入伍时,我才上小学一年级。那天临行前,二哥从征兵处返回,身着绿色军上装、蓝裤子,脚穿解放鞋踏进家门告别,我顿觉满室生辉。我拉着二哥的手说:“长大后我也要当解放军。”二哥对我说:“你得先把书念好,学好知识才行。”父母亲见我嘟着嘴,对我说:“别不服气,你二哥入伍前就会给家里换电线开关和修水龙头了,而你整天就知道玩。”我说:“二哥儿时玩耍还骨折过呢!”见状,父母亲埋怨我不懂事。二哥大度地对我说:“这短揭得好,当兵是得有个好身体。先前我要求你把书念好还不够,你得同时有个强壮健康的身体。”紧接着二哥说起和他一同报名参军的人中,有两人因为体检不达标被刷了下来。听得出,二哥为他们惋惜呢。二哥临出门时,要我坚持每天晨跑锻炼身体,决不能养成睡懒觉的习惯。我笑而不答,二哥宠溺地说我是个小懒猫。
二哥入伍后,我们家成了“光荣人家”。二哥在部队上获得的奖状,父亲总要装裱在镜框里;二哥从部队寄来穿军装的照片,家人看不够;外人来家里,母亲总喜欢把二哥挂在嘴边;二哥在军车旁拍摄的照片是我时常向同学炫耀的话题。
那年,二哥探亲回家。左邻右舍闻讯,先后来看他,家里热闹极了。二哥落落大方,以礼相待,人缘很好。院里有一个叫程的姑娘情窦初开,见着二哥就爱笑。二哥探亲十来天,她几乎每天都要来我家。起先,二哥没在意。那天,程姑娘向二哥请教打枪,二哥这才注意到她。二哥瞧着满脸绯红,散发着青春气息的程姑娘,顿生好感。当二哥得知程姑娘此番请教,是因为将要在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中扮演持枪女战士时,二哥当即向她传授了“三点一线”瞄准射击的要领。3天后,当我受程姑娘委托将一张入场券交给二哥时,二哥愣住了。我对二哥说:“程姑娘邀请你看她演出……她也许喜欢上你了。”二哥问:“我有什么招人喜欢的?”我说:“你对人真诚、热情、好客,你叠的棉被方方正正,你会开汽车。”二哥不信。我又对二哥说:“最最令人羡慕的是你是个军人,这是程姑娘最看重的。”二哥乐了,问我:“那我的不足之处呢?”猛然,我想起程姑娘让我转交入场券时,她向我打听二哥有没有多余照片。那会儿,为程姑娘办事我最乐意!一心想着讨未来的嫂嫂欢喜!我对二哥说:“你的不足之处……我说了,你得依我一件事。”二哥急着让我说。我伸出小拇指要二哥和我拉钩。二哥呵呵笑着拉钩说:“说话算数,不算数就是小狗。”二哥给了我一枚他戴着军帽照的寸照后,我说,你都二十多啦,程姑娘现在读初中,还没毕业。二哥情绪低落了。这可不是我烦的事,我正在考虑如何尽快将二哥的照片,交到我未来的嫂嫂程姑娘手上。
那天,我放学回家,见二哥在阁楼上教程姑娘打背包,就知趣地避开了。后来,程姑娘离开,我又听见二哥唱《我是一个兵》。我想,一定是我偷偷将二哥照片交给程姑娘起的作用。
第二天,二哥探亲回部队后,程姑娘悄悄给了我一大包我最爱吃的花生米。
转眼又是一两年。那天我放学,还没进家,听见阁楼上传出二哥的歌声:“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到家后我才得知,二哥退伍回来了。当我从二哥床头柜台板下看见程姑娘的照片时,我确信,二哥真的和程姑娘相恋了。我指着照片上的程姑娘对二哥说:“你真行!”二哥扬起右手,嗔怪说:“未经我允许,你竟然把我的照片给她……”
我躲闪着哎呀喊疼,适逢程姑娘来访。程姑娘袒护我说:“别欺负四弟。”下楼时,我贴近二哥轻声说,以后你会感激我的。程姑娘说,你们捣什么鬼,怕我听见。二哥微笑着对我说:“去去,别烦我。”转而他嬉笑着对程姑娘说:“以后告诉你。”程姑娘两腮浮红云说:“肯定与我有关,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二哥目不转睛地望着程姑娘。
二哥退伍后,被分配到公交公司当了一名驾驶员。期间,领导抽调他开车接送来访在宁演出的朝鲜艺术团,较长时间让他上早晚两头班,他从无怨言。那天家里有事,我去找他,恰逢领导突击抽调他开车送人回苏北过年。我站在窗外,见领导交待完任务后,二哥以军人的立正姿势说:“保证完成任务。”那次,二哥完成任务归家后,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傍晚吃饭时,我都没唤醒他。那天晚上,程姑娘得知二哥回家后,带着《林海雪原》匆匆赶来,见他酣睡,瞧他憔悴的脸庞,一时竟不忍推醒他。我见程姑娘似有急事,忙找出哨子吹起来。旋即,二哥一骨碌起身说,军事行动,紧急集合!引得我和程姑娘哈哈笑。见着程姑娘,二哥回过神,不觉精神为之一振,对我道:“你使坏。”随之扬起巴掌对我嚷道:“你欠揍。”见状,程姑娘说:“是我让四弟吹哨的。”二哥笑着说:“我逗四弟玩呢!”
一年后,程姑娘成了我二嫂,他們的日子过得很滋润。闲暇时,二哥喜欢看军事类的书刊和电视剧,并时常与二嫂交流。两年后,他们的儿子出生了。生活中的磕磕碰碰时有难免,但很快和好如初。
今年春节的前一天晚上,我已上床休息,突然接到二哥电话。起先,没听清,我说:“不急,慢慢说。”二哥说:“他收到奖励款了。”我这才得知国家对二哥这样参战的有功之人每年给予一定补助。我对二哥说:“你退伍后几十年,从没听你说过打过仗啊?”二哥提高嗓音说:“这是军事机密,你二嫂也不知道。在部队我开车运送过导弹,专打入侵的飞机……”二哥激动得语无伦次。二哥心脏两年前置入了三个支架,情绪波动大对他无益,我再次劝他别太激动。我深知已退休十多年的二哥,从不与人攀比收入多少,他看重的是国家给予他的这份荣耀。
刘跃清
这次军务科又让李副营长(简称李副)去送兵,送的是路途最远人数最多的重庆籍退伍兵。
李副成“送兵专业户”源于几年前的一次送兵。那次是旅里第一批老兵离队,集团军、军区首长像主持剪彩仪式一样照例前来送行,站台上锣鼓声、叫喊声、奔跑声乱糟糟的,人群如打翻一筐梨一样满地滚,大家见惯了。轮到李副送的老兵队伍登车时,他双手提至腰际,小步跑到队伍前,一声断喝,整队,以一套铿锵有力、干净利索的报告动作,向在场的最高首长报告:“首长同志,某某地区退伍老兵应到多少名,实到多少名,其中中士多少,下士多少,上等兵多少,现在准备登车返乡,请指示!”
他的声音是从胸腔吼出来的,站台上一片嘈杂声都被掩盖成背景音乐。
那个头发白得耀眼的首长一愣,微微挺胸,大声命令:“出发!”周围的声音小了,老百姓放慢了脚步。当兵的就是不一样,即使退伍也像出征。
从那后,李副老被安排送兵。他那套报告词也渐渐被完善、固定下来。
李副送兵也送出了经验。老兵退伍前一星期,確定他送哪个方向的兵后,他要到各营连兜一圈,把每个老兵情况摸一遍,谁担任过班长骨干,谁是党员,谁有什么不如意的,谁的脾气性格比较怪,谁家有什么困难……他做到心里有本账。出发前一天,他会去军需科找到管理蔬菜大棚的兵把新鲜的黄瓜、西红柿摘上几大纸箱;去宣传科找到文化干事,从文化活动中心借上十几副扑克、象棋、军棋,以及一些过期杂志;去旅医院开上一些治疗感冒拉肚子的常见药品;再买上一些瓜子、花生、面包、方便面、火腿肠等放在卡车上,然后带上火车。
送兵比接兵更难。接兵带的是一群稚气未脱的细伢子,好招呼。送兵带的是经过摔打的“老杆子”,他们虽然受部队教育数年,有思想有觉悟,但也有各自不同的情况,他们中有的有伤有痛,有的个人愿望没有实现,有的思想疙瘩没完全解开,有的父母离异不知道回到哪边去等等。当然,明事理的兵大多不会为难送兵干部,就怕脾气不好的时候,像气球,针尖一碰就会炸。送兵干部由军务和干部科反复比较权衡后确定,选的是那种责任心强,遇事沉着老练有办法,能当机立断的“老疙瘩”。
这批重庆兵里,李副了解到一营三连有个下士班长,军事训练挺不错,大小工作拎得上手,年终总结全班还立了集体三等功。就在老兵退伍前下士家里突遭火灾,营连为他发动了募捐,闹出很大动静。在走与留之间,下士写了留队申请,上级没批。部队有规定:家庭遭重大变故的一般不予留队,这是替士兵家庭着想,也是出于管理方面的考虑,担心留下来的士兵“思想包袱”重,工作分心。三连指导员说起这件事时很是惋惜。
一路上,李副很多时候和下士坐一起,打牌、啃黄瓜,他和下士打对家,他俩总是输,嘻嘻哈哈喝凉水或往脸上贴纸条,像在营房里一样。一路歌声,笑声,倒也平安。
送兵要送到家,就如送佛要送上西天。送兵干部必须把全体老兵送到所在县(区)人武部,办好交接手续后,才算完成任务,老兵的军旅生涯这才算画上句号。对于“特殊老兵(家庭情况特殊或在部队受过处分的)”要送到家,并且全力做好其家人的安抚工作。
李副已经记不清去过几个老兵家,苦口婆心地让老兵离异的父母破镜重圆。当兵的人都知道,当李副去送兵后,不要试图找他,他的手机始终处于通话状态。
李副送兵回来两天了,大白天躺在宿舍蒙头大睡,不吃不喝,冬眠一样。通信员敲门报告,有政治部首长找。李副窃喜,自己干副营三年了,这次干部调整,莫非……
政治部组织科那个黑脸少校刚一提及,他就爽快承认了,有这么回事,很久以前一个送兵干部教给他的“经验”,他送过一两次兵后就这么干了。出发前几天,他从军务科或别的部门拿到老兵的车票后,马上去火车站退票窗口退掉一部分票(老兵的票几乎不需要作为报销凭证)。检票时,老兵们鱼贯而入,跑步上车,面对百十号英气逼人、脚步匆匆的老兵,当他把厚厚一叠车票往前一递,检票员(大都是女的)大致数数,不会那么顶真,“三方(票、人、证)合一”确认后才放行。这有可能是人多来不及,更多的是出于对军人的信任,对他们为国奉献光荣返乡的尊重。火车上,百十号老兵集中一个车厢,实行“高度自治”,自己打扫卫生,自娱自乐,老百姓不会过来,乘务员也是匆匆而过,不会说什么,更不会查票。
李副说一分钱也没有落他口袋。路途远,伙食费定额,常有意想不到的开支。他最怕看到老兵忧郁的眼神,和他们家里寒气逼人的拮据,碰到这个时候他就悄悄塞上一点,尽管帮不上多大的忙,但他心安。李副说这些话时眼眶发红。
李副说送兵不苦不累,只是心揪得难受,看到昔日的战友,热热闹闹的,最后就剩下自己孤零零地往回走,心情如初冬的山河,满目萧条苍凉,如果再落小雨或飘小雪,地上湿滑,更加落寞。这次送重庆兵,最后和几个老兵分手时,他请他们在嘉陵江边一个火锅店吃了一顿。话别时,他望着老兵远去的背影;雾霾中的山城与涛涛江水,远处近处传来汽笛声、吆喝声,心里五味杂陈。他是第一次来重庆,有人邀他玩几天再走,也有人请他去家里坐坐,他都婉言谢绝了。
当迎春花盛开时,李副被处理转业。走的时候他扶着“勇士”车门嚎啕大哭,旁边有一群兵送他上车,但没有人送他回家。
战友阿莫身高一米六(当年男性公民当兵的标准是一米六),敦实、圆脸、厚唇,说话慢条斯理,快了就结巴。
阿莫和我是同一辆绿皮火车拉到南京东郊某军营的。我们前后连队,我在三机连当文书兼通信员,他在通信连喂人兼喂猪(炊事员兼饲养员)。每次“邂逅”,他不是推辆板车,就是挑担猪食,圆脸红扑扑的,我们就站在路边,温习几句久违的家乡话。当然,如果我们连队吃面食,我会悄悄让他帮我打碗米饭。他身上的军装像抹了一层油,能晃出人影,汗水都是葱花味,通信连的兵吃得像牛一样壮,猪也如牛一样壮。他们连长、指导员晚上点名时经常灌蜜他“五分钟”,说连队攒下丰厚家底,阿莫立了汗马功劳。
夕阳染红天边,在连队旁边草地上,有时几个老乡围坐一起,扯一些不咸不淡的话。如果阿莫也加入其中,那就热烈了,肯定会有人提出和他过招。在滚油浇爆红辣椒一样的起哄声中,阿莫拉开的架势有模有样,但没几个回合,就被放倒在地,屡战屡败,到后来就像被摔麻袋一样。阿莫“擂主”的地位是固定的,每个骑在他身上的人都欢天喜地,说把“少林派”打败,从此可以闯荡江湖了。阿莫为何激起大家的昂扬斗志,我终于忍不住问他。原来他读初中时,因为看了电影《少林寺》,偷了家里一点钱跑到少林寺,缠着一个扫地的和尚说要学武功,武功没学成,讨饭回去,路上饿昏了,遇上好心的老两口,把他送回家。他后来一直和两位老人有联系,说一辈子都记住他们的恩情。
阿莫当兵五年没探過亲。眼看就要选上志愿兵(士官)了,指导员把请假报告单填好,让他回家一趟,说他转士官没问题,连队只要有一个名额就是他的,待他归队后安心工作。因为马上老兵退伍,新兵来队,部队准备过年,如果伙食好,顶半个指导员呢,你这个炊事班长(他时任职务)到时候有的忙。阿莫哼着小调眼睛亮亮的回去了。回来没两天,连队贴出来的大红退伍名单上有他。他扶着热气腾腾的锅台,哭得像牛叫一般,连长、指导员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几天,连队安排专人看着他,上厕所都跟着。
阿莫没能留下,不排除他竞争不过通信科长的亲弟弟,他们在同一个连队。还可能和他“学雷锋”有关。那时候全社会都在倡导学雷锋,部队上下做好人好事蔚然成风,我们连队有个姓王的班长,江苏武进人,瘦高个,就是学雷锋提干的。驻地有个孤寡老人、“五保户”,王班长每个周末去老人家里,帮忙挑水、劈柴、做饭、理发、打扫卫生等。逢年过节拎上米、面、油或一兜水果什么的,很多时候他一个人去,有时也带全班一起去。他自己平常穿补丁军装,补丁袜子,补丁鞋子,牙刷已经磨得光秃秃的还舍不得换,每次挤牙膏像是在用金豆子……王班长多次被团里、师里评为学雷锋标兵,军区报纸上大张旗鼓宣传。阿莫也想像王班长一样走“终南山捷径”,他照顾的是相依为命的祖孙俩,一位老大爷和刚上初中的小孙女。阿莫每到星期天就上门帮干农活,把津贴费省下来给小女孩买学习用品,交学费。指导员对他学雷锋似乎很不“感冒”,几次欲言又止,甚至星期天不批他的假。他好像什么都不明白。阿莫走的时候,由于有人时刻跟着,没有和祖孙俩打招呼的机会。后来,据说那个小女孩穿一件小碎花衣服(最好的衣服)来过部队多趟,望着营区大门哭成泪人。指导员说幸好没有把他留下。
阿莫退伍后,我们通过几次信。他的字大得像牛犊,和他人一样敦厚、圆实。开头称兄台或老友,结尾常写一首格律诗。后来,渐行渐远渐无声,海阔天空无处问。再后来,用手机的人多了,我们又联系上了,节假日他发来的信息结尾还是古体诗。
前年,他送侄女到南京来上大学,我们见面长谈。如今的他就像鲁迅笔下的中年闰土,木讷、迟缓、手掌粗糙、指甲盖黑乎乎的。几盅下肚,他说起几次创业经历,打几年工挣几万块钱,做生意,失败;又去卖几年苦力挣几万钱,投资办小工厂,又失败,如此数次折腾,一晃快五十了,心力渐不济。我问他成家了吗?他沉默半晌,说结过几次“毛婚”。“毛婚?”他说就是同居,女方不愿意去领证,分手了。
今年过年前,他在电话里说快结婚了。我多了一句嘴,对方什么情况?他说是个女的。
组稿人:王霞
责任编辑:张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