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
科学发展的过程,就是人类不断战胜愚昧、获得真知的过程。在中世纪的欧洲,像对天体无知一樣,人们对自己的身体也同样无知。同样像对宇宙结构的解释有一个权威托勒密一样,对人体的解释也有一个权威——公元2世纪时的古罗马医学家盖仑。
欧洲文艺复兴一开始,科学家便形成了两支纵队:一支是以哥白尼为先锋,向托勒密进攻的天文纵队;另一支则是以维萨留斯为先锋的人体研究纵队。事有凑巧,1543年,哥白尼出版了一本《天体运行论》,而维萨留斯出版了一本《人体结构》。请各位读者注意,一定要记住1543年这一划时代的重要年份,这一年标志着文艺复兴的开始、近代科学的开端。就在这一年,这两支近代科学史上的大军便分兵誓师,开始了各自的进袭。
1536年,在比利时卢万城外有一座专门处死犯人的绞刑架。白天行刑之后,到晚上还没有人来认领的尸首便如葫芦一样吊在架上。只要风一吹,那死尸便轻轻地打起秋千。四周都是荒草野坟,鬼火闪闪,就是吃了豹子胆的人也不敢在夜间走近这里一步。
这天刚处死了几个盗贼。后半夜时分,一弯残月如弓如钩挂在天边,城墙在月下显出一个庞大的黑影,绞架上的尸体直挺挺的,像几根棍子一样垂着。
突然,城门洞下几声犬吠,城墙上蜷缩着的哨兵探身往外看看,没有什么动静,一切照旧,只是四周更加寂静,不觉背上泛起一股冰凉,忙又缩到垛口下面去。这时,绞架下的草丛里突然蹿出一个蒙面黑影,他三步并作两步跳到架下,从腰间抽出一把钢刀,只见钢刀在月光下倏地一闪,绞索就被砍断了,一具尸体直直地落下,栽倒在草丛里。
这人将刀往腰里一插,上去抓住死人的两臂,一个“倒背口袋”,疾跑而去。这时城下的狗又叫起来,一声,两声,顿时吠成一片。城上的哨兵猛地站起,大喝一声:“谁?”接着就听见巡逻的马队从城门里冲出来追了上去。那人背着这样一具沉重的尸体,顺着城墙根走上一条城外的小路,开始还慢跑快走,后来渐渐体力不支。眼看着马队就要赶上来,只见他一斜身子,死人落地,接着飞起一刀斩下人头,提在手里飞也似的钻进一片黑暗中,不知去向。
第二天,卢万城门上贴出一张告示,严申旧法——盗尸者判死刑,并重金悬赏捉拿昨夜那个盗尸不成,居然偷去一颗人头的人。士兵在绞刑架旁布下暗哨,定要侦破这件奇案。城里的老百姓在茶余饭后也都谈论着这件怪事。
几天之后,这事渐渐再无人议论。这天晚上,有个士兵挂着刀、袖着手,在离绞刑架不远的地方放哨。说是准备抓人,倒像是怕随时被鬼抓去一样,吓得缩成一团,过好大一会儿才敢抬起头来瞅一眼绞刑架上挂着的死尸。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一次战战兢兢地回头一望时,原来分明吊着的两具尸体,怎么突然有一具不翼而飞!他一转身,看见城墙根下好像有一个人影。他急忙握紧刀柄,给自己壮胆,紧走两步跟了上去,但是又不敢十分靠近。
就这样,士兵若即若离地跟着那个影子,跟进一所院子,只见前面的人下到一个地道里去了。这是一个不大的地道,他迈下三九二十七个台阶,再走九九八十一步,右边是一个密室,门关着,门缝里射出一线灯光。士兵蹑手蹑脚摸到门前,将眼睛对准门缝,往里一瞧,不看犹可,一看舌头伸出来就再也缩不回去。只见刚才跟踪的那个人坐在死人堆里,他的右手握着一把刀,左手搂着一条刚砍下的大腿,血淋淋的。桌上摆的,不是人的头骨就是手臂。
各位读者,你道这人是谁?他就是维萨留斯。这时他还只是一个18岁的学生,但他对学校里传授的人体知识充满怀疑。那时的医学院全是盖仑的旧书,而这个盖仑一生只解剖过猪、羊、狗,从未解剖过人体。既然没有解剖过,那书中所得又有何根据?维萨留斯年轻气盛,决心冒险解剖人体来看个究竟。
法律规定盗尸将处以死刑,这种既触犯教规又违反法律的事必须极其保密才行,因此他就在自家院子的地窖里设了这间密室,偷了死人,解剖研究。不想今天不慎,事情败露。他听见响动,推门出来,忙将那个已吓昏的士兵扶起,灌了几口凉水。士兵慢慢睁开双眼,不知这里是人间还是地府。维萨留斯拿出一些钱打发他快走。这士兵一是得了钱,二是看着这个地方着实可怕,便答应他不向外说。维萨留斯知道这个地方再也待不下去,便赶忙收拾行装到巴黎去了。
来到巴黎医学院,维萨留斯便专攻解剖。这里倒是有解剖课,但讲课老师巩特尔自己并不动手,只让学生死背盖仑的教条,偶尔遇有解剖时,便由一个理发师来做。说来好笑,那时的理发师和外科医生是同一个行当,由此可知当时外科医生的地位是十分低下的。
这天,巩特尔又带着一个理发师来上课,他将盖仑的讲义往桌上一放,连看也不看一眼便给学生背了起来。维萨留斯腾地一下站起来说:“我们实在不想听了,你每天总是这一套,像乌鸦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呱呱地叫个不停,还自以为了不起。”其他学生也都跟着起哄。巩特尔只好带着理发师愤愤离场。
巴黎医学院也是当时欧洲有名的学府,却也这样荒唐,维萨留斯看着实在学不到东西,便愤然而去。
1537年年末,维萨留斯被当时欧洲的医学中心——意大利的帕多亚大学医学部聘请为教师,专门讲授解剖学。这里的条件稍好一些,他把自己多年辛苦积累下来的资料悉心进行钻研整理,开始写一本关于人体构造的书。1543年,这本名为《人体结构》的书终于出版了。书中破天荒的第一次将人的骨肉、内脏准确地表示了出来。
更让人惊奇的是,除文字外,这本书还有300张精致的木刻插图、3张全身骨骼图、44张肌肉图。这些图和现在的解剖图不同,竟还带有一点儿感情色彩,例如全身骨骼图竟是一个农夫的形象,站在那美丽的田园背景之中,带着劳动后的疲倦,七分沉思,三分悲哀,明显带有文艺复兴时期艺术与科学相统一的传统。
维萨留斯从盗尸割头到出走巴黎,再转到帕多亚,多年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他在这本书中指出了盖仑的200多处错误。他上解剖课,现场操作,仔细讲解,毫不留情地指责旧医学的陈腐。一次讲课中,他将盖仑的文献随手一扬,像撒传单一样抛向空中,说:“这些全是一堆废纸,我们学它还有何用?”他又指着解剖标本说:“真正的知识在这里。我们不应该只靠书本,要学会靠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用自己的手亲自去触摸,这才是真知呀!”
维萨留斯这样大胆地著书讲学倒是痛快,但是教会哪能容得下他这个狂人。他们先是鼓动舆论对他进行讽刺攻击,后来干脆缺席宣判了他的死刑。
这天,维萨留斯知道了教会要迫害他的消息,便夹着《人体结构》来上课。他站到讲台前,目光扫视了一圈这些年轻人。他们中的许多人正是自己当年盗尸求知的年龄,许多人是慕他之名而来学习的,想到这些,维萨留斯的泪珠在眼眶里滚动。学生见敬爱的老师半天无语,不知出了何事。这时,维萨留斯走到壁炉前点起一团火苗,然后将书抖开,一下燃成一团大火。学生们这才知道老师今天要烧自己的著作,急忙上去抢。维萨留斯却以目光制止,说了一句:“我永远不能为你们上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