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世:我们是否进入了地球历史的新纪元?

2019-10-18 01:17编译姚人杰
世界科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维奇工作组人类

编译 姚人杰

人类活动已经改变了地球——但科学家对于这是不是地质史的真正转折点存在意见分歧。

时间回到2000年2月,诺贝尔奖得主保罗·克鲁岑(Paul Crutzen)安静地坐在位于墨西哥库埃纳瓦卡的一间会议室里,内心却焦躁不安。早在5年前,克鲁岑和两位同事被授予诺贝尔化学奖,因为他们证明了为地球抵挡紫外线的臭氧层在两极位置日渐变薄,而罪魁祸首是越来越高的工业气体浓度。现在,他在参加一批研究地球海洋、地表和大气层的科学家参与的会议。随着科学家介绍他们的发现,而其中大多数发现都被描述为剧烈的行星变化,克鲁岑在座位上局促不安,如坐针毡。“你能看得出,他变得焦虑不安。他内心不悦。”一位会议组织者、化学家威尔·斯特芬(Will Steffen)最近告诉我。

最终让克鲁岑失控的,是一组专门研究全新世(Holocene)的科学家所做的报告,全新世是大约11 700年前开始、延续至今的地质世。在克鲁岑听过许多遍“全新世”这个词后,他再也控制不住脾气。“他打断了每个人,说:‘别再说全新世!我们再也不在全新世中。’”斯特芬回忆道。克鲁岑平息了怒气,他的情绪发作并非事先计划好的,但现在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于是他脱口而出,报出一个新地质世的名字。这个名字结合了希腊文中代表“人类”的anthropos一词以及用于地质世名字的词尾“-cene” ,“人类世”(Anthropocene)起码听上去有学术性。于是斯特芬做了条笔记。

会议结束的数月后,克鲁岑与美国生物学家尤金·施特默(Eugene Stoermer)在一篇论述人类世的文章里详述了这个概念。他们主张,我们正在进入地球历史的全新纪元,人类在这个纪元里已经成为驱动力量。如果没有大灾难(譬如小行星撞击地球或者爆发核战争)降临的话,人类会在成千上万年里始终成为重要的地质作用力。这篇文章刊登在《国际地圈生物圈计划》(International Geosphere-Biosphere Programme)业务通讯的第17页上。

在这个时候,这个名词看起来不太可能会传播到深奥的专业文献之外,产生那些文献的研究机构正全神贯注于氮循环之类的事情。然而,人类世的概念不胫而走。环境科学家看到这个有用的万金油词汇,紧抓不放,用它来形容自然界的各种变化,包括海冰的消退、物种的加速灭绝和珊瑚礁的白化,他们早已将这些变化归因于人类活动。标题里带有“人类世”的学术文章开始出现,接着出现一整期向这个主题致敬的学术期刊。不久后,这个概念被人类获知,出现在报纸和杂志上,又突破到艺术领域,变成摄影、诗歌、歌剧的题材,尼克·凯夫(Nick Cave)甚至为它写了一首歌。“这个概念的扩散主要能追溯至这件事实,即在科学中立性的伪装下,它传达出一条在道德和政治上有着几乎无可比拟的紧迫性的信息。”德国哲学家彼得·斯罗特岱克(Peter Sloterdijk)写道。

只有在一个领域,人类世这个说法似乎并没有流行起来:那就是在实际定义这些术语的地质学家之中。地质学家是地球时间线的守卫者。通过研究地壳,他们已经把地球的46亿年历史分成不同时期,将它们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放置在一项名叫“国际年代地层表”(International Chronostratigraphic Chart)的时序表上。那份时序表是地质学的主心骨。对它的修改是一个缓慢又曲折的过程,由一家权威机构国际地层委员会(ICS)监管。你不能直接编造出一个新地质世,给它起一个令人信服的名字。正是该委员会对时序表建构的监督赋予了它权威性。

地质学家习惯于研究有着数亿年历史的岩石,对于许多地质学家而言,“一种只存在短暂时间的物种如今成为真正的地质作用力”的观点是荒谬的。极少地质学家会否认我们处于气候混乱的时期,但许多地质学家感觉,与远古的一些真正天灾相比(譬如2.52亿年前,地球气温上升10℃,96%的海洋物种死亡),地球至今的变化尚不算特别严重。“许多地质学家会说,这只是暂时现象。”ICS的秘书长菲利普·吉伯德(Philip Gibbard)告诉我。

但是,随着人类世概念的传播,地质学家越来越难对它熟视无睹。2006年,在伦敦地质学会的一次会议中,一位名叫简·扎拉谢维奇(Jan Zalasiewicz)的地层学家主张是时候严肃地审视人类世这个概念了。地层学是地质学的分支,研究岩石层或者说是地层。直接研究这个时序表的,就是地层学家。

让扎拉谢维奇惊讶的是,他的同行们同意了。2008年时,吉伯德询问扎拉谢维奇是否准备好召集一支专家团队,领导它去深入调查此事。假如团队发现人类世“在地层学角度上具有真实性”的证据,他们会提交建议书给ICS。假如建议书获得批准,结果会真正改变纪元。地球历史的一个新篇章将写入史册。

深感忧虑的扎拉谢维奇同意接受这个任务。他知道这个任务不仅棘手,更会造成不和,要冒着引起同行发怒的风险。那些同行觉得,关于人类世的整件事与政治和媒体炒作的关系更大,而与真正的科学关系不大。“人类世这个概念所暗示的所有那些地质学之外的东西,尤其是与社会和政治有关的东西,对于许多地质学家而言是新领域。”扎拉谢维奇告诉我,“气候委员会和环保组织使用这个词汇,这是让我感觉陌生的事,也许会让我感到危险。”

不仅如此,他还没有资金资助,这意味着他将不得不为工作团队找到数十位愿意免费帮忙的专家。扎拉谢维奇职业生涯的许多时间花费在对有着4亿年历史的笔石化石进行分类上,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天生的管理者。“我发觉自己落到这个位置,”他说,“我的反应是,我的天啊,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

弄清地球的年纪总是件难事。《圣经》里说,上帝在6天里创造出整个世界,但直到17世纪时,学者才一致弄清上帝创造世界的那一周到底在何时。有一段时间,一位名叫詹姆斯·乌社尔(James Ussher)的爱尔兰大主教的估测最具影响力:世界开始于公元前4004年10月23日。

接着,在18世纪后期出现了一项不同的理论,一项基于对自然界的细致观察的理论。通过研究岩石风化和成形的近乎无法觉察的缓慢过程,苏格兰地主詹姆斯·赫顿(James Hutton)之类的思想家主张说,地球的年纪肯定比之前所想的老得多。

地质学的横空出世继续改变我们对生存之地的认识,一场自我感知的革命类似于人类发现地球并非位于宇宙的中心。人类突然变成令人震惊的近期现象,如詹姆斯·乔伊斯写过的那样,是“极其简洁、微乎其微的插曲”。在几乎无法想象的人类前时代中,多个世界接连兴起又衰亡。每个世界都有自身的独特历史,这些历史被写入岩石,等待后人发现。

简·扎拉谢维奇教授

位于澳大利亚北斯德布鲁克岛上的砂矿

在19世纪初,地质学家开始给不同的岩层取名,进行编组,试图把他们做出的无数发现理出个头绪。他们使用岩石层内的各种线索,譬如化石、矿石、纹理和颜色,辨别不同地点的岩层在何时能追溯到同一段时期。譬如说,假如两条石灰岩带含有同一种软体动物化石以及某种石英,那么很可能它们是在同一时间被埋入地下的,即使它们发现的地点相隔数英里远。

地质学家称岩层所代表的时间跨度为一种单位。在现今的时序表中,单位的大小各不相同,从持续数十亿年的宙到持续仅仅数千年的期。这些单位像俄罗斯套娃一样彼此嵌套。

按照正式的讲法,我们生活在全新世的梅加拉亚期中,它开始于4 200年前。全新世位于显生宙(5.41亿年前)中的新生代(6 600万年前)之下的第四纪(260万年前)。某些地质单位比其他单位名声更大。大多数人都认得出侏罗纪。

随着地质学家开始将深层时间分成一个个单位,他们遭遇到分界线的难题——要准确定义一个历史阶段在哪儿过渡进入下一个历史阶段。19世纪后期,大家意识到,假如这个领域要有进展,必须进行全球协作和调整。1881年在博洛尼亚举办的一次大会中,建立了国际命名法委员会(International Commission on Nomenclature),它是现今的ICS的先驱,被授权去创造一套国际地质学术语,并将在时序表中受到敬奉。

对地球46亿年历史进行解读和分类的任务延续至今。地质学家几乎尚未开始描述前寒武纪,它横跨了地球最初的40亿年。与此同时,随着新证据推翻旧假设,研究甚详的单位进行了修订。2004年,第四纪被粗暴地抛弃,它的前一纪“新近纪”(Neogene)延长覆盖了第四纪的180万年跨度。这一举动让许多第四纪地质学家始料未及,他们为了解救第四纪发起激烈的运动。最终,在2009年,ICS恢复了第四纪,将它的分界线向下移动了80万年,到一段冰河期的起点,这个时刻被认为在地质学上更有意义。在“失去”了数百万年后,研究新近纪的科学家情绪激动。“你也许会问,谁没有因此而烦恼?”吉伯德告诉我。

修订地质时序表有点像试图通过一项宪法修正案,要经过一轮轮提议,接受ICS监督下的审查。“我们不得不做到相对的保守,”吉伯德说,“因为我们做的任何事将会有科学和文化方面的长期影响。”首先,一支工作组起草了建议书,再把建议书提交给一个专家小组委员会进行审议和投票。建议书在小组委员会通过后,再由ICS有投票权的成员(包括各小组委员会的主席和ICS的主席、副主席与秘书长)来做决定。一旦ICS投票赞成了建议书,它就移交给国际地质科学联合会(IUGS),由这个地质学的最高层组织来正式批准。

新建议书是否能成功地通过所有环节,这归结到工作组能收集到的证据的质量,还要看构成高级委员会的50多位见多识广的地质学家的个人好恶。

当扎拉谢维奇开始组建人类世工作组时,这对于他并不是好兆头。基本上,人类世的概念不像地质学家以前考虑过的任何事。很久以前,地球的“计时者”在岩石中埋下实体证据,借此建构起时序表。一位地质学家告诉我,因为没有足够的形成时间,人类世的“岩石”比“2厘米的未固结有机物”好不到哪儿去。“假如我们以纯粹的地质学视角来考虑人类世——那正是麻烦所在,因为我们正在以那种视角看待它——它就是一瞬间。”吉伯德说。

扎拉谢维奇在英国奔宁山脉的山麓小丘上长大,一座房子里住着他的父母、妹妹和数量日渐增长的岩石收藏。在他12岁时,他的妹妹把一窝椋鸟带回家,他的母亲很喜爱动物,照料椋鸟恢复了健康。不久后,左邻右舍开始登门拜访,带来各种各样的受伤禽鸟,扎拉谢维奇有好几年要将自己的卧室与一只小猫头鹰、一只红隼分享。暑假时,他开始在拉德洛的本地博物馆里当志愿者,他在那儿遇到一些专家,他们的专长正是他最关注的事情,譬如在哪儿能寻找到三叶虫化石。他告诉我,等到他十五六岁大时,“地质学是他最关注的”。

如今已是64岁年纪的扎拉谢维奇个子小小,身形瘦削,银白色的头发像稻草人的头发一样竖立着。他在莱斯特大学的地质学系工作了20年,介绍自己是一位典型的地质学家,穿着有肘部皮质补丁的西服,还是个笔石的喜爱者。然而在地质学家圈子里,他是个出名的离经叛道者。他的名声源于他的一篇发表于2004年的论文,他在文章里主张地层学应当摒弃一些从学科早期使用至今的术语,改用更新式的术语。对于某些人而言,这是条放肆的建议。当我发邮件给期刊《地质学》(Geology)的前主编戴维·法斯托夫斯基(David Fastovsky)时,这位在15年前刊登了该篇论文的编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的普遍感觉是,”他写道,“这也许有可能,但谁敢开第一枪呢?”

多年以来,扎拉谢维奇沉溺于一些思想实验,这在地质学家之中很稀奇。1998年时,他为《新科学家》杂志写了篇文章,他在文章里想象等人类灭绝很久之后,可能在地球上留下什么痕迹。他的这些想法演变成一本名叫《我们身后的地球》(The Earth After Us)的著作,并在10年后出版。地质学家往往将自己的思维对准遥远的过去,而扎拉谢维奇的前瞻性思维方法使他脱颖而出。当扎拉谢维奇在2006年地质学会会议上提出人类世的话题时,吉伯德回忆自己当时的想法是:“哎呀,这个人和这个概念非常相称。”

扎拉谢维奇被指派为人类世工作组组长后,他首先需要组建团队。“那时候,这就是一个假设性的有趣问题:这玩意在地质学上能当真吗?”2018年我去莱斯特大学拜访他时,扎拉谢维奇这么告诉我,“这就像用一些脆弱的论据来宣传一个耸人听闻的主张,只有十分稀少的具体细节。示意图是那种突然来了灵感后记在啤酒杯垫背面的东西。”

地层学工作组的成员通常都是地层学家,这本来一点都不奇怪,但扎拉谢维奇另辟蹊径。除了传统的地质学家,他还引入了地球系统科学家(这些科学家研究一些地球范围的过程,譬如碳循环)、一位考古学家和一位环境史专家。很快,工作组的人数达到35人。它的性质是一支国际性工作团队,或许队伍中有太多白人男性,但也包括古生态学、放射性碳同位素分析、海洋法律方面的专家。

假如人类世在事实上早已经悬于我们头顶,那么工作组将需要证明全新世——一个稳定得异乎寻常的地质世,气温、海平面和二氧化碳水平在将近1.2万年里保持相对稳定——已经结束。他们首先开始查看大气层。在全新世期间,大气中的二氧化碳占比在260 ppm到280 ppm之间。从2005年起的数据显示,二氧化碳水平已经攀升至379 ppm。(当工作组启动工作时,2005年是记录中最近的一年。)从那时起,二氧化碳水平已经上升到405 ppm。团队计算得出,上一次空气中有这么多的二氧化碳,还是在300万年前的上新世时。而因为这些排放出的二氧化碳的最主要来源是西方国家追求资本蓄积的过程中燃烧的化石燃料,某些人提出“资本世”是更合适的名字。

下一步,他们调查了动物和植物的遭遇。过去地质年代的变换导致物种要努力适应新的环境,因此常常伴随着大灭绝事件。2011年时,团队成员安东尼·巴诺斯基(Anthony Barnosky)所做的研究表明,类似的事再次发生了。其他学者调查人类扰乱生物圈的方式,人类将物种从自然栖息地带走,释放到新的栖息地里。随着人类数量的增加,我们已经使得自然界更加同质化。世界上最常见的脊椎动物肉鸡的总数有230亿只,它们是人类培育出的,用来供人类食用。

还有人类带来的事物的问题。人类建造了矿场、道路、城镇和城市,不仅变动了地球表面,也创造出越来越复杂的材料和工具,从智能电话到圆珠笔,它们的碎片将被埋葬在沉积物中,形成未来岩石的一部分。对于人类建造和制造过的所有东西的重量,一种估计值是3 000万兆吨。工作组主张,这些物体的残留物(他们称之为“技术化石”)会在岩石记录里存在数百万年,将我们的时代与过去的时代区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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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2016年时,团队的大部分成员都被说服了,他们相信自己所见到的东西超越了简单的起伏波动。“所有这些变化要么是完全的新事物,要么是涉及全新世的情况时,出现重大偏差。”扎拉谢维奇告诉我。那一年,工作组的24名成员共同撰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科学》杂志上,宣布人类世在“功能上和地层学上不同于”全新世。

但细节远远尚未确定。工作组需要商定人类世的起始日期,然而没有任何像火山大爆发或者小行星撞击那样清楚的关键事件来标明人类世的起点。“从地质学视角来说,这带来很大的麻烦。”吉伯德说道,他也是工作组的成员之一。

团队很大程度上由于他们的学术专长而分裂成相对的阵营。当保罗·克鲁岑首次提出人类世概念时,最初身为大气化学家的他的看法是,工业革命是人类世的起点,因为那时空气中二氧化碳和甲烷的浓度开始显著地增加。后来,地球系统科学家更偏爱将所谓的“大加速”定为起点,那是指二战后的数年,当时人类的集体行动突然开始给自然界施加比过往更大的压力。大多数地层学家现在都站在他们那一边,相信20世纪50年代的人类活动在地质记录上留下更鲜明的印迹。这又引起考古学家的关切,他们感到以1950年为起点的做法是摒弃了他们所研究的数千年人类影响,从人类最早使用火直到农业的出现。“考古学家有种感觉,因为人类世这个词中含anthropo,考古学就应当处于核心。”一位地质学家私下对我抱怨。吉伯德警告说,商定人类世的起始时间可能是人类世的“绊脚石”。

2018年夏末,工作组成员登上飞往法兰克福的班机,接着乘坐45分钟的西行火车,抵达美因茨。两天时间里,他们聚集在马克斯·普朗克化学研究所,举行团队的年度会议。如今有八十五六岁高龄的克鲁岑在这家研究所里度过大半的职业生涯,他出席会议,既是作为一名旁观者,也好比是门厅中摆放的黄铜半身像那样受人景仰。我问他,他对自己的点子获得的进展有什么感想。“它从一小撮人开始,接着迅速扩大了影响。”他说。

在昏暗教室的投影仪亮光下,20多位研究者分享了他们对有机同位素地球化学和泥炭堆积物之类研究主题的最新发现。会议波澜不惊地进行着,直到第二天爆发了一场关于人类世起始时间的争论,接着又转变成一场关于不同的知识社群是否可以使用人类世这个术语来指涉不同东西的争论。有些人建议,对于严格的地质学定义,增加“世”(epoch)这个字,Anthropocene本身能得到更广泛的使用。

“这只是个人观点,但我认为让同个术语拥有不同含义会让人莫衷一是。”一位地层学家说。

“我不认为这会让人混淆。”一位环境科学家反驳道。

扎拉谢维奇坐在前排,以评判者的风度看着这一幕。最终,他插话说:“当然,以我们的权限来说,我们只能从地质学术语着手。在地质学以外的范围内,我们无法管制人类世这个词的用法。”在整个会议中,扎拉谢维奇似乎急切地要强调人类世一词在地质学上的正当性。他知道数位有影响力的地质学家已经反对人类世这个概念,他也担心如果外界看到工作组太过偏离学科规范后,可能发生的变数。

对人类世概念批评最大声的人士中,有一位是斯坦利·芬尼(Stanley Finney)。他是国际地质科学联合会的秘书长,大概也是全世界最有权势的地层学家。而国际地质科学联合会正是负责批准地层时序表变动的机构。在美因茨的会议中,我被别人告知,芬尼既是“学科大佬”,也是“真正强烈反对人类世概念的人士”。

扎拉谢维奇告诉我,芬尼是一位颇有建树的地质学家,但也是与自己脾气迥异的人。“他把我看成一个试图偷偷摸摸引入这些疯狂想法的人。”他说道,“我猜想,假如你是一位历经过往的地质学家,对于时间有着伟大展望,接着目睹到像科幻小说里一样迅捷、忙碌、拥挤的世界变成稳定、一成不变、官僚化的一组地质时间,我能理解,它是你可能会自然而然反对的东西。”

芬尼首次遇到“人类世”一词是在扎拉谢维奇于2008年所写的一篇论文里,他那时对此思考甚少。对他而言,这个说法看上去就像对于人类留在地表上的垃圾大惊小怪。71岁的芬尼是加利福尼亚州立大学长滩分校的地质学教授,他的学术生涯许多时间都花费在试图构想4.5亿年前的地球面貌上,那时属于奥陶纪,各大陆还挤在南半球,植物首次进入陆地。多年以来,他的研究工作涉足地层学的各层序。等到扎拉谢维奇被指派为工作组组长时,芬尼是国际地层委员会的主席。这两位科学界在工作上认识彼此。扎拉谢维奇最喜欢的化石笔石是在奥陶纪的地层里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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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一对科学家有一段时间没有直视过彼此。当扎拉谢维奇在2004年发表的论文中主张地层学家应当抛弃他们确立已久的术语时,芬尼被这种对学科传统缺乏尊重的言论冒犯。两位科学家试图寻找到中立立场,写起一篇“折中论文”。在论文写作进行中途,事态变糟糕。芬尼开始感觉,扎拉谢维奇没有认真对待他提议的修订。“他会听取我的点评,他会做细微的改动,但仍然保持文章原貌。”芬尼告诉我,“当我看见最终被一本期刊接受的稿子,我说:‘拿掉我的名字,我对这文章不满意。干脆拿掉我的名字。’”从那时起,两人的关系呈现冷漠、疏远的样子。

一些人认为人类世如今是地质时序表的正式部分,在芬尼开始收到那些人的意见后,他决定仔细地审视下人类世概念。他越看就越不喜欢这个概念。“如果你有意,你能从中得出‘全球巨变’议题,但作为地质学家,我们用岩石来做研究,你知道吧?”他告诉我。对芬尼而言,从20世纪50年代起积累的“地层内容”量微不足道。地质学家习惯于用数英寸深的地层来做研究,芬尼认为,假定人类的影响总有一天会在岩石中辨认得出是种极端的猜测。随着人类世工作组获得大好势头,他逐渐担心ICS会被迫发布一份本质上与推动地层学关系不大、与政治关系更大的声明。

地质学圈里圈外的学者都注意到人类世概念的政治含义。在《自然之后》(After Nature)一书中,法学教授杰迪代亚·珀迪(Jedediah Purdy)写道,使用“人类世”这个术语来形容诸多人类引发的地质与生态变化是“一种将它们合并到一种形势中、收拢到一个名字下的做法”。在珀迪看来,“人类世”企图干的事正是“环境”概念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干成的那些事。它是实用主义的做法,是一种先命名问题,再开始解决步骤的方法。

然而,假如一个术语变得过于宽泛,它的含义就可能变得含糊不清,没有用处。“存在一种想要用大写字母和正式定义来表达的冲动,只为了让它们看上去像经过精心组织,于是你能把它们放到架子上,它们就会发挥作用。”弗吉尼亚大学荣休教授比尔·拉迪曼(Bill Ruddiman)说道。拉迪曼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地质学家,写过反对人类世的地层学定义的论文。他反对的理由是任何单一起始日期毫无意义,因为人类已经逐步改造地球有至少5万年之久。“工作组企图说出的内容是,1950年以前的所有一切都是前人类世,那太荒谬了。”他这么告诉我。

拉迪曼的主张获得广泛支持,甚至得到了工作组若干成员的支持。吉伯德告诉我,他一开始对人类世持着“不表态立场”,但近来他已经决定,判断人类世是不是新的地质世为时尚早。“作为地质学家,我们习惯了向后望。”他说道,“我们眼下经历的事情——我们不知道它们有多重大的意义。人类世显得很重要,但如果我们过了200到300年,甚至可能是2 000到3 000年后,我们那时在未来向后望,说‘是的,那是正确的事’,那样就容易了好多。”

然而,对于工作组的大多数成员来说,人类世的地层证据十分有说服力。“我们意识到,人类世在某种层面上不合乎地质学的本质,在另一种层面上又不合乎其他科学门类、考古学和人类学的本质。”扎拉谢维奇告诉我,“我们尝试坦诚地处理他们的主张。假如他们要发布一些我们不可能忽略的东西,那么我们会举起双手,说:‘行啊,那是对人类世的致命一击。但我们尚未见识过。”

美因茨会议结束后的次日,工作组的一小批成员在火车总站碰头,搭乘火车去法兰克福机场。火车离开美因茨市时跨过莱茵河,那是一条宽阔的河流,河水颜色像温热的茶水。建筑物变得越来越稀疏,让路给平整的土地,高压电线塔和电缆贯穿其中。

尽管讨论、研究和争论了许多年,在会议之后事态已经明朗,人类世工作组距离提交建议书给ICS仍然有好远的路要走。扎拉谢维奇最喜欢的笑话是说,地质学家“在地质时间内工作”,而这个笑话开始让他笑不出来。修订时序表的建议书需要有证据,而证据的形式是从地下提取到的沉积物岩心。在岩心内必须有重大环境改变的清楚迹象,由地层中的一种化学物质或生物微量元素来标识出,由此作为实实在在的证据表明一个时间单位的终止和另一个时间单位的开始。(这种标志物常常被称为“金钉子”,它所致敬的对象是1869年美国中部两条火车铁道交会、形成横贯大陆铁路时,连接两条铁道的仪式上用的金道钉。)

岩心的提取和分析过程要耗费数年光阴,花费数十万英镑。尽管申请了拨款,团队在那个时候仍然拿不出那么大笔钱。他们在火车上讨论了问题所在。“乞求,借钱,盗款。那是工作组的箴言。”扎拉谢维奇略为苦涩地说道。

不过,在会议之后的那个月里,他们的运气改变了。首先,他们收到一笔来源出人意料的80万欧元的资助,出资方名叫世界文化宫,是一家位于柏林的国资文化机构,多年以来一直在举办人类世主题的展览。这笔资金最终允许团队开始岩心提取工作,将建议书推进到理论讨论环节之外,进入更具实践性的搜集证据阶段。

接着在4月下旬,团队决定举行一次投票,一劳永逸地确定起始日期的事。工作组成员有一个月时间来投票;要让投票有约束力的话,需要有至少60%的压倒性多数投票。5月21日宣布的结果很明确。29名团队成员(占比88%)投票支持将人类世起点定在20世纪中期。对于扎拉谢维奇来说,这是前进的一步。“我们现在将做的事就是技术工作了。我们现在已经超越了那个笼统的、几乎属于存在论的难题——人类世是不是地质学概念?”当我打电话给他时,他如此说。尽管仍然还要进行ICS的重要投票,但他感到乐观。

在美因茨,当火车驶入机场后,团队起步走向出发区。在滚轮式行李箱和匆匆走来走去的人们的嘈杂声中,一个声音突然喊道:“化石!”扎拉谢维奇冲向一边,目光锁定在锃亮的石灰岩地板上。“那是化石,这些是贝壳化石。“他一边说,一边指向看起来像深色划痕的地方。一个呈现马蹄铁形,另一个像叉骨。扎拉谢维奇辨认出它们是厚壳蛤(rudists)一类在白垩纪(存在恐龙的最后一个纪)中繁衍兴旺的软体动物。厚壳蛤类是吃苦耐劳的物种,是它们所处时代的主要暗礁建造者。一条厚壳蛤类建起的暗礁长度能达到像从墨西哥到加拿大的北美海岸线那么长。

巴西中西部地区

这些存在于石灰岩板中的厚壳蛤类被从地里挖出,运输到千里之外。注视着它们,想到它们会在机场地面找到归宿有多么不可思议,感觉很奇怪。我们脚下的厚壳蛤类在6 600万年前就已灭绝,在同一个大灭绝事件中,恐龙也被从地球上彻底抹去。科学家一般相信,是墨西哥尤卡坦地区遭受的小行星撞击让地球进入气候不稳定的新阶段,许多物种在那期间消亡。地质学家能从岩石中薄薄的一层铱里看到撞击的那一刻,铱这种金属在地球的含量非常低,很可能是由小行星带到地球,再分散到全世界(当时岩石粉末形成的烟云遮挡了太阳)。对于地层学家来说,这层铱构成了白垩纪和古近纪之间的“金钉子”。

既然现在工作组已经大致决定好人类世在何时开始,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从我们的时代中选择“金钉子”。他们尚未做出选择,正在评估从塑料微粒到重金属和飞灰 的各种候选对象。就算是这样,一个最多人偏爱的选择已经脱颖而出,那就是从1945年美军三位一体核试验开始的核武器使用导致的放射性落尘。从实用主义的地层学角度观察,没有哪种标志物像它那么明显,没有那种标志物比它更具全球同步性。从20世纪50年代早期起,这种由人类最黑暗的自我毁灭冲动带来的纪念物已经落定在地球表面,就像海绵蛋糕上的糖霜那样。绘制在图表上时,那时候的放射性落尘像爆炸一样跃起。扎拉谢维奇已经开始习惯称呼它为“炸弹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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