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曦 厦门大学公共事务学院 福建厦门 361005
2018年12月31日,美国、以色列正式退出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并不是一个令人意外的结果。从2016年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起,美国已经陆续退出了数个国际组织和国际协议,其中包括伊核协议、北美自由贸易协议、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等,对此,伊朗外交部长穆罕默德•扎里夫甚至揶揄称“只有地球是他们退出不了的吧”。
但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情境下,美国的退出似乎并不全然是逆全球化的结果与反映。与美国相似,日本在2017年也曾拒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会费并讨论退出的事宜,但不同的是日本最终“考虑到中国的影响力”而补缴了会费。对此,日方的解释是他们的付出并无法令他们得到相应的影响力。部分学者的观点与之不谋而合,刘铁娃(2013)、舒建中(2014)的研究表明,随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原则由倡导普世价值变为倡导文化多样性,其已不再能够胜任作为美国的政策工具的作用,在这种情况下,美国在教科文组织的投资只会让不乐见“文化霸权”的发展中国家受益。而以往对于国际组织的研究也点明了小国的“搭便车”的现象,那么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中是否也存在着这种搭便车的现象呢?对此,本文试图利用来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数据进行验证。
在结构上,在第二部分,本文将首先简单梳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从成立至今发生的一些变化;第三部分本文将综述目前对国际组织的两种研究模型并讨论它们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这一情境下的解释能力,并以此为基础,通过“智猪博弈”的框架对以上两种模型进行简单的整合;第四部分本文将利用相关数据对该框架进行简单的检验;最后是对分析结果及后续研究的一些讨论。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最初可以追溯至1941年英国建立“国际教育组织”的倡议。当时,欧洲大陆的流亡政府聚集于伦敦,英国政府也因而借机集合各国教育部长召开了同盟国教育部长会议(Conference of Allied Ministers of Education)。美国代表团为会议提供了一份宪章草案并被大会所接受 。会议结束时,三十七个国家签署了《组织法》,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从此诞生。因而,早期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是按照美国为代表的自由主义政治意识形态所建立的,具体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朝鲜战争中的表现可窥一二。
变化产生于1954年苏联及其追随者的加入,包括捷克斯洛伐克、波兰、保加利亚、匈牙利等。虽然美国对此表达了强烈的反对并对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两个国家的加入进行了积极的干预,但大会最终还是决定吸纳共产主义阵营及其他第三世界国家加入其中。
由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决策方面实行“一国一票”的原则,共产主义阵营及第三世界国家的参与极大地影响了该组织的决策议程。例如,1960年大会通过的决议被称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为了殖民地国家和人民获得独立做出贡献》,该决议认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最紧迫的任务在于帮助新独立的国家,帮助他们克服任何“有害的殖民主义遗留的影响”。1972年,苏联准备了一份《大众传媒使用的宣言草案》,以默许的形式支持国家对媒体的控制 ,该宣言随后变为了一个确定的议题。西方国家对此虽然进行了抗议,但并没有取得预期的结果。由此,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工作目标由最初美国主导之下、旨在传播某种普世价值观逐步转向了被第三世界主导、肯定和倡导文化多样性的方面。对这一结果,美国选择在1984年退出了该组织。
冷战的结束虽然缓和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内部激烈的两极冲突,但并没有改变联合国倡导文化多样性的基本原则。例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1998年通过的53/22号决议,确定2001年为“各种文明间对话年”。在关注点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更加注重于发展中国家儿童教育、文盲比以及性别不平等等问题。2002年,小布什总统宣布美国决定重返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因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推动美国价值观方面扮演者关键的角色”。然而,在这种环境之下,让美国的利益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运作相一致已不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例如,2005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大会通过了《保护和促进文化表现形式多样性公约》,美国代表就曾投票表示反对。虽然最终有一些美国偏好的价值观被加入到公约中,但美国仍然不能独自决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大会的结果。
Olson、Zeckhauser(1966)建立了一个关于国际组织中国家承担负担的模型,并以北约、联合国和发展援助委员会以例进行了验证。他们指出,如果将国际组织的目的理解成生产公共物品(实际上几乎所有的国际组织都在某种意义上生产着公共物品),那么强国将会承担不成比例的成本,而弱国将会“搭便车”。这个模型之后被称为Olson-Zeckhauser模型。
Palmer、David(1999)进而探究了Olosn-Zeckhauser模型的适用范围。他们指出,Olson-Zeckhauser模型在解释有核国家的国际组织时具有较好的解释能力。而在一个无核或核武器对决策的影响较小的环境下,Diversity-of-Goals模型具有更好的解释力。这一模型假设国家间具有不同的目的,他们将国际组织视为实现他们国家目的的工具。其中,弱国的国家目的是“安全(security)”,这里指的是维持现状的能力。而强国的目的则是“自治(automony)”,这里指的是基于自己的偏好改变现状的能力。基于这两种不同的目的,强国与弱国达成协议组成了国际组织,强国在弱国的帮助下按照自己的意味改变现有的国际体系,而弱国则从新的国际体系中获得安全,他们在国际组织中都实现了自己的目的。
由于核武器并不会显著影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决策,因而我们认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应当适用于Diversity-of-Goals模型。在该组织中,我们可以发现,以美国为例的强国有改变现状的倾向,而以发展中国家为主的弱国则从组织的现状中获得了好处。但Diversity-of-Goals模型在此处产生的一个问题是,Diversity-of-Goals模型中强国与弱国通过国际组织达成了一项协议或者说交易,他们是合作的关系;然而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中,我们却发现强国与弱国在某种意义上说更接近于博弈的关系。因而,我们应当将实现转回Olson-Zeckhauser模型。由于该模型假设国际组织提供的公共物品是国家安全,我们从纳什均衡中寻找到了一个广义的Olson-Zeckhauser模型,以试图解释不以国家安全为目的的国际组织中国家的行为。
图表 1 “智猪博弈”结果示意图
“智猪博弈”常被用于解释企业间行为,其假设猪圈中关着两只有理性的猪。猪食槽装有控制猪食供应的按钮,按一下就会有10个单位的猪食进槽。但按按钮的猪将付出2个单位的成本,同时每只猪在前往食槽的路上会消耗2个单位的成本。当大猪先到达食槽时,大猪与小猪间的分配的比例是9:1;当小猪先到达食槽时,大猪与小猪间分配的比例是6:4:当他们同时到达食槽时,分配比例是7:3;当两只猪都选择不行动时,它们都无法得到猪食。最终结果整理如上表。
从该表中我们可以发现,当大猪选择行动时,小猪选择等待的收益(4个单位猪食)将大于选择行动的收益(1个单位猪食),因而小猪将选择等待;而当大猪选择等待时,虽然此时若小猪也选择等待,它将一无所获,但若小猪选择行动,它所付出的成本将大于它得到的收益,因而,当大猪选择等待时,小猪仍然会选择等待。因此,等待是小猪的最优决策。理性的大猪将预测到小猪的最优决策,大猪因此将选择行动以获得更大的收益。此博弈的纳什均衡为大猪行动,小猪等待。
由此我们看出Olson-Zeckhauser模型描述的正是此博弈在国际组织中的特殊情况,我们因而可以用此博弈解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中成本负担的问题。但进而产生的一个问题是,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中,谁是大猪?谁又是小猪?按照常理,我们会认为以美国为代表的强国是大猪,而以发展中国家为首的弱国是小猪。然而,需要指出的是,“智猪博弈”中并没有直接点明大猪就一定是“强大的”的那个参与者,区别大小猪的唯一区别在于他们从博弈结果中得到的收益。因而,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例子中,从某种意义上说,认为美国等国家是小猪也有其合理之处。因此,本文的假设为:
H1:发达国家承担的成本大于发展中国家承担的成本
H0:发达国家承担的成本小于等于发展中国家承担的成本
如果数据分析结果拒绝了虚无假设(H0),我们则认为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负担博弈中,发达国家是小猪;反之则认为发展中国家是小猪。
本文使用的数据来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官方网站中成员国页面中的相关报告。需要指出的是,由于这些报告均由每个国家自行制作,因此在所含项目上有所区别。本文因此没有找到完整的关于会费缴纳的数据。作为代替,本文选择了自愿贡献,或者说预算外支出为各国承担负担的测量指标;若该国报告中未提到该项数据,则视为没有做出贡献或贡献为0。出于对数据完整性的考虑,本文选择了数据相对完整的2014年作为考察年份。由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包含成员过多,我们仅选择世界该年GDP排名前20的国家作为样本,其中包含12个发达国家和8个发展中国家,数量上基本持平。这一年美国已经停止缴纳会费,因此将美国的贡献设为0。
本文将自变量设置为“是否是发达国家”,如得分为0则为发展中国家,得分为1则为发达国家。因变量设置为“自愿贡献占该国当年GDP比例乘1000000”,此处是考虑到原数据太小的缘故。本文继而对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两组数据进行上述假设检验。
经过数据分析,发展中国家“自愿贡献占该国当年GDP比例乘1000000”的均值0.0636,而发达国家则是5.8317,发达国家的负担远大于发展中国家,但该结果对应的p值为0.028,小于0.05的显著值,我们因而拒绝虚无假设,接受原假设,即发达国家承担的成本大于发展中国家承担的成本,在这个博弈中“强国”是“大猪”,而作为“小猪”的发展中国家则选择搭便车。考虑到剩余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成员国中发展中国家的比例,我们认为该结论在总体会更加显著。
经过数据分析,我们得出以下结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中存在“智猪博弈”的现象,在提供公共物品的过程中,发达国家承担的成本要远远大于发展中国家承担的成本,发展中国家搭了大国的便车。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应证了美国与日本的抱怨,他们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中的付出大多成为了发展中国家的好处。
但通过这个结果我们还发现,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似乎并不能作为“小猪”和“大猪”的恰当分界线。具体来说,在发达国家组内贡献程度测量指标也存在着巨大差别,其中因变量数量最大的两个国家——意大利和荷兰,他们的贡献额度甚至是排名靠后的德国的30倍。这说明在发达国家内部也存在着大猪小猪的区别。但我们如今尚不能进一步确定并检验发达国家中大猪小猪的分界,而这将构成下一步研究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