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怛罗斯古战场

2019-10-18 02:24刘鹤
世界博览 2019年19期
关键词:唐军阿拉木图塔拉

刘鹤

我爸爸是个司机。 三十年前,他开一辆豆青色的“伏尔加”牌小轿车,车窗上有白色的纱质小窗帘,我偶尔放学时能捞上坐这辆车的时候,一定要拉开窗帘,让所有坐在老二八自行车上的小朋友都能看到我。糟糕的苏联发动机喷出浓重的黑烟绝尘而去,让童年的我觉得苏联特别牛,能坐苏联车的我也特别牛。我爸爸指着霍尔果斯河的对岸告诉我,这就是苏联,我想,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去这个很牛的国家亲眼看一看。

时间进入了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十年,我牛不起来了,因为同学已经有坐桑塔纳的了,他们说,这是德国车,德国人发明了汽车,比我的苏联车强多了。一个炎热的下午,我爸爸带回来一个崭新的地球仪,我问他,我们家不是有一个地球仪了吗,他擦了一把汗,告诉我:苏联没有了三十年后,我已经去过了“苏联”很多次,为了乘坐阿斯塔纳航空飞往俄罗斯的便宜航班,我已经对阿拉木图机场夜晚冰冷的铁椅子非常熟悉了,但是从陆地上进入霍尔果斯河对岸的哈萨克斯坦这个年轻的国家,还是第一次。

 怛罗斯战役示意图。

敦煌壁画。

内亚的喉咙

我的车经过巴彦岱进入伊宁市,“巴彦”是蒙古语“富饶”的意思,“岱”是地方的意思,伊犁曾经是准格尔汗国的首都,清朝经过康熙、雍正、乾隆三代皇帝,历时近百年才结束了漫长的清准战争,攻占了伊犁,在巴彦岱筑成了伊宁的门户惠宁城。多年来遭受准格尔汗国追逐袭击的哈萨克部众在沙俄的日益紧逼下,进入了准格尔故地游牧,清政府从南疆迁徙了一批“塔兰奇”(维吾尔族农民)在伊犁屯垦,更多的维吾尔族农民经夏特古道从干旱的南疆进入水草丰美的伊犁河谷。使这片土地融汇了蒙古、哈萨克、维吾尔多种文化元素和文明类型。

1871-1881年间,沙俄趁阿古柏之乱窃据伊犁十年之久,又把俄罗斯文化带入这片土地,一战后大量涌入的帝俄难民把列巴、卡瓦斯、啤酒和手风琴带入了伊犁,使得这片内陆亚洲的咽喉之地多元的文化氛围更显光怪陆离。

大排量的丰田越野车飞驰着驶向霍尔果斯口岸,这是新疆人民心目中,任何奔驰宝马都无法比拟的良驹,车轮卷起的飞扬尘土弥漫在空中,路边摇摇欲坠的俄式老房子看起来仿佛藏在雾里。

没费多大工夫就顺利通过了宏伟的国门,霍尔果斯是中国和哈萨克斯坦最大的一个口岸,中国一侧建设了规模庞大设施完善的自由贸易区,供双方进行贸易。一长串的载重卡车在国门下穿梭,把蔬菜、水果、农业机械和电子产品运到阿拉木图州,也把矿产品和金属制品运到中国,中国是哈萨克斯坦的第一大进口国,哈萨克斯坦是中国的第二大出口国,尽管受国际油价的影响,近年来双方的贸易额有所下滑,但口岸上的繁荣景象,还是跟我小时候见到的戒备森严的中苏边境形成了鲜明对比,告诉我们这是一个全新的国家和一段全新的关系。

我此行的最终目的地实际上是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由陆上进入哈萨克斯坦的原因是我想去看那场“据说”关乎唐帝国和整个丝绸之路命运的决战的战场——怛罗斯。

游牧的智慧

我们一行沿着雄伟的阿拉套山进入哈萨克斯坦阿拉木图州,阿拉套山是天山在哈萨克斯坦境内的名称,“阿拉”即天的意思,套是山的意思,阿拉套山是一個汉语和突厥语的复合词。出霍尔果斯后,大半天的时间就到了哈萨克斯坦的旧都阿拉木图,阿拉木是苹果的意思,这个苹果树很多的城市见证了一段重大历史结束,和另一段历史的开始。

《经行记》 杜环

“勃达岭北行千余里,至碎叶川。川东头有热海,又有碎叶城。其川西接石国,约长千余里;川中有异姓部落,有异姓突厥。其川西南头,有城名怛逻斯,石国大镇,即天宝十年,高仙芝兵败之地”。

1991年12月31日,苏联的11个加盟共和国在这个城市签订著名的“阿拉木图宣言”,宣告红色帝国苏联不复存在。1994年,新生的哈萨克斯坦将首都从阿拉木图迁往北部阿斯塔纳(当时叫阿克莫拉),曾经有说法认为阿拉木图距离中国太近,迫于日益强大的中国的军事压力,哈萨克斯坦才将首都迁往北方。事实却并非这样,哈萨克斯坦独立之初,北部靠近俄罗斯的三个州,俄罗斯人占当地人口绝大多数,分离主义倾向已经出现,久经考验的老苏共党员纳扎尔巴耶夫敏锐地意识到如果俄罗斯复苏并由民族主义者当政,哈萨克斯坦很可能永远失去这三个州,于是果断地将首都迁往北方,随着新的经济政治中心的形成和大量的哈萨克人口涌入,哈萨克斯坦牢牢地守住了这块国土。一直到20年后,乌克兰才用一场国土沦丧的悲情大戏,证明了游牧民族20年前的智慧。

在阿拉木图稍事休息后,我们出发前往江布尔州的塔拉兹,从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阿拉木图州一路向南,随着阿拉套山渐行渐远,自然景观也逐渐由绿变黄,从草原变成戈壁,最终到达了黄沙漫天的艾因库姆沙漠,向南穿越沙漠后,终于到达了江布尔州的塔拉兹。哈萨克斯坦司机很不情愿进入沙漠,哈萨克人最不喜欢黄色,因为对游牧民族来说,黄色代表着沙漠,沙漠代表着死亡。

丝路战场

这里是北方的游牧区和南方的农耕区的交界处,也是自古以来东西方交流和碰撞的地方,塔拉兹西边不远处就是讹答剌古城,这是君士坦丁堡到长安之路上的一个重要的中转站,也是许多重要历史事件的发生地。1218年,成吉思汗派往花剌子模贸易的蒙古商队在这里被花剌子模人屠杀殆尽,引发了蒙古帝国的向西征服的狂潮。1405年,另一位著名的征服者帖木儿集结十几万大军北上进攻明帝国,却中途病逝于此,留下他与明成祖朱棣的军事才能孰强孰弱的千古谜题。

在吉尔吉斯斯坦的塔拉兹附近,一位母亲带着孩子逛集市。

我们自北向南到达了塔拉兹,这条路线恰好与当年的唐朝安西都护府都督高仙芝的进军路线相反,唐军是由南向北通过富饶的河中地区前往战场的,唐军的进军路线,和它的构成方式和战略意图有关,唐安西军的核心力量是装备良好的精锐步兵,作战时由弓箭手居前,弩手居中,长枪手居后,遇敌则结阵,临敌时弓手先发,然后弩手次发,最后弓弩手齐射一次退入枪阵之中自由射击,陷入混战后则拔刀近战(唐军弓弩手均装备有横刀)。安西军有少量人马具装的精锐重骑兵,在战役的关键时刻负责进行决定性的冲锋,也习惯在西域和中亚使用突骑施和葛逻禄的仆从军担任轻骑兵,在突骑施挑战唐帝国的权威失败后,葛逻禄成为安西军轻骑兵的主力仆从军,也为之后的惨败埋下了伏笔。

尽管唐安西军的步兵也大部分装备有马匹,但通过农耕区域进军,对一支混合了中原和中亚军事元素的军队来说,在后勤补给上还是保险得多。更重要的原因是,河中地区分布着众多富裕的粟特人国家,这些国家在名义上都是唐帝国的藩属,能够提供军费后勤支援。使唐军在理论上拥有后勤补给优势,可以与阿拉伯帝国军进行长时间的拉锯战。

然而高仙芝没有意识到的是,河中地区已经不是他的主场了,在战役爆发的前一年,高仙芝率军进攻了唐帝国的藩属石国,石国国王投降,高仙芝假意接受投降,然后纵兵攻陷了国都,掠夺了许多财宝。石国王子逃走,并向阿拉伯帝国求援,高仙芝这一行为让周围其他的粟特国家心生恐惧,因为尽管明面上高仙芝讨伐石国的原因是“无藩臣礼”,但是事实上谁都清楚,这些粟特人在丝绸之路上盘踞多年,从东西方两端汲取的财富大量地集中在国都里,使他们成为唐帝国、阿拉伯帝国、吐蕃几方争夺的对象,政治拉拢、武力威胁、政治联姻都是家常便饭,但像高仙芝这样粗暴的做法确实不多见,这些国家不禁对自己的安危忧虑起来,也萌生出别的想法,因此,当高仙芝通过河中地区北上迎击阿拉伯军队的时候,河中地区粟特人心里的天平,实际上已经开始倾斜了。

傲慢与偏见

很多国人相信怛罗斯战役是阿拉伯帝国和大唐的命运之战,战败之后大唐失去了整个西域,西域从此被伊斯兰化,这种悲情的说法迎合了很多人的盛唐遗梦,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误解。

怛罗斯之战发生在天宝十年(751年7月-8月),怛罗斯战役的具体位置,就在塔拉兹和距离塔拉兹不远的塔拉斯之间(学界一直有争议),这场战役的整个过程,也像它的发生地点一样迷雾重重,与一般人的认识完全不同的是,怛罗斯战役并不是阿拉伯帝国向东扩张的一部分,当时正处于内乱平复期的阿拉伯帝国实际上并没有注意到东部边界的战事,参加怛罗斯战役的阿拉伯军队也不是帝国政府的直属军队,而是呼罗珊地方军队,对阿拉伯帝国来说这次军事行动不是扩张,而更像是一次寻仇。

对唐帝国来说,这场战役也并非什么生死存亡之战,更像是高仙芝攻掠石国造成的后续影响,长安对高仙芝在万里之外的军事冒险一无所知。最能说明问题的是怛罗斯战役之后,唐帝国和阿拉伯帝国的外交关系没有受到大的影响,黑衣大食的商队和使节依然络绎不绝地前往长安,甚至在几年后的安史之乱中,阿拉伯帝国还应唐帝国所请,出兵帮助平叛。

但这场规模比较大的边境冲突,带给唐帝国的影响,却远比阿拉伯帝国要大得多,尽管怛罗斯战役以后阿拉伯帝国既没有追击,也没有在唐军退走后继续东进,但西域和中亚绿洲的商业民族自古以来就有事大和附强的传统,地理因素和自然条件决定了他们无法组织大规模的军事力量,彼此之间错综复杂的商业利益纠葛也让他们很难联合起来,他们只能在各个外部强权之间摇摆不定地寻求庇护,这意味着唐帝国在怛罗斯战役失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失去了葱岭以西和整个中亚地区。

我站在塔拉兹城的制高点向南看去,是星星点点葱郁的农田,从古到今,一波又一波的游牧民族从这里南下征服河中的农耕地区,被定居生活所吸引,变成了农耕民族,然后又被新一波南下的游牧民族所征服,偶尔也有希腊和中原的文明火种夹杂其中。仿佛一幅被反复涂抹的油画,每一位画家的笔触都覆盖在前一位画家留下的痕迹之上,在浓墨重彩的彼此覆盖之后,大唐的影子已经无处可寻。我显然不是第一个来此寻找大唐踪迹的中国人,城外的高地上,一群小孩举着方孔的铜钱,试图把它卖给每一个东亚面孔的外来人,我接过来看了一下,是一枚“乾隆通宝”。

无人应答

塔拉兹既不是战场,也没有大唐。我们驱车一路向南,经塔什干城前往最终的目的地撒马尔罕,我不知道怛罗斯战役被俘虏的唐军将士,当年是否也由此路被送往撒马尔罕,唯一有文字记载的是,在怛罗斯战役之后,阿拉伯帝国用被俘虏的唐军将士在撒马尔罕建了一座造纸厂,在怛罗斯战役之前,撒马尔罕人管纸张叫“中国纸”,战役之后,阿拉伯人管纸张叫“撒马尔罕”纸,之后在巴格达,开罗陆续建立了造纸厂,被俘的唐军将士杜环曾在伊拉克南部的库法亲眼见到唐军俘虏造纸,这大概是怛罗斯战役影响力的最远延伸,他们姓甚名谁,祖籍哪里,是否客死他鄉,还是像杜环一样,历经千辛万苦回到了祖国,已无从考证。只留下呼啸的风吹过逝去的丝路,无人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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