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伟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不想拥有名气。
“我真正希望的是人们把我给忘了,因为我出名这件事就是个错误。”1985年,在接受LA ISLA广播记者格洛丽亚·洛佩斯·莱库韦的采访时,86岁的博尔赫斯表示对名气毫不在意。当时,博尔赫斯已是全世界公认的文学大师,有着无数的读者。“文学的概念是无边无际。”博尔赫斯总爱说自己对文学知之甚少,正如他对自身名气的看法一样谦虚得过了头。
“名气很快就会过去。”博尔赫斯做了一个错误的判断。时至今日,他依然被称为“作家中的作家”,《小径分叉的花园》等作品仍被列入“不得不读的经典小说”之类的名单之中。他没料到的或许还有——这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场访谈。
在这场最后的访谈里,他没有谈及自己当时是否仍在写作,更多是在谈论自己的日常生活:失眠、失明、思考文学……还有死亡。
“死亡”成了作家们在最后一次访谈里的关键词,至少像个幽灵一样地飘荡在他们周围:博尔赫斯、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罗贝托·波拉尼奥、库尔特·冯内古特、大卫·福斯特·华莱士……有人在等待死亡,有人却不知它正悄悄靠近。在这之前,他们谈论最多的,仍然是写作,以及如何看待这个世界。
1958年5月的一个下午,《时尚先生》撰稿人罗伯特·埃米特·金纳捎上了一瓶1937年产于拉图尔酒庄的波尔多顶级红酒,登上了前往古巴的飞机。他的目的地是海明威的家。驾车到海明威宅邸方卡西亚后,罗伯特使了些小伎俩,让司机从本地人那里搞来了宅邸大门的钥匙,从而得以进入。林荫中出现的是一座低矮的白色房子,罗伯特从纱门往里看,海明威就站立在那儿,“穿着有些破旧的短裤,运动衬衫在腰那里没塞好,光着脚”。
见海明威不是件容易的事。自1944年飞机失事后,海明威开始有意地与外界隔绝,几乎拒绝了所有媒体的采访。“我头骨裂了,还断了几根肋骨。它们好了。”那时,海明威跟随美军去欧洲采访,却没料到自己会遭遇空难而身受重伤。他太太替他挡掉了日后几乎所有的采访,而海明威就在屋子里安心地写作,还有喝酒。“你知道用一瓶酒是买不来人生原则的吗?”这位沉迷酒精的硬汉作家开玩笑说,与罗伯特聊天时,海明威还不忘邀请他喝一杯。
同为大作家,马尔克斯晚年也不喜欢在公众前露面。自1982年凭借《百年孤独》获得诺贝尔奖后,他只给予少数几位记者采访的特权,包括知名文学杂志《巴黎评论》的记者。因此,2006年时,西班牙《先锋报》记者哈维·阿延在最后一刻都在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放鸽子”:“我们直到最后一刻都在担心,所有的一切都会没来由地土崩瓦解。”好在,最后哈维还是见到了马尔克斯。79岁的他正坐在电脑前,上网浏览新闻而不是在创作。马尔克斯不是一个与现代科技绝缘的作家,只要新电脑一出他就会买。“当我还在用打字机时,一本书要花上7年的时间来完成,换成了电脑后,每三年就能出一部作品。”
“老实讲,(为了采访)你们到底付给我妻子多少钱?”在邀请客人坐下后,马尔克斯突然抓住了哈维的手臂低声问道,不知道是否在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但即使接受了采访,马尔克斯也不愿讨论自己的私人生活。
只有博尔赫斯事无巨细地在最后的访谈里谈论自己的私人生活。他上次看清自己的样子是在1957年。自失明后,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脸的模样,最重要的是:他再也不能自己读书了。“如果我能看见,我绝不会离开这栋屋子半步,我会待在屋里读我手边满满的书。”困扰他的还有失眠这一问题。晚年,博尔赫斯每晚十一点就爬上了床,却经常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睡着,有时甚至还需要借助药物的帮助。有趣的是,长期的失眠没有让博尔赫斯变得暴躁,他仍然像以往一样谦逊、幽默。格洛丽亚开玩笑地说博尔赫斯穿着出格,他风趣地回应:“你可以直接跟我说我穿着小丑的服装,我会好好考虑要不要相信你。”事实上,博尔赫斯那天穿着一件米色衬衫,一套浅棕色西装,系着条YSL的黄紫色相间的领带,十分得体而讲究。
曾经,马尔克斯每天要从早上九点写到下午三点,而在最后的访谈里,他坦言自己已经不写了。“我给自己放了一年的假。我再也没有坐在电脑前,也没有写下任何一行文字。在这之前,我从未停止过写作,这是人生中的第一次。”
停止写作后,马尔克斯不再感到焦虑。对于这次史无前例的封笔,有人说他是灵感耗尽,马尔克斯对这类说法没有太在意,他选择用一种加勒比海式的随性态度去对待它们。“以我的经验和能力,完成一部小说丝毫没有问题……但我不认为有这个必要为此坐下,绞尽脑汁去编造一个故事出来。”以往创作时,马尔克斯总是做噩梦,梦到他的祖母在他幼时讲述的故事,包括死亡,而今他已不再做噩梦了,这成了灵感枯竭的表象之一。他那时最新的作品是2004年出版的《苦妓回忆录》,讲述了一位老记者与一位14岁妓女的故事。即便全世界都不愿意相信这是他最后的作品,但馬尔克斯本人对此却看得很通透:“我的生活并没有因为停止写作而改变,反而感觉更好!”
“我唯一的命运就是写作。”在他写的那些诗歌中,博尔赫斯不喜欢与自己有关的部分,他喜欢写神话、历史上的传奇人物,例如17世纪的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在《斯宾诺莎》里,博尔赫斯写道:“他正梦想着一个光明的迷宫。声名,另一面镜子里的,梦中之梦的反影没有使他迷乱……”这是一首典型的带有博尔赫斯创作色彩的诗歌,迷宫、梦境、镜子等都是他的诗歌中反复出现的意象。
海明威却忌讳与他人谈论写作。他觉得只要一谈写作,就会害了他,会让他“丢掉一些东西”,例如灵感。“如果我非得说什么的话,只能清楚地把它写下来。”每天,海明威起床后在7点开始写作,写一个半小时后就去吃早饭,吃完后接着继续写。“我一天写得太多了,光今天就一千字,太多了,我必须得控制下自己。”当时,他正在写一部小说,不过他不准备泄露更多信息,只说他还有很多作品要写。
在最后那场访谈开始前一个月,博尔赫斯的猫死了。这只猫活了十二年,在他眼里算是寿终正寝了。有时,猫奴博尔赫斯会四处寻找它,找到一半时才想起它已经死了。格洛丽亚说可以送他一只小猫,博尔赫斯委婉地拒绝:“就算你看着新养的猫,想把它当成之前那只,但实际上还是有区别的,就好像是重新被打扮了一番。”
猫去世了,博尔赫斯也在等待死亡,甚至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人们跟我说那一天很快了,但我却感觉它不会来,我也不会死。”他錯了。次年6月14日,博尔赫斯因肝癌医治无效,在日内瓦去世。这是他理想中的“坟地”。在这里,他度过了自己的学生时代,取得了一生中唯一的学士学位。
波拉尼奥、冯内古特与华莱士则或许从病情里看到了死神的身影,也使得健谈的三人在最后的访谈里都没说太多,只有寥寥几页的采访内容。2003年7月,波拉尼奥住在西班牙的布拉内斯,病得很重,肝脏衰竭一直在折磨着他。他甚至不再喝酒了——即使喝得再醉也并不影响他的创作——一切都是为了身体着想。1992年时,波拉尼奥知道自己患上了这种病,但却仍然像背包客那样游走在美洲,写出了《荒野侦探》《遥远的星辰》,以及那部文学巨著《2666》。
“显然我宁愿不死,但(死亡)这位尊贵的女士迟早会到来。”采访结束后几天,波拉尼奥在西班牙北部的布拉内斯逝世,年仅50岁。在这之前,他曾设想过天堂的模样。“就像威尼斯,我希望,一个到处是意大利男人和女人的地方,一个你可以使用和磨损的地方,一个你知道包括天堂在内什么都不会持久的地方,你知道到最后它会变得无关紧要。”他也设想过地狱的模样。“这就像华雷斯城,我们的诅咒和镜子,一个令人不安的映像,映出我们的挫败、我们对自由和欲望的臭名远扬的解释。”
2007年6月,在冯内古特离世前一个月,《美国航空杂志》记者J·伦蒂利与他进行了四次对话,谈及了艺术、文学创作、琐碎的生活,却唯独没有谈论死亡。华莱士也是如此。当时饱受抑郁症困扰的他,在最后一次的访谈中对此避而不谈。华莱士长期服用抗抑郁症的药物,而他妻子也密切关注他在家中的活动,形影不离,直到2008年9月12日那天,她以为丈夫的病情有些好转,被劝服出去走走,回来时却看到华莱士在家中自杀了,留下了一封两页长的遗书与一些作品。
1959年秋天,又去追随斗牛的海明威从西班牙给罗伯特寄去了一封信,写着:“照顾好自己,以后我们再在佛罗里达约次酒。”可惜这再也不能成真了。两年后,海明威在爱达荷州的家中开枪自杀,结束了自己62岁的生命。
“死亡可以是毁灭,那样再好不过了,也可以是遗忘……但我倒希望它是结局。”在最后的访谈中,博尔赫斯用这句话给自己和他人的死亡做了注脚,传奇也终将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