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吧,我是老赵,大家都这么叫我。”
“大家都叫你赵书记,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不这么叫,你是人民的公仆,我就是人民。”
“你是哪号人民?”
“我是女人民!”
三疯子翻了下眼皮,说得煞有介事。
三角头巾蒙在脑顶上,后面像母鸡尾巴一样翘了起来。她的颧骨有两块酡红,像夏天坐碾盘上的猴屁股。烂眼边上套着红圈,真够十五个人看半个月的。
“你是她老伴?”赵宝成故意这样问。其实他哪里不认识苏小抱?就冲揣袄袖的那个姿势,猜也猜得出来。苏小抱有个特点,长了两条小胳膊,就是短。揣袄袖的时候勉强搭上边界,一只手拽另一只手的长指甲。赵宝成来之前就听说过这对活宝,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们找上门。眼下苏小抱一直躲在三疯子身后,让三疯子的小棉花桃脑袋遮住半张脸,偶尔晃出来,撞赵宝成的眼睛。赵宝成看他的时候他看三疯子的后背,不看他了他像偷鸡的黄鼠狼一样往外探头探脑。
赵宝成气得笑。这世界可真能配,怎么把他们凑成了一家子。
赵宝成说,苏小抱你是不是老爷们儿?是爷们儿就站出来大大方方说话。
苏小抱这才横着跨出一步,勇敢地迈出了三疯子的阴影。他的两只手在袄袖里转圈,像藏着两只摩天轮,转得赵宝成眼都是花的。苏小抱扯起脖子说:“这日子没法过了,你得给我们做主。”
“因为啥事儿?”赵宝成舞动着改锥给一盆富贵竹松土,一下一下剜得特别用力。
“他们总欺负我。”
“欺负你啥了?”
三疯子扯了苏小抱一下,那意思是让她说。三疯子扭动着身体说,就吃他们家几个鸡蛋就说我馋,还说要把嘴给我缝上。我就问问你这当书记的,打人不犯法吗?
鸡蛋是人家母鸡下的?
我经常喂它们粮食。
你自己怎么不养?
我闻不得鸡屎味。
人家闻鸡屎味你吃鸡蛋,你觉得这世上还有王法吗?
反正他不能打人,打人他就犯法。
那要看打谁。打你我觉得不犯法。
不犯法?
不犯法。
就听“嗝喽”一声,三疯子一下躺在了地上,手脚抽搐,嘴里大团大团的吐白沫,好像肚子里正在紧急生产肥皂一样。眼白一翻一翻,黑眼球吊了上去,模样甚是吓人。苏小抱急得拍巴掌,喊:出人命啦,出人命啦!
赵宝成站起身喝了声,你别嚷,我就会治疯病。改锥抽打着另一只手掌走了过去,踢了三疯子一脚,说你起来。三疯子像鱼一样翻摆,白沫已经淌到了地上,像肺管子里吐出来的一堆雪。赵宝成说,我要下手了,苏小抱,你把她给我摁住,摁结实,千万别让她动,她动我扎不准。苏小抱狐疑地问,你要干啥?赵宝成说,我治病。摇晃着改锥说,我就会治疯病。苏小抱说,你往哪儿扎?赵宝成说,我用改锥先扎手指甲再扎脚指甲,给她放放血,她的疯病自然就好了。赵宝成蹲下身去,右手握紧了改锥柄,左手拽过三疯子的右手,那手像鸡爪子一样瘦弱且肮脏。照准了往下一扎……瓷砖地“当”一声脆响,三疯子突然卷起身子坐了起来,用左手握住了右手,像紧急救助一样。看那手完好,她端起两只袖子抹嘴上的白沫,说,赵宝成,你不得好死!
赵宝成呵呵地笑,说,我没扎就好了?
三疯子站了起来,踢了一脚桌子,啐了口唾沫,扭着腰身往外面走。苏小抱赶紧把门拉开了,抢先跳了出去。赵宝成却把三疯子拽住了,抽出张面巾纸,让她擦地上的痰渍。三疯子不想擦,赵宝成像钳子一样捏紧了她,她像是给焊住了,动弹不得。无奈,三疯子赌气样地把纸攥成团,撅起屁股擦地,大概眼神不大好,鸡刨样地擦两下,也没擦准地方。挣脱了赵宝成,三疯子去追苏小抱,两人走过房山,就落到了赵宝成的眼里。赵宝成站在后窗下,探头朝外看。就听三疯子说,这个不是人揍的,还吓唬不了他。苏小抱说,哼,走着瞧!
赵宝成把改锥在空中耍了一下,笑得特别得意。
罕村竟出邪性人。赵宝成来之前就听说过。他是从大镇上尧调过来的,算是组织照顾。上尧那个地方,在县境边上,毗邻河北。他在那里待了八年,远只是一个方面。眼见得年龄奔六,华发鬓生,他自己找到组织部长,说该给我换换地方了。部长是个年轻人,新从上级机关调来的,对每一个如他这样的老干部都客客气气。部长问他为啥想离开上尧,听说那是个富裕乡镇啊。他没敢实话实说,富裕只是表象。因为地处三不管地界,黑恶势力横行。各种矿藏也挖掘得差不多了,该富的富了,该穷的穷了。整体环境却是一天比一天恶化,有次山体滑坡,埋了十几个人。多亏滑坡是在邻县的那一面,赵宝成和一班干部站在这边看得心都是寒的。如果滑坡的地方挪過来几十米,正对着一所小学校,那一切就都完了。他这样的老乡镇,全县有十几二十几个,实在照顾不过来。于是年终调整,把他调到馒头镇。这里离埙城近,开车半个小时的车程。若是在上尧,要一个半小时。所以赵宝成自嘲,虽说没进城,总算进到了一小时经济圈。其实心里的想法是,馒头镇是农业大镇,虽说经济总量小,但面对的困难和责任也小。不像在上尧,就像头上顶着炸药包。
罕村离镇政府三里地,这说的是走大路。如果抄小路,只有一里多一点。所以罕村人有传统,就是爱告状。饭碗往桌上一搁,跑到政府说冤情,回来灶膛里的灰还冒火星。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把那些人的名单汇了总,放到了赵宝成的办公桌上。
“三疯子……她没名儿?”
工作人员说,也许有名,可这些年也没人叫,都忘了她姓啥叫啥。
“苏小抱……这个是男的吧?”
一条红线把两人连在了一起。工作人员用笔划拉着说,这是两口子。秤杆不离秤砣,老头不离老婆。别看三疯子模样不咋的,苏小抱却看她像朵花。他们告状的理由五花八门,隔三岔五就来。
赵宝成说,我让他来一次就不敢来第二次,你们等着瞧吧。
大家都说,赵书记在上尧那么险恶的地方都能保一方平安,这回调到馒头镇,我们也该风调雨顺了。
赵宝成摆了摆手,他不愿意听恭维。上尧那么多开矿老板,巧舌如簧的多了。若听他们的,母鸡不下蛋,公鸡不打鸣。
“明天到罕村转转,别提前下通知,我要微服私访。”赵宝成对办公室的人说。
2
秦连义在大喇叭里喊了三次,说那条老街道,还有个别人家的门口不干净。美丽乡村建设是中央提出来的,你不美丽不行,不干净也不行。就算我依了你,镇上、县里、国家也不依你。秦连义苦口婆心在那里说,角落里就有人在骂。柴火垛、厕所、煤堆、木头垛,把街道挤成了鸡肠子,前后清理了三次,但还是没彻底。这次主要的是家门口的一些木墩或石块,有些是坐下歇脚的。以后再想出来坐,您得搬板凳或马扎,因为这些地方开春要栽花种草,也在清理之列。
秦连义点了几户人家的名字,老街这边主要是苏小抱家,门口的石头垛一直没动地方。这些石头早年想砌院墙,雇一辆四轮车拉了来,苏小抱两口子却没了心劲。那时他们还年轻,儿子国东还活着,在镇里读初一。有天回来把百草枯当可乐喝了。他们一直以为,国东就是把百草枯当了汽水。那是个大热天,从天上下火,人站到太阳底下,头发能是种焦煳味。但邻里都不这样认为,他们说,国东是个聪明孩子,从来不像他妈一样贪嘴,咋会把农药当汽水,一喝就是一瓶?如今很多年过去了,也没人愿意再掰扯往事。国东如果活着,孩子都会打酱油了。门口那堆石头,整齐的、见棱见角的都被人明里暗里搬走了,开始说借,后来连话也不愿意搭。因为很显然,苏小抱不准备再砌院墙。剩下的石头没里没面,像蒺藜狗子一样,遗弃在篱笆墙根底下。苏小抱如果要,就得搬到院子里。如果不要,村里就来车拉走,充公。
“我们自己家的石头,都是从北山拉来的,他秦连义说充公就充公?”
三疯子站在门口像母鸡打鸣一样啸叫,没人理会,她怏怏地往西走了几步,探头朝长袖家的院子里望。长袖家的院子是一条胡同,两边都是鸡舍。鸡舍是二层楼,下面用铁丝结成一慢坡,鸡生了蛋会自动滚下来。两条垄沟里,经常白花花的。这样的鸡蛋三四块钱一斤,三疯子不馋。她馋到处刨食的那几只小母鸡,跟狗逗着玩,让猫撵得乱窜,有的甚至飞到树上,跳进三疯子家的院子里。这些鸡罕村人称为柴鸡,外面也有人叫溜达鸡、走地鸡。蛋生得小,蛋清黏稠,要卖15块钱一斤。家里有些粮食长虫了,三疯子就喂了那些母鸡,所以三疯子说吃几个鸡蛋不冤枉,她瞅没人就去院子里捡,让长袖看见顶多挨几句奚落。那天长袖也真是气急了,一只母鸡总在外面丢蛋,按照土办法,长袖把窝里多放了几枚蛋,意思是告诉那只小母鸡,别的鸡也在这里生蛋,你也应该认清形势才对。母鸡咯嗒咯嗒从窝里跳出来,长袖赶紧跑出来查看,却扫着了三疯子的影儿,窝着身子,兜着衣襟,慌里慌张朝外走。长袖跑到鸡窝一看,不但新生的蛋没有了,原来放的几只也没了。可窝是热的。长袖气得站在门口骂,人家的鸡蛋就那么好吃,馋就把自己的嘴缝上!长袖骂的时候,孟先章正好回来,他开着电动三轮车去加工厂兑鸡饲料,一看这阵势,就明白了八九分。他跳下车,像轰鸡一样把长袖往院里轰,说,你丢不丢人,咋跟他们一般见识。长袖敞开嗓子嚷,她不嫌丢人我嫌丢人?呸……
三疯子刚一探头,就让长袖“呸”了回来。三疯子哭着喊,苏小抱,苏小抱……你就挺尸吧!
长袖在玻璃窗里看见了三疯子,急忙穿鞋下炕。三疯子其实不拿别的东西,窝里的蛋刚捡回来,长袖完全是下意识地从屋里往外窜。对这个芳邻,她时刻拉着警惕这根弦。你又来踅摸啥?长袖站在前门槛子里,嘲讽地问。三疯子有些不好意思,指着院墙外面说,那些个石头——秦连义说,要充公了,你家要么?长袖本能地想说不要,脑子转了转,没有说出口。这大洼里石头是好东西,即便眼下用不着,将来也不一定用不着,还想在后院盖猪圈呢。长袖脸上堆起笑,摆着手说,那些石头没有一块好的,你给我也没用。要不,先搬进你家院子里,反正你家有的是地方。
长袖来到窗根底下,踩着凳子朝三疯子家看。见三疯子揪着耳朵把苏小抱扯了出来,说,你的耳朵塞面团了,没听秦连义喊充公吗?苏小抱揉着眼睛说,充公就充公,反正咱家也不想再砌墙。三疯子说,那也不能白给他,我还留着解外人缘呢。苏小抱问她解谁的外人缘,三疯子朝左邻指了指,说,长袖家,她家想盖猪圈呢,街坊住着,咱得给她留着。长袖马上矮下了身子,谨防他们看见。
大大小小的石头还有几十块。都是一水的大青石,死沉死沉。他们先从小的往里搬,大一点的两人抬,干着干着就把什么忘了。他们都是少了一根筋的人,两人加在一起,也难凑上正常人的智商。但有些事情除外。苏小抱说,老婆子,累了吧?累了你就歇着。三疯子说,老头子,我不累,我多干点你就少干点。俩人说话就像說相声,有捧有逗,让邻居长袖捂着腮帮子喊牙倒了。俩人抬一块大青石,苏小抱几乎把石头搂在了怀里,这样可以让三疯子省些力气。三疯子看出了苏小抱的企图,拼力往自己的怀里抢,一个没兜住,三疯子和石头一起摔倒了。
石头捎带着砸在脚趾头上,三疯子嘴里吸着气,扯下鞋子和袜子,大脚趾头被砸扁了,指甲盖翻了起来,那肉皮子原本是黑的,慢慢变得青紫。有血缓缓地从指甲的四周溢了出来。三疯子说,苏小抱,快给我拿点灶灰来。苏小抱赶忙往堂屋跑,像鸟儿在练大劈叉,恨不得一步迈到尽头。他蹲在灶口前,手臂努力往里抓,抓了一把灶灰跑回来,摁在了伤口上。苏小抱脸上都是汗,连声问你疼不疼。三疯子先嘬了一下牙花子,然后才扑哧一笑,说不疼。苏小抱说,你赶紧上屋歇着,剩下的我来干。三疯子说,你一个人干不动。苏小抱说,我有办法,我哪里像你想的那么废物。
三疯子龇出黄板牙,说,苏小抱,你都多久没抱我了。
苏小抱用手一抄,三疯子就搂住了他的脖子。三疯子咯咯地笑,她浑身都是痒痒筋。苏小抱因为搬石头多费了力气,此刻手有些抖,腿也有些颤。走到门口时,他让三疯子的后背抵在门板上略作休息,弓起膝盖掂了掂,才把她搬到炕头上。从窗框里就看见院里来人了,三疯子说,这不秦连义吗?那个人是谁,咋看着这么面熟?苏小抱也从窗玻璃往外看,说,那个人是赵宝成,乡书记。他来干啥?三疯子撇着嘴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苏小抱说,你别动,我出去看看。苏小抱走到门口,赵宝成已经站在院子中间,秦连义在后面跟着。他们从打门口过,秦连义不主张进来,这幢破宅院,屋脊坍塌了,委身在水秀家的大房子底下,是罕村的创面。可听说是三疯子家,赵宝成不由分说就往里走,他想看看这俩人活成什么样。石头在院子里叽里咕噜,让人心乱如麻。秦连义在后面解释说,这家是孤寡,都是残疾人……赵宝成在院子里打了个旋风脚,用手指点着说,咋这么脏这么乱……这是人住的地方吗?哦,是苏小抱。你家属呢?疯病好点了吗?他往堂屋里走,苏小抱起初不想放他进去,门神一样挡在门口,秦连义跑过来拉他,他才不情愿地把身子闪开了。房里黑洞洞的。没后门,也没后窗。后窗被纸箱板挡着,钉着木条。一张圆桌摆在屋子中央,上面摆满了脏盆子脏碗。这屋里也没啥家具,到处都是破烂,一股呛鼻子霉味。三疯子躺在破烂堆里,人也像破烂的一部分。只是那眼珠分外地亮,像夜空中的萤火虫,不停地旋转。赵宝成抖了下肩上披着的大衣,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赵宝成指点着说,你们可以穷,但不能这么脏、这么懒,把这屋归置归置,拾掇拾掇……这都几点了,还躺炕上不起来,你以为你是富婆啊?秦连义说,这是咱乡里的赵书记……你们听见了吗?回头把家打扫打扫,要讲究卫生。苏小抱蹭到炕沿边,说她把脚砸了,指甲都砸掉了。三疯子抬起脚来往这边伸,得意地晃了晃。那脚被灶灰涂抹得黑里带灰,像烤熟了的一块白薯。赵宝成情不自禁拧了一下头,用手扇着风。说,骨头砸碎了也不至于活成这样,你们这是给罕村丢人。三疯子突然嚷,我给你丢人了?你算老几!秦连义说,你们咋能这样跟书记说话……赵书记,我们走,这屋里啥味……秦连义拽着赵宝成走到门口,一只硬邦邦的厚袜子飞起来,准确地落到了赵宝成的肩上。
赵宝成嫌恶地回头说了句:“活着干啥。”
3
“赵书记吗?我是信访局的小程。这里有两个上访人员,你们马上把人接回去!”
“哪村的?”
“罕村的。男的叫苏小抱,女的叫朱桂凤。”
“女的叫三疯子,一言不合就躺地下抽风吐白沫是吧?他们咋去的,你让他们咋回来,我没空接。”
“不用您亲自接,派个人过来就行。”
“大家都忙,哪有人可派?你们如果有空送回来也行。”
放下电话,赵宝成对秘书李亮说,大眼贼打喷嚏,惯得没样儿。他俩逛县城让我去接?又不是我儿子。
李亮说,信访局想起一出是一出,你今天去接,他明天还去。明天接不接?
两个小时以后,一辆丰田商务车停在了馒头镇门口,把人卸下来,那车掉头就走。赵宝成的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有点黏糊的小程。“赵书记,我们把人送到镇政府了,领导希望你们做好安抚工作,有问题在基层解决,不要让他们越级上访。”
赵宝成说:“他们愿意到埙城去,你以为是我派他们去的?”
“领导说,跟老百姓打交道要有耐性,别动不动就使用暴力……”
“我使用暴力了?”赵宝成怔了一下,严厉地问,“哪个领导说的?”
小程马上不吭声了。这些乡镇干部都是马王爷,各个惹不起。小程嘟囔的声音渐行渐远,像被大风吹走了,赵宝成怀疑他是否在那辆面包车上。他让李亮过去看看情况,把苏小抱和三疯子叫过来,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秘书回来说,苏小抱和三疯子比兔子溜得还快,早没影儿了。
两人坐在门口,太阳还疲乏地在西边的天空上挂着。太阳也像他俩一样,挂这一天都累坏了。三疯子坐的那块石头,是砸脚的那一块,正对着门口,因为有一个小的平面,刚好能放个瘦弱的屁股。他们从乡政府抄小路跋涉回来,身上都像散了架。三疯子的兴奋溢于言表,她说,埙城马路宽,灯笼多,小汽车一个挨着一个。满街的食物香喷喷,那个驴肉火烧好吃得不得了,煮玉米居然粘牙,白薯是紫的,这在村里都没见过!中巴车原本要去车站,听说他们是进城告状,司机特意多捎了他们一截,让他们在南环路上下车。穿过那条步行街就是县委,你们要想告状就得找最大的官。司机像只好心肠的母鸡,循循善诱加谆谆告诫。
原本,他们没想进城去告状,可三疯子半夜做了个梦,梦见跟苏小抱进城了。进城干什么呢?三疯子在梦里着急。像他们这样的人,进城是需要有理由的,没有理由干啥进城呢。是苏小抱急中生智,想起了告状这个理由,他觉得,要告首先就要告大官,他们认识的最大的官就是赵宝成,“他平白无故进别人的家,让人没有尊严。”
“他还说我们活着干啥。这不是不让人活吗?”
“他不让我们活。”
“他有啥权利这样说话?”
“他没权利。”
县委门口有人站岗,但站岗的人对他们很客气。问他们来干啥,他们说告状。告谁?告赵宝成。为啥告他?他不让我们活。他咋不让你们活了?你们不是活得好好的吗?那人脸上逐渐有了嘲讽。苏小抱有点起急,直着嗓子嚷,他说我们活着干啥,这不是不叫我们活?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们一下,断定他们是无理取闹,转身不理了。关键时刻三疯子有了主张,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鞋子脱下来,露出了黢黑的一只脚,大脚趾肿成了胡萝卜,把指甲盖都顶一边去了,往外淌着浓水。三疯子把脚高高地扬了起来,给聚拢过来的人看。那人吃惊地说,你这是怎么弄的?三疯子说,是赵宝成用改锥剜的。不信你问他。苏小抱从人群里钻了进来,拍着胸脯说,我可以作证,这个确实是赵宝成用改锥剜的。那人问他俩是啥关系,苏小抱说,我是她老头,她是我老婆。周围的人都笑。那人咂了咂嘴,说她这个样子容易感染,赶紧去医院处理下。三疯子得意地说,我这是证据,得给赵宝成这个不是人揍的留着。
告状的有好几拨,最大的一拨有二十几口人,穿统一的黄马甲。他们是企业工人,来要保险的。有一拨是几个老头,手里打着横幅,来告某某某,说昧了他们的血汗钱。还有一个女的,手里拿一块白布,上面写一个大大的冤字。她一直坐在一棵柏树底下,脖子上扎条黄围巾,一张脸绿莹莹的。起初没人注意苏小抱和三疯子,他俩站在人圈外,更像来看热闹的。后来那些企业工人说要堵大门,院子里每有汽车开出来,他俩就直接往上冲,比别人都勇敢。中午,有人来送驴肉火烧和煮玉米、紫薯给那些企业工人,苏小抱和三疯子也分着了一份。那人对他俩说,你们不能白吃,关键时刻还得往前冲。两人边吃边点头,表现得心满意足。那几个老头就沒分着,站在柿子树下窃窃私语。黄围巾也没分着,背靠一棵树吃自己带来的面饼。三疯子吃得很香甜,油流到手背上,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个越野车要开出来,苏小抱下意识地朝前窜去,两条小胳膊一伸,站在了电动门中间。越野车一边鸣笛一边一点一点往前拱,那意思是想吓唬苏小抱,关键时刻三疯子冲了过去,顺势倒在了车轱辘底下。这辆车,是真正大官的车,不久,便来了一队警察,把他们分割包围了。有个警察拽着一条腿把三疯子从车轱辘底下拉了出来,扔到了一辆面包车上。三疯子不想上去,死死地扒住车门不放,被两个警察?起屁股向前一推,便像球一样滚了进去。
苏小抱也赶紧往车里钻,嘴里说,我们是一家的,我们是一家的。
接待室是一个长条形的屋子,墙上写着“立党为公,执政为民”。人大副主任葛军坐在了苏小抱和三疯子的对面,今天是他的信访接待日。几拨上访者,都是烫手的山芋。企业职工是锻造厂的,厂子倒闭很多年了,那片土地最近被开发商接盘,他们听见了消息,来要红利。来的是几十人,身后还有几百人。这样的问题神仙也解决不了。那几个老头是参与地下钱庄被骗的,老板跑路了,他们怪政府监管不力。黄围巾的那块白布和白布上的“冤”字,在县委门口摆了快一年了,她不说话,谁也不知道她因为什么冤。被公安清理收容了几次,隔三岔五又来了。相比之下,苏小抱和三疯子的诉求更容易直观面对,所以葛军决定接待他们。椅子像是皮的,很软。三疯子坐在上面就给苏小抱又动屁股又使眼色,那意思是,给他们泡的茶很香,随便喝。葛军看着他俩,和颜悦色问,为啥到县委门前闹事?苏小抱抢先说,我们要见最大的官,我们要告馒头镇的书记赵宝成。葛军笑了下,说我就是最大的官,你们跟我说吧。三疯子适时地把脚举到了桌子上,灰土星星点点往桌子上落,那根大脚趾肿得像根胡萝卜,把另几个脚趾头都挤歪了。三疯子说,看到没有,赵宝成把我的指甲盖剜掉了,我要不是躲得快,这只脚脖子就断了。葛军赶紧摆手,让她把脚放到桌子下头。问,你们说的是不是真的,赵宝成为什么要剜你的指甲盖?三疯子说,他看我们不顺眼,他杀人都不会有理由。
贺军嘿嘿乐了一下。
小程就坐在对面管记录,此刻抬起头来说,赵宝成新到馒头镇不久,他跟你们有啥冤仇?
苏小抱说,他对人民没感情。
葛军这回笑得捂住了嘴,他没想到苏小抱会说这么文气的话。贺军说,你仔细说说,他咋对人民没感情?
苏小抱撇着嘴说,他很残忍。
三疯子摇晃着脑袋说,他不是一般的残忍。
葛军问,他怎么残忍了?你们得说具体。
三疯子往后撤椅子,又想把脚举起来,葛军赶紧摆手说,算了算了,我知道了。这么着,你们先回去好不好?回去先治脚伤,把脚治好了才能参加生产劳动。以后你们就不要到县里来了,罕村离埙城那么远,来一回也不少车费呢。
三疯子说,听说我们来告状,司机没跟我们要钱,还把我们送到城边子上。
苏小抱说,还有人给我们吃驴肉火烧和黏玉米。
葛军说,开春了,也该拾掇地了。家里几亩地?都想种些啥?
苏小抱说,地都包出去了,我们啥也不用种。
三疯子得意地说,我们干得粮。
葛军的脸上稍稍带了些嘲讽,说,不干活还有粮吃,你们是神仙过的日子啊。
4
春风说来就来了,天气说暖就暖了。三疯子的脚伤总是流脓打水,指甲原本连着一些皮肉,有一天早晨彻底脱落了。三疯子一早起来就开始骂赵宝成,说这个不是人揍的,真下得去手。那把改锥就在她的记忆里,“当”地往下一戳,正好扎到她的指甲上,她的指甲就像水面的船一样翻了。她每天强化的就是这种意识,她的记忆就在这些动作上闪回,每闪一下,她就坚信几分。
石头都搬进了院子里,三疯子觉得有必要去长袖家串个门子。她倒背着手,大模大样走进了邻家的院子,两边鸡棚里的母鸡咕咕咕,咯咯咯,都叫得特别卖力,像是在夹道欢迎。长袖正在稍间拌鸡饲料,瞥见了个人影去了正屋,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追了过去。长袖问,有事吗?三疯子说,没事就不许串个门儿?长袖年龄小,但辈分高,所以她不怵三疯子。“还没到母鸡下蛋的时候呢,你来早了。走地鸡生几个蛋是给城里的小外孙攒的,以后你想吃提前说话。”高门大嗓,话里都是夹枪带棒。
走地鸡是在外边吃野食的,统共养了三只,所以攒上十个八个不容易。长袖的闺女在城里当中学老师,说喂出来的鸡生的蛋不好吃。其实,哪会呢。有一次,长袖各煮了两只蛋让闺女分辨,哪个是走地鸡生的,哪个是笼里鸡生的。剥了皮其实一点分不出,可闺女说走地鸡生的蛋有营养,闺女的话就是圣旨。
长袖背后说,城里人都活得矫情。
长袖提起城里的外孙,三疯子觉得特别不好意思。那是个洋娃娃似的小小子,专门拿着小筛网追鸟。喜鹊、斑鸠、灰雀子,都爱到鸡食槽子里觅食,它们呼朋唤友来的时候,挤得在槽边打趔趄,一个站不稳,就扑棱棱掉到地上。快速啄食的场面,像影视剧里的快进镜头,不一会儿的工夫,那些嗉子就像吞了铁球一样圆鼓鼓。再也吃不下了,它们飞得东倒西歪,栅栏上停一下,墙头停一下,树枝上停一下。小外孙拿着筛网追,有的就飞到了三疯子家的院子里。三疯子家的院子就像操场一样平展展,很适合小外孙追鸟。那些鸟也有趣,像是在逗小孩玩,在院子里蹦蹦跳跳。三疯子隔着玻璃窗看着孩子像风车一样飞,把那些鸟吓得叫起来时都走了音。
“那些个石头都给你码得了,你啥时用就去院子里搬。”三疯子说这些时扭动着身子,脸上的表情特别丰富。那意思像是在说,别看吃你几个鸡蛋,没白吃,我对得起你。
这回该长袖不好意思了,她没想到人家是来通报消息的。那些石头不单是好东西,搬进院,码起来,都好费力气。她转身拿了个苹果给三疯子,一低头,看见三疯子穿了双男人的大皮鞋,一看就是捡来的。三疯子体型娇小,愈发显得那鞋像船一样大,脚背虽然黢黑,但肿得像膨胀的面包,皮肤都要被撑裂了。“你的脚咋了?”长袖很吃惊。
三疯子想说石头砸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有时候脑子出奇地好使,觉得那样说就像跟长袖表功似的,朱桂凤可不是那种人。“赵宝成那婊子养的用改锥剜的。”三疯子顺着自己的思路,说得咬牙切齿。她的意识中,那柄改锥就是凶器,怎么形容都不过分。长袖大叫起来,剜成这样,他还叫人么……赵宝成是干啥的?三疯子说,乡里新来的书记,一看就是个土匪。长袖痛心疾首说,又去告状了?干点啥不好,非要告状……这回吃亏了吧?三疯子得意地说,我们又去县上了,吃火烧夹肉、黏玉米、紫白薯,回来还坐小汽车,还受领导接见……长袖啧啧说,就你那个样,还受领导接见,还不把领导熏一溜跟头?长袖摸出手机开始摁键,一串号码像小蝌蚪一样飞了出去。“孟先章,你到哪儿了?该回来不?隔壁三……侄媳妇脚肿得像萝卜,你快回来给她上点药。”话音未落,一辆农用车突突突开进了院子,孟先章回来了。他伸着脖子往里看,先去西屋拿百宝箱。他过去当过几年乡医,一应器械都有。只不过过去是对人,现在大多的时候对鸡。比如给鸡打防疫针,他就从不用别人。三疯子早早把脚晾了出来,功臣样的摇摆。长袖还是气愤难平的样子,说,现在当官的,咋能这样对人。她去告状是不对,你把人轰出来就得了,哪能把人扎成這样。孟先章也不说话,朝伤脚看了一眼,让三疯子坐到了沙发上,他蹲到了三疯子面前,端详。孟先章问,疼吗?长袖抢着说,你忘了,她没有痛神经,不知道疼。三疯子说,砸的时候知道,都走不了道儿。长袖说,拉倒,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是想让苏小抱抱。被点出了心事,三疯子咯咯咯笑弯了腰。孟先章说,长袖,你最大的本事就是同着瘸子说短话。长袖说,本来嘛。又模仿三疯子的语调说,苏小抱,你都多久没抱我了。三疯子有点难为情,挥手打了长袖一下。隔得远,她鸡爪子样的手虚张声势了一下。她胳膊肘支在沙发扶手上,手掌端起下巴,朝天翻白眼。这是高挂免战牌了。孟先章让长袖端盆热水让三疯子洗脚,然后又用酒精棉球给伤口消毒。这样的小手术好处理,用针戳破浓水,挤干净,涂抹消炎药,等着它自己消肿。用纱布把脚包起来,刻意多包了几层,在脚脖子上打了个十字花,系到了腕子后面。
孟先章叮嘱说,这段多休息,少走路,提防感染。家里的活儿多让小抱干。
三疯子说,我们家也没活儿。
孟先章说,没活儿好啊。收拾一应器械,站了起来。又弓腰端起了那盆脏水。三疯子文明地说了声谢谢,走了。那只苹果还在手里拿着,下到台阶就是吭哧一口。长袖找了块破抹布擦地,脓血溅到了地板上,边擦边点着名儿骂乡书记赵宝成,手狠的人必定心毒。长袖骂完了,一回头,才发现孟先章提着空盆子站在身后。
孟先章说,三疯子的话你也信?她是个病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经常满嘴跑火车。就她那只脚,能有二两皴,书记哪有兴趣扎她。
长袖呆了片刻,问,你说她咋弄的?
孟先章说,像砸的。
离上次来埙城也就十多天吧,路边的柳树都冒芽了,杨树都长吊吊了。广场上都是花枝招展的人群,放风筝、踢毽子、跳舞,像唱一台大戏一样。三疯子走到这里就不愿意走了。起初,她在喷泉边上坐着,看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跳舞,三疯子寻思,这人大概跟自己的年纪差不多。放音乐的匣子就在不远处,那音乐有很强的节奏感,让三疯子情不自禁扭动身体。她年轻的时候也是文艺爱好者,至今细胞里还有活跃分子。所以舞曲一催,三疯子情不自禁手舞足蹈。因为恣意和放松,三疯子的舞姿反而很惹眼。渐渐有人聚了过来,两个女人还以为是自己有了观众,一回头,发现三疯子舞得正酣。三疯子舞得激情四溢旁若无人,鸡窝头被风吹了起来,糊到了脸上,手脚有韵律和章法的动,像幅图腾。
咔嗒一声,音乐没了。女人提着唱匣子走了。城里女人的促狭劲儿一上来,恨不得连广场一起搬走。天地是一种大安静,三疯子像机器人突然没了电,一瞬间,眼前一片茫然,手脚都没处放。围观的人也散去了,三疯子讪讪的,冲女人的背影狠狠翻了个白眼。苏小抱一直就在人群里,手里拿着几张花花绿绿的小报,他识几个字,是个爱看小报的人。此刻他走过来对三疯子说,你比城里的女人跳得好。那还用说?都让我气走了。三疯子朝女人的背影指点,嘴角出现一抹得意。她问苏小抱刚才去哪儿了。苏小抱说,到商场门口踅摸一圈,这不,捡到了好几张新报纸。他架了一副黑框眼镜,只有一个镜片,在太阳底下烁烁放光。三疯子看了一眼,忍不住笑了。说你戴上眼镜就像个教书的。苏小抱得意地说,那报纸上的字太小,戴上这个看,清楚多了。不花钱,还能解决大事儿。说完,把眼镜推到了脑门儿上。两人往大街的方向走,他们没有目的地,潜意识里,又有大致方向。县委门口有人曾给驴肉烧饼,那股香味他们记忆犹新。街上人多车也多,路边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有儿童座椅,上面放了个饮料瓶。苏小抱看看左右没人,迅疾拿过来夹到了腋下。穿过大街,苏小抱回望了一眼,拧开盖子先给三疯子,你尝尝,好喝不?三疯子先尝了下,是甜的,咕咚就是一大口。然后又把瓶子放到苏小抱的嘴边,让他喝。苏小抱没舍得喝,拧紧盖子又夹到了腋下。
“这城市真是好东西,哪里都好看,哪里都让人看不够。”三疯子说这话时满脸都是陶醉。“看那个灯笼,都上天了!”穿过鼓楼,有人在放热气球,大红的标语像飘带一样在风中舞动,又催生了三疯子的艺术细胞。她站在街心,张开手臂,情不自禁地舞动起来。一辆绿条纹的三菱车紧贴着三疯子嘎吱一声停住了,差一点轧着三疯子的脚。后边的车窗摇了下来,是一张戴墨镜的脸。“又告状来了?”赵宝成把墨镜摘了下来,轻佻地说。他把头整个探到车窗外,突然正色道:“苏小抱,回你的罕村去!少到埙城来丢人现眼!”苏小抱脸涨得通红,也嚷:“你也少到埙城来丢人现眼!”赵宝成一推车门下来了。围着苏小抱转了一圈。说你再把刚才的话说一遍。苏小抱立刻不言声了。赵宝成站到了苏小抱的面前,歪着脖子,点着苏小抱数落,说,我不跟你的女人一般见识,因为她是三疯子。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别好歹不知。我再说一句,你现在就回罕村,赶快,马上。别让我在埙城看见你!话没说完,人已经上了车,砰地关上了车门。三疯子踹了两下车轱辘,突然蹿到了吉普车前边,趴到了车盖子上。赵宝成命令司机开车,司机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下车把三疯子拉开了。司机回到车上,刚一轰油门,三疯子又扑了上来。司机往右急打方向盘,三疯子落了空。赵宝成自嘲地说,得亏我这车结实,要不还得让她撞一窟窿。
司机从后视镜里朝远处看,苏小抱正在把三疯子往马路边上拖。
这里其实离县委很近,下班的很多人都看见了马路边上躺着的三疯子。她的唇边淌着许多白沫,她生气的时候,就像怕热的螃蟹一样,嘴里自动生产白色泡沫。额头磕破了,丢了一只鞋,那只伤脚原本有些消肿了,愈合的伤口又重新渗出血来。苏小抱坐在旁边抹眼泪。嘴里叨叨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们没碍着你,凭什么呀?人来人往,车来车往,没人停下脚步。两个中学生走到这里,停下了。女生蹲下身子问,你们怎么了?苏小抱呜呜哭出了声。男生拉了女生一把,示意她别管闲事。女生甩了一下袖子,跑到了马路对面。那里是个卖葱油饼的店,女生躲闪着车辆,跑过来说,她是不是饿晕了?这家的葱油饼好吃,你们快尝尝。葱油饼的香味有一种神奇的作用,三疯子突然坐了起来,先骂了一句赵宝成,然后接过了葱油饼,狠狠地咬了一口。
女生满足地笑了,拉了男生一把,说:“我们走吧。”
5
电话嘟嘟响,秘书李亮说,又是那个小程,接不接?赵宝成说,不接。这是在开会前。馒头镇坐落在大洼的边缘上,经济基础薄弱,如何向大洼要效益,是会议的重点议题。主席台下原本是张老板椅,八项规定出台,老板椅备起来了,换了张方椅子,可还是比普通椅子大一号,坐垫是软的。电话又响的时候,李亮把电话拿过去给赵宝成看,赵宝成烦道:“让你别接你就别接,磨嘰啥?有本事让他们使去。”他与其说生苏小抱和三疯子的气,还不如说生信访局的气。他觉得,信访局整天闲着没事干,拿苏小抱和三疯子两人穷逗闷子。
关于养殖和种植,赵宝成有许多想法。他是个有想法的人,上饶的许多矿坑,都是他指挥挖出来的。大洼的土地是碱性,可以栽种蓝莓。蓝莓这种果实产量高,效益好,既可生食,又可做酱酿酒,不失为发家致富的好门路。赵宝成讲得兴致勃勃,李亮又把电话拿了过来,赵宝成一摆手,李亮却没有退回去,小声说:“我听不出是谁,好像是位大领导。”赵宝成嘴有点敞,随口说:“能大哪儿去?比我还大?”大领导不会把电话打到秘书的手机上。他想,肯定是那个叫葛军的人大副主任,是从政策研究室提起来的,一辈子务虚,现在仍然务虚。他们这些在基层打拼的,顶瞧不起这些虚头巴脑的人。关键是,年龄到坎儿了,职级到顶了,没啥额外的想头,也不怕得罪人了。何况面对着手下那么多的兵,他也想拿出一股气势来。
“我说葛主任,我们忙的脚丫子朝天,您老行行好,让我们踏踏实实干点事,行不?”会议室里回荡着赵宝成中气十足的声音,大家都竖起了耳朵。电话里面说:“宝成,我是老廖。”赵宝成的脑子转得比陀螺还快,眼神往下一撂,急忙起身走出了会议室。“哎呀,是廖书记……您怎么不打我手机?”廖书记说:“今天是我的信访接待日,我的手机临时出了点故障。小程的电话你们怎么不接?”赵宝成说:“我们正在开机关全体会议,研究落实中央一号文件。”廖书记说:“开会重要,处理好信访问题也很重要。要做好他们的安抚工作,不要让矛盾激化,造成越级访。如果他们跑到省城去,我们就被动了。”赵宝成飞起一脚,把一块小石头踢飞了。他咧着嘴问,您指的是谁?廖书记说,罕村有个叫苏小抱的吧?赵宝成“哈哈”一声,说,书记您就放心吧,他们连省城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廖书记凛然说:“我不放心!他们腿下有脚,想去哪里岂是你能预测的?必须防患于未然!你知道进省城接一次访要浪费多少人力物力么!”一句紧逼一句,句句都有分量。赵宝成憋了一口气,脑门子开始冒汗。他努力调和着语调说,他们没啥冤情,可能就是去赶大集了,不一定是上访。廖书记提高声音说:“你的意思是,我接的是假访?我问你,朱桂凤脚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赵宝成说,我不认识朱桂凤。廖书记说,就算你不认识朱桂凤,那么我现在告诉你,她是罕村人,脚上有伤,伤口化脓,有感染的迹象。眼下正是春播春种的关键时候,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作为父母官,你看着办吧!
“啪”,电话挂了。
为官这么多年,赵宝成还没受过这个。他梗着脖子喘了半天粗气。暗自思忖自己比书记年龄大,让他这样当孙子训,还不都是因为那个苏小抱和三疯子。他发了狠,调专门人看着,就不信看不住他们。活动半径控制在村南的一线穿以内,只要越过那条马路,就算违规。两人一组刚值了一个夜班,转天跟赵宝成汇报,夜里天凉,车子轰着马达取暖。可一只狗叫,全村的狗都跟着叫,左右邻村都不安宁。后来想了个辙,晚上撤回来,一早再去蹲守,在门拉吊上别根稻草或麻绳做记号。早起一旦发现有异,就证明他们又去信访了。然后赶紧派人派车去埙城把人追回来,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折腾一阵子,人就疲乏了。苏小抱和三疯子活动也没个规律,让人防不胜防。赵宝成也泄了气,说,爱访啥访啥,听天由命吧。
葱油饼店跟县委只隔一座钟鼓楼,是明代的建筑物。过去车马行人都从鼓楼下面走,年深日久,青石板被车辙碾出了凹槽。后来规划出了左右两条路,城门附近就成了一块公共绿地,栽了些花草树木,鼓楼被当作文物保护起来了。三疯子躺在葱油饼店对面,说走不动路了。其实苏小抱知道,她是在等那两个中学生,他也愿意等。葱油饼的香气就在对面发散着,只是他们没有钱。那香气像长着弯钩一样勾他们的胃,让舌苔底下生出了很多唾沫。放学的时间到了,蓝白格的校服流水一样过去一大批,没见着那俩学生的影儿,或者,他们看见了可能也不认识。那些学生娃的容貌和体态都差不多。他们眼巴巴地看了半天,也没等来谁过问一句话。他们很灰心,只得转移到了县委门前。电动门闭合得严严实实,就像从没开启过一样。有时候,这里很热闹,男女老少各色人都有,叽叽喳喳说些什么谁也听不清。有时候,这里很冷清,只有一个保安像根柱子站在一块垫脚石上,那保安的脸像变色龙一样来回变,一会儿孤傲,一会儿谦卑。苏小抱和三疯子坐在马路牙子上,让太阳晒得有些发蔫。他们不喜欢冷清,左顾右盼地希望能见到那些个讨要工资的企业工人,吃他们分的驴肉火烧。可那些人似乎是地遁了,一个也不来。
每天都到这里打一晃,其实他们越来越不明白来干什么。告状的事,在他们的思维里盘桓了一些日子,然后就把这事忘了。但埙城不一样。高楼,宽阔的马路,马路两旁挂的红灯笼,都让灰尘染旧了,但在他们眼里,依然是崭新、漂亮,魅力无穷。罕村和这里没法比。人们的衣着鲜亮,女人抹着红嘴唇。三疯子特别喜欢看那些化了浓妆的女人,觉得她们妖冶的就像戏里人物。他们越来越喜欢到埙城来,两人躺在被子里,回忆有关埙城的点点滴滴。驴肉火烧、黏玉米、紫白薯、葱油饼。他们贫乏的想象力总是在這些香气四溢的食物上打转。还有那一条街的海棠花,三疯子的鼻子闻见花香就刺痒,喷嚏打得惊天动地。一条街的月季花,还有一条街的白玉簪,都长在柿子树下,叶子湛清碧绿。这是城市么,这是花园啊。三疯子从打年轻的时候就喜欢花,那时大家都叫她朱桂凤,她绣的鞋垫上开满了并蒂莲。有个影子样的人在张家口当兵,她每年要绣很多鞋垫寄到部队上。后来人家提干了,后来那人就真成了影子,把她绣的鞋垫都退了回来,那样一大包,没有一双鞋垫是新的。
有一天早晨,有人见她挂在了榆树上,脚下踢翻了一个陶瓷缸。人们慌忙把人放下来,都以为她不行了。后来缓了上来,却不灵醒。不认识人,管妈叫表妹,管爸叫表兄,看见穿军装的就往人家身上扑。后来好歹出嫁了,苏小抱比她强,但也是个猪油蒙了心的,念到小学三年级,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老师问他为啥不会写,他说自己胳膊短,够不到上边的笔画。
他们的儿子是个机灵的孩子,村里人都说,这一对二货终于有靠了。谁知又出了百草枯的事。在这之前,孩子从没喝过饮料。有一次,长袖家的外窗台上放了一只罐头瓶,里面是黑乎乎的汤水。三疯子以为是可乐,顺手牵羊拿回来给儿子喝。儿子呛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原来那是腌糖蒜用的老醋,又酸又辣。孟先章用温和的苏打水给孩子冲洗肠胃,这样可以减少对胃黏膜的伤害。
三疯子几乎一天都不想待在罕村了,她从没觉得这个家那么让人腻歪。屋子低矮黢黑,到处都是破烂,蜘蛛网挂满了屋顶,外面一刮风,就往下落灰吊子。院子里飘满了鸡屎味,尤其是夏天,苍蝇各个膘肥体壮,稍不留意就在酱碗里、咸菜缸里生许多孩子。那些孩子可不像长袖的外孙,一点都不受欢迎。有一天她问长袖,你为啥要养臭烘烘的鸡,你就不能养花种草么?埙城到处都是花,香得不得了!长袖没好气地说,我就是受累的命,哪有你的命好,整天去看花。三疯子抿着嘴咯咯地笑,得意得不行。长袖更生气了,说你吃鸡蛋的时候就没吃出鸡屎味?三疯子落荒而逃了。她越来越听不得鸡蛋两个字,那两个字让她觉得羞惭。过去,长袖指着鼻子骂她的时候她都没有害羞过,城市的花香,让她有了开蒙的感觉。
苏小抱也喜欢去埙城。因为埙城有人发报纸,商场门口、医院门口,总有各种各样的套红小报让苏小抱着迷。关键是,人家还不收钱。城市居然有这么好的事,白送东西!有些报纸是光面,有些报纸是麻面,都是白纸黑字,但字与字不一样,白与白也不一样。那些光面的报纸他不戴眼镜也能看得见,而那些麻面的报纸,他戴上眼镜仍然看不清楚。但这都不影响他重复拿,反复领,多多益善。每次回家,他腋下都夹着厚厚一摞,那上面写满了传奇的故事,包治百病的神丹妙药,像唱歌一样的格言警句,都让他着迷。报纸在炕脚码放得整整齐齐,是整个房间最亮眼的风景。埙城多让他们喜欢啊,那里就像人间天堂啊!只是很多时候,埙城不欢迎他们。那么多的饭馆、餐饮店、卖小吃的摊位,都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他们走过去,被人当鸡一样地轰,当狗一样往远处撵,还要遭很多白眼。那个卖馄饨的摊位,老板从滚锅舀了一勺汤,直奔三疯子泼来,多亏三疯子跑得快,否则肯定会烫坏……可这有什么要紧呢,他们总有办法填饱肚子。有一次,苏小抱在垃圾桶旁捡到了几个包子,盛在一只塑料袋里。女孩丢它的时候说,都是肥肉,腻死!还有一次,三疯子站在了一个买菜饼子的女孩身后,女孩一回头,顺手就把菜饼子给了她。那菜饼子是玉米面,两面炸得金黄,烫得在手里倒来倒去,那野菜的香味,三疯子从来没吃过。
他们越来越知道该去哪儿。看够了花,跳够了舞,在街上喂饱了肚子,就到县委门前的马路牙子上面来休息。这里很宽敞,他们发现,这里不单人少,车也少。宽宽的路面,有时候就他们俩。三疯子捡到了一个包,里面塞了几件旧衣服,可以当枕头。苏小抱捡到了一件呢子大氅,正经的海军蓝,只是后背烧了一个大窟窿。铺在地上,既隔潮气,又不硌得慌。天气暖了,他们甚至在埙城过了一个夜!夜半他们睡不着,手拉着手在城市的主街道上漫步走。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人都睡了,但路灯没睡,喷泉没睡,星星没睡,月亮没睡!城市的夜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空旷、岑寂、怡然、愉悦。这满街的各色鲜花,在明亮的路灯底下静静地开放。这清冽空气中的混合香气,不属于那些沉入夢乡的人。而只属于他们,属于他们俩!三疯子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手臂大张开,天地都跟着她旋转。苏小抱给她打着节拍,大幅度的,响亮地击掌。他们都像喝醉了酒,脸上盛满了笑意。他们就是在这微醺里,感觉街道、天空、城市,连同天上飞着的蝙蝠都是他们的,他们像上帝一样,是这一切的主宰。
一觉天就亮了,连梦都来不及做。小汽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进了大门口,那个电动门不停地开开合合。他们把东西卷了起来,塞进袋子里,离开了。这一宿觉睡得辛苦,身上皱巴巴,骨头被硌得生疼。如果说句良心话,没有在炕上睡觉舒服。可他们都不贪恋那舒服,那舒服在他们的意识里一点地位也没有!肚子里早就咕咕叫了。一条街从这头走到那头,东方亮出了银灰色,城市大睁着两只眼。出没的汽车像儿童玩具一样在地面滑行,它们也似没睡好,在曙色中神情倦怠。卖大饼油条的,卖小笼包的,卖朝鲜面的,卖煎饼果子的,每个摊位他们都多看一眼,预测着种种可能。后来,三疯子看出了门道,油条摊上总有别人吃剩下的,三疯子总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到手,回身送给苏小抱。苏小抱躲在廊柱后面吃了一根,三疯子又送来一根。有位女士受不得三疯子眼巴巴的目光,把几根油条一起推给了她。
太阳升高了,空气慢慢就有了温度。肚子里有了储备,脚步就显得轻松而愉快。两人由西往东走,一辆面包车停下了。小程从车上下来,说你们还认识我吗?三疯子摇头说不认识。苏小抱眨巴一下眼,说你是那个“立党为公”?小程怔了一下,想起了墙上贴着的标语,后面还有四个字,“执政为民”。小程赶忙说,是我,你记性真好。我特意来找你们,先上车吧。三疯子兴高采烈上去了,坐在坐垫上,颠了两下屁股,那弹簧非常有弹性。三疯子说,这辆车我们过去坐过。小程坐在了副驾驶,回头说,你说得对,我送你们回去过。
苏小抱有点惶恐,他管小程叫同志,说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
三疯子振振有词:“接见领导!”
廖书记的信访接待日,不是普通的日子。每个县领导都有信访接待日,有点像轮流值班。廖书记很久才轮到一回,是有人自动替他补位。他工作忙,难以有时间上的保证。这天早晨坐到办公桌前,廖书记一翻日历,对办公室主任说,今天该我接信访,我这大半年都没有接信访了吧?办公室主任说,这大半年除了开会就是安排人民群众的生产生活,您哪有时间。廖书记说,再没有时间也要安排一次,否则上半年就过去了。
消息传出,车动铃铛响。信访局发了愁。他们紧急问县委办公室,最近门口有信访吗?办公室问保安,保安说没有。那一对疯子夜里睡在了大门外,天一亮就走了,不知去了哪里。信访局的人很着急。书记接信访,没有信访不行,有太大的信访不好解决也不行。这里仍然有个分寸需要拿捏和把握。比如,如果葛军葛主任接信访,他们情愿没事儿干,跟葛主任喝茶聊大杆儿,天上地下无所不谈。葛主任是研究理论出身,对方针和政策总有自己的说道。在台上讲是一回事,在底下私谈又是一回事。但书记来就不能这样了,必须全员紧张起来,应对可能出现的任何状况。通过紧急磋商,信访局还是决定找到那对疯子,他们总在县委门前晃悠有碍观瞻,相比较,他们的诉求比别人容易解决。
信访局的领导跟廖书记进行了汇报:“今天的上访者,是一对老夫妻,总赖在县委门口不走,似有隐情。上次葛主任接待了一次,却没能解决根本问题。”
为了了解情况,廖书记跟葛军通了一个电话,那个电话足足谈了半个小时,葛军主任把许多细枝末节都讲得恰到好处。很难说,葛军对赵宝成有什么看法,他们没在一起共过事。味道都是擦肩而过时闻出来的,就像两匹动物,气息能不能相容,在几十米开外就有所察觉。所谓相看两不厌是一回事,彼此看不惯又是一回事,有时候就是一个眼神,或一句言不由衷的玩笑,就能引发心中打无数个结,随手能提溜出来一串。
眼下就是这样。
葛军介绍苏小抱和朱桂凤的情况,用轻松的语调说,事儿不大,很容易解决。事隔很多天,葛军仍能准确叫出他们的名字。他说,那是两个可怜人,不是想闹事儿。如果我们的工作和态度稍微柔和一些,他们也许就不会到县里来。然后又是一个关键词,改锥。葛军说,您能想到改锥派上用场吗?葛军几乎是用开玩笑的口吻介绍,这个赵宝成,居然用改锥剜人家的指甲盖,我还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廖书记难以置信,说,用改锥剜指甲盖?你听谁说的?不可能吧?葛军佯装不在乎,说,我也不相信,他肯定是想吓唬一下当事人。赵宝成在上尧十二年,那里的形势错综复杂,不用特殊手段根本干不成事。前一个书记,哦,那时您还没来,上任不到三个月就说啥也不干了。宁可当老百姓,也不当上尧的书记。赵宝成不单能待住,还能待好。您没有去过他在上尧的办公室,桌子都比您用的桌子气派,据说是黄花梨的。
葛军这一席话,可以说有心,也可以说无意,该点的都点到了,句句都能正话反听。廖书记半晌没言语。葛军有些不自在,说您没别的事我先挂了。见到了三疯子,廖书记先查看她的脚,吃惊地发现,那脚窝在一只船样的大鞋里,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肉开始糜烂,指甲掉的地方露出了骨头,都被鞋染黑了。整条小腿像棒槌似的又红又肿,皮肤薄得吹弹可破,看上去比另一条腿年轻了不少,另一条腿简直就是根干柴棒子。廖书记半天回不过神来,随之怒不可遏,说,你们应该马上去医院,这脚……是用改锥剜的?他真的敢用改锥剜人?苏小抱有些不忍心,抢着说,她不疼。信访局的人也说,朱桂凤没有痛神经,她是一个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就是把她的腿整个锯掉,都不用打麻药。这些都是第一次见到三疯子时听苏小抱说的,眼下他们当笑话讲了出来。廖书记眼里却含了泪,他指着周围的人说:“她不疼,你们也不……疼?她是……病人啊!”
场面一下安静了,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样接书记的话。
“赵宝成干的好事!”廖书记“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小程躲出去给李亮打电话,本意上他想通个消息,书记发飙是大事。他觉得,因为接访的事,他把馒头镇的领导得罪了,现在正好借机弥补一下。如果电话打通了,他想请李亮代为转告,廖书记正在气头上,让赵宝成有个心理准备。可电话一直没打通。他去了趟洗手间,回来继续打电话。来到办公室门前,正好听见有人说,赵宝成的电话打不通,谁有他秘书的电话?
小程手里的电话刚好通了。那边李亮“喂”了声,小程本能地跨进门去,把手机给了廖书记。
6
孟先章每天都回来得晚。罕村南面是条通天路,连接沿线的十几个村庄,所以那条路又叫一线穿,从东一直穿到西。孟先章是个活络的人,总是最大限度地发挥农用车的作用。有一天,他去加工鸡饲料的路上捡了对母女,刚下长途汽车。天快黑了,女人对孟先章说,我们要去葵庄,大哥捎我们一截吧。孟先章说,我回罕村,不去葵庄。女人说,葵庄跟罕村隔不了三里地,要不是孩子小,我就走过去了。大哥就当做生意,出租车收多少我给大哥多少。孟先章心里一动,让母女坐到了饲料口袋上。孟先章想收十块,人家给了二十。
这二十块钱要卖五斤鸡蛋才能得。这件事孟先章很受启发。
从此孟先章就存了这个心,没事儿就到路边逛,等着捡人。有一天,他的农用车跑三十里地去送人,回家天都大黑了。手机没带在身上,让长袖骂了个狗血喷头。
长袖说,还以为你被拍花的拍走了,讓打劫杠子的给劫了,让国民党给抓壮丁了,让阎王爷把魂勾走了!
骂够了,长袖突然不说话了。怕冷一样地抱住了肩膀,身上忍不住要打摆子。孟先章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你的牙这样敲,难道要吃人?
长袖哆嗦着说,吓死我了,今天真是要吓死了。
孟先章困惑地看着长袖。孟先章想,长袖不是撞见了鬼,长袖不怕鬼。她肯定是以为自己在外面出事了,她没往好处琢磨。孟先章把口袋里的钱全掏了出来,说,今天挣了两百多,你数数,能买五天的鸡饲料。你不用担心,我走夜路加着小心呢。
长袖却动也没动。她看着孟先章说,我没担心你,三疯子被大变活人了。“是她把我吓着了。”长袖突然用双手捂住了脸。
傍晚,长袖卖了一车鸡粪。现在的一车鸡粪比化肥值钱。所以,四轮车开走以后,长袖把颠撒下来的鸡粪扫成了一堆,一直扫到了三疯子家门口。长袖刻意往台阶上用力扫了两下,心想,知道的我是在扫鸡粪,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给三疯子家扫门口呢。三疯子可恨的时候可恨,不可恨的时候也可爱。想起院子里的石头,长袖心里便觉得有些慌愧。因为几个鸡蛋骂那样难听的话,长袖觉得很不应该。她趴门缝往里看了看。两扇木门锁了不知多久了,长袖又看那锁,锁头斜挂着,分明还是昨天、前天的样子。长袖觉得有些奇怪。过去他们也爱出去闲逛,但像现在这样一出去就是好多天,还没有过。因为他们基本没有亲友可投靠。隔着门缝能看见堂屋的两扇门,一扇关着,一扇敞着。长袖突发奇想,他们会不会就在里面,外面的门是被别人锁上的?这样的感觉有些不祥,长袖自己直起冷痱子。她喊了两声苏小抱,一只黑猫突然从屋门里跑了出来,蹿到了两家的墙头上。长袖不知道怎么称呼三疯子,按乡俗,长袖应该叫她侄媳妇,可这样正规的称呼长袖喊不出口。于是喊了两声朱桂凤。长袖自己叨咕,这名字喊起来咋这别扭,根本不像三疯子本人。
身后停下了一辆出租车,苏小抱从车里下来了。然后是三疯子苍白的一张脸,毫无血色。头发短得只有寸把长,根根朝天。比脸更白的是那条右腿,白花花的,绷带一直绑到了膝盖上。长袖的一声惊叫憋在了胸腔里,她发现,三疯子那条小腿齐刷刷断掉了,她成了一个金鸡独立的人。
长袖捂着嘴半天回不过神来。她帮着苏小抱把人背进了屋里,三疯子往炕上一骨碌,便躺得四仰八叉。长袖赶紧跑了出来。她一刻也不敢留在那个屋里。那屋里白花花的,断掉的那条腿在空中飞。长袖觉得,空气里到处都是血腥气。
“真的没了一条腿?你确定没看错?”孟先章问。
长袖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说,我眼睛又没毛病,这样大的事怎么会看错。
“她没说是怎么断掉的?”孟先章也很惊奇。
长袖仍是心有余悸的样子。“我没问,没敢问。”
“难道她遭遇了黑社会?黑社会要她的小腿有什么用?”孟先章皱着眉头纳闷。
“她一定是招惹祸端了。谁让她没事老往外跑。”
孟先章扒了两口饭,就把筷子放下了。“不行,我过去看看。”
没容长袖阻拦,孟先章已经闯进了黑夜里。被惊扰的母鸡咕咕地叫,屋檐下的几只蝙蝠扑啦啦飞了起来。
没过一刻钟,孟先章又回来了。饭碗已经凉了,他顺手提起暖瓶,在碗里兑了白开水,他的手有些抖,水洒落在桌子上,又滴落到衣襟上。不等长袖问,孟先章不耐烦地说:“他们也不知道是咋回事。”
顿了顿,孟先章生气似的说:“腿好像没长在他们自己身上。”
7
廖书记的办公室是东数第二个门。廖书记之前,是苏书记。苏书记在任时,赵宝成是这里的常客。赵宝成去上尧就是苏书记亲自送过去的,苏书记说,宝成,好好干,给其他乡镇当个标杆。
标杆的其中一个标志就是产值要过亿。事实是,赵宝成上任三年,产值就过了十个亿。附近的矿山发现了稀有金属,各路人马比着赛地往这里扔钱。赵宝成常说,在上尧,钱就不是钱,就是一团纸。如果能当烟纸,那些老板恨不得用钱卷烟。到处都是热钱,经常有人拉开皮包,那里面都是一沓子一沓子的人民币。他们管一万两万人民币叫一个两个,这样的称呼,也只有在上尧才有。偏远的乡镇能给县级财政贡献大宗税收,这在当时是了不起的事。
不能说是上尧成就了赵宝成,因为在赵宝成上任之前,这里穷得叮当响,经常三五个月发不出工资。如果苏书记不出意外,赵宝成铁定能进县委班子。只是世事无常,苏书记在一次醉酒后没醒过来,于是许多人的人生轨迹要重新规划,赵宝成不得不在干满两届后退而求其次,来到了馒头镇。
他眼里都是沙子。只是,没有哪粒沙子能硌他的眼。站在馒头镇的院子里,格局显得小,天空显得矮,屋舍显得破旧,人显得没有分量。总之,一切都不在他眼里。
何况苏小抱和三疯子。
所以当有人告訴他,他的问题缘起苏小抱和三疯子时,他没当回事。那人问,你当真把上访人的指甲盖用改锥剜去了?他仍没当回事,反问,咋了?那人说,你咋能干这事儿,干这事儿犯法你不知道?你以为法律是儿戏啊!他觉得人家是在跟他开玩笑,没有人开得了他的玩笑,只有他开别人玩笑的份儿!赵宝成理直气壮地说,我就犯了,咋着?那人气得声音都变了,说,你还这么牛逼烘烘,真是不知死的鬼。那个疯婆子神经末梢的骨头坏死,险些要了一条命。我咋着不了你,你就等着纪委找吧。
他这才有些慌,说,你等等,我只是用改锥吓唬她,我没真动手。
那人冷笑了一声,这些跟我说有什么用,你还是去跟有用的人说去吧。
公务员是一张标志性的笑脸,说,廖书记正在会客,您有没有打电话预约?赵宝成说,我等会儿。赵宝成不回答有没有预约而是说我等会儿,这里有气度,是他说话的风格。这种气度和风格伶俐如公务员者如何会看不出来。公务员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赵宝成进县委机关神态和步子与其他人不一样,他想一样也不能,是这些年的日月叠出了他的分量。这些分量,其实不止一个人看在眼里。他脚步重,出气粗,骨子里总有一种不肯屈就的东西,就像在说,你奈我何。仿佛什么都不在话下。这院子里的树、车、平房、楼房,都像冷兵器,发散着一股威权和霸气。当然,这只是赵宝成个人的感觉,就是因为有这样一种感觉,他才会有一种挑战的心态:你奈我何。全县的税收上尧曾占四分之一,也就是说,四分之一的公职人员需要上尧供养,赵宝成居功至伟。苏书记在任的时候,无论个人还是集体,大小荣誉赵宝成从没遗漏过。他去人民大会堂领奖,受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县里开会时,他的位置总是离主要领导最近。广播喇叭里经常出现他的名字,就像风云人物一样,他任何一个动向都能构成新闻。后来风向突然就变了,如果苏书记不出意外,他不可能那么快离开上尧镇,也就不可能遇见苏小抱和三疯子。
休息室里等候的几个人一个一个被召见了。有的时间很长,有的时间很短。公务员是个小女生,走路像小猫一样轻手轻脚,声音似吞在喉咙里,像热天中暑的蚊子。赵宝成倚着窗站着,抽烟。眼眯了起来。窗户开了一条缝,能看到远处的群山和山巅上的转播塔,塔身透明,像一颗蓝色的玻璃珠子。屋里突然安静了,只剩下了赵宝成一个人。楼道里又响起了脚步声,赵宝成赶紧把烟蒂从窗缝扔了出去,他觉得,书记总该召见他了。
“不好意思,赵书记。”小女生只在门口现出半个身子,语气匆忙说,廖书记有接待,已经去宾馆了。赵宝成追问啥时走的,小女生说刚下楼。赵宝成提起自己的文件包就往楼下赶,廖书记正要上车。他在楼梯门口喊了声“廖书记”,廖书记停顿一下,却没有回头。
赵宝成僵在那里,一瞬间通体冰凉。他没怎么跟新书记打过交道,自认为廖书记不该对自己有成见。可此时他体会到的是冰冷和拒绝,县委书记拒他于十几米之外,很明显的不屑一顾。
他的不安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过去的林林总总,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回放。他知道他风光的日子里得罪了不少人,也知道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并非无懈可击。
所以,有些事情,他必须要跟书记讲清楚。
不断有人从他的身边经过,上楼或下楼。有人看他一眼,点下头。有人则佯装看不见,故意朝远处多走几步路,绕过他。过去不是这样的,认识的不认识的,熟悉的不熟悉的,都愿意往他身边凑,让支烟,给张笑脸,说几句恭维的话。或者问,苏书记有空吗?还会有人请他一起去书记办公室。苏书记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有他在,谈话的氛围总是愉悦轻松,苏书记凡事喜欢听他的意见。“宝成你说呢?”这是苏书记的口头禅,眼睛热切地看着他,就像他 是一奶同胞。甚至干部调整这样的大事,苏书记也经常听他的意见。所以在埙城的官场,说赵宝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点也不为过。眼下,有一种寒透了的凉意像蛇一样从小腹直冲脑顶,甚至从两只瞳孔往外冒,他突然发现,眼花得厉害,天地都在旋转。没有空隙,空隙的地方都是水的波纹,在眼前剧烈地抖。炎凉可能就因为他去了馒头镇。他情愿相信这是因为自己离开了上尧的缘故,馒头镇是农业大镇,经济基础薄弱,与上尧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否则,哪会有其他理由。
还是那句话,你奈我何!
奥迪绝尘而去。赵宝成狠狠碾碎了半支燃着的烟,一缕微弱的烟火明灭了两下,被他的大脚几乎踩进了砖缝里。他大步走出了院子,上了车就开始拨电话。赵宝成大声说:“如果我想去你的公司,现在还晚不晚?”
这是邻县的一家规模很大的私企,经营矿物储备。老板跟他莫逆,他在上尧的时候隔三岔五就得见个面,属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型。赵宝成这个时候拨电话,确实有一走了之的想法。所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当干部”。
对方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下周跟我去德国订货,就缺你这只三只眼。”
赵宝成的心里一下就敞亮了。他发狠地说:“我没跟你说笑话,我要扒了这身官皮,不再受这鸟气!”
手机里一下没了声音。沉默了片刻,对方说:“赵书记,您在馒头镇不是挺好吗?现在公司形势也不好……不比您在上尧的时候了。您肯屈驾到我这儿来,我当然求之不得,可是……”
赵宝成没等他“可是”后面的话说出来,就把电话挂了。
天气已经热了,鸡窝里浓烈的气味发散出来,这一条街都是腥臭腥臭的。所以鸡粪是上等的肥料,比羊粪或牛粪有养分。若是发酵不好,能把秧苗烧死。鸡粪为什么有养分呢?因为鸡饲料里都是粮食,豆饼、麦麸、鱼骨粉,与食草动物的粪便不在一个系列。长袖在院墙外挖了一个坑,自己做鸡粪的发酵工作,用作种菜时的底肥。自家院子里没地方,她跟苏小抱商量,把种子撒在他家院子里,啥都不用他管,到时等着吃菜就行。苏小抱求之不得,他做不好这类精巧的活计,院子里除了长草,啥也不长。他还戴着那个一只镜片的小眼镜,出来进去拿张报纸,若是外人看,会以为他是文化人。其实报纸上的很多字他都不认得,但他愿意看,也愿意读给三疯子听,囫囵吞枣。若天气晴好,苏小抱会扶着三疯子出来晒太阳。三疯子拄着一支拐,她嫌拄两支拐寒碜。即便不出自家院子,三疯子也有一种扭捏的心态和萌动的意识,就像青春期的小姑娘一样。苏小抱的肩头就是拐杖,搭着三疯子的一只手臂,他们从低矮陈旧的堂屋里走出来,就像一幅美好的画面,足够清新也足有韵味。苏小抱提前搬了把椅子放在院中心,侧过身来想扶三疯子坐到椅子上。可三疯子搂着苏小抱的脖子不放。她这可是故意的,就像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苏小抱只得自己坐到椅子上,把三疯子搂在怀里。三疯子娇小的身子像只猫一样蜷缩,脑顶蹭着苏小抱的下巴,半边脸贴着他的胸口,情状就像个吃奶的婴儿。这一切,长袖是站在椅子上偶然看到的。她的心里涌起温情,可也酸酸的,像吃了粒还没成熟的葡萄。长袖手里拿着长竹竿,在鸡棚顶上挑一块塑料布。一阵风刮来,塑料布飞到了三疯子家的院子里。长袖试探地敲门进去,连苏小抱坐的那把椅子都不见了。
这院子悄无声息,像从没住过人一样。
很多天,孟先章没跟长袖谈三疯子的事。长袖也不问。他们之间似乎有默契,一张口,那块疮疤就被揭了盖子。而那个盖子底下的内容,他们都不想面对。再说,有什么好说的呢,事情就是这样,明摆着的。虽然不清楚明摆着的事情是什么,可那条不知去向的小腿,总之是不知去向了,那可是天大的秘密啊。外面其实有传言,说三疯子自打被锯了腿就再不去信访了。还有人说他们得了多少钱,每天都在炕上数钞票。也有人来问长袖,说,你们住得近,总知道些什么情况吧?长袖摇头,从不介入此类话题。有一天,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了长袖家门口,长袖放下手里笤帚偏着头往驾驶室的方向看,闺女的车是银白色,可有时候她也开着别人的车回家来。除了闺女姑爷,再没有亲戚开车来家里。长袖正狐疑,三个车门一起推开了,下来两男一女三个人。长袖连忙迎了出去。年长的男人问,孟先章是住这里吧?长袖问,你们是谁,找他干什么?女的说,我们是县里的,来找他了解些事情。长袖本能地有种敌意,说我们啥也不了解。年长的男人笑着说,我们还没说了解啥事呢……长袖固执说,我们啥都不了解。女的像是没听见长袖的话,闪着身子往东边看,说,这街坊的篱笆墙可是够破的,这是朱桂凤家吧?长袖心里一动,似乎明白了他们的来意。可嘴里说,她的事我们更不知道。女人长了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说,不知道的就别说,知道的再说——能不能请我们去屋里坐会儿?
长袖这才发现,自己无力抵挡这三个人。他们似乎带着一股无形的力量,自己的抵挡比陈年的废纸还要薄脆。给他们沏了茶,一瞬间就决定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她想,苏小抱和三疯子都不是正常人,原本就缺少生产和生活能力,如今成了残疾,日子就更难过了。如果这些人是公家人,何不趁机反映一下情况。要是能帮一下那两口子,也不枉街坊一场。可客人并不急着问情况,他们环顾这屋子,夸长袖勤快,柜子一星尘土也没有,屋顶一丝蛛网也没有,地面比脸蛋都干净。院子里还养了那么多鸡,有几百只吧?长袖说,有两千只,这棚两面是窗,里面的空间很大,不像看起来那么狭窄。女人夸张地张大了嘴巴,说,大姐你真能干。长袖不满地看了她一眼,说,我闺女都比你大,外孙都四岁了。
年长者问,孟先章去了哪里,能不能请他回来?另一个年轻的男人拿出了手机,说,您把电话号码给我,我打给他。长袖不情愿地瞥了他一眼,自己拨了下电话。孟先章第一时间就接了,他说,就在不远处,有十分钟就可以到家了。
孟先章比长袖对人客气,进屋先掏烟,问他们是哪里的。他们仍说县里的,却不具体说哪个部门。县里就代表公家,孟先章让长袖准备午饭,说,家里有走地鸡生的蛋,炖只小母鸡,什么都现成。人家说,不用,还有别的工作要做。长袖借机去了堂屋里,没走远。搬了个板凳贴着墙身坐着,择韭菜。年长者说,我们这次来就想调查一下朱桂凤的事,希望你们把知道的情况说一说。孟先章问,她的腿是怎么割掉的?年长者说,那些事不归我们管,我们只想了解朱桂凤的脚伤是怎么引起的——听说你给她换过药?
孟先章的眉眼一下立了起来,说,我就给她的伤口消毒消炎了,用的都是国家正规的药品,不包好,但也绝对不会有坏处。
长袖猛地挑起了门帘子,说,她丢腿跟我们没关系。
年長者赶紧解释,说,我们只是了解情况,没说你们在这个事件中有什么责任。
长袖说,赖我们也赖不上,三疯子知道好歹。
年轻的男人说,我们只是想问问她脚伤的最初情形,你们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长袖放下了门帘子,嘴里嘟囔说:“腿都没了,还问脚伤有啥用。”可她嘟囔的声音,足以让屋里人听到。
大眼睛女人看出了门道,把帘子打了起来,这让长袖完全暴露在屋里人的目光底下。他们之间没了屏障,长袖特别不适应,她欠起屁股,把板凳往旁边挪了挪,侧了身子朝向外。这样,屋里人就只能看到她的小半边侧脸。大眼睛女人耐着性子说,刚才我们领导说过了,她的腿不归我们管,我们来了解之前的事,她的脚伤到底是怎么弄的?
长袖没好气地说,你们应该找他们去了解。
年长者说,你们是邻居,听说关系还不错,肯定比我们知道的情况多些。那一对夫妻说话经常前后矛盾。你们是离他们最近的人,她又来换过药,应该知道些内情。所以请你们谈一谈第一时间了解的情况,也许对她的将来会有帮助。
孟先章朝长袖摆了摆手,说,领导话都到这份儿上了,你就别说用不着的了。
孟先章把那天换药的情况说了一遍。因为不是新伤,伤口已经感染得厉害,有脓血,像烂柿子一样,一挑扑哧一下,都溅到地板上。用的消毒酒精是正规厂家出的,云南白药是从城里的正规药店买的,技术上更没问题,因为他当过很多年的赤脚医生,处理这样的小手术,是小菜一碟。女的插话说,当时朱桂凤的伤口什么样?三个人都殷殷看着孟先章,年长者甚至鼓励地冲他点点头,说,你别有顾虑。孟先章反而有顾虑了,因为这三个城里人,对他都太有所期待,他不知道他们的问话有什么用意。他当然记得三疯子是怎么说的,可他不太认可三疯子的回答,因为很明显,伤口的表面平整,不太像用利器剜的。
可时过境迁,孟先章也有些拿不准,所以他不方便说出自己的想法。
“她的那只脚,伤口是什么形状?”年长者启发似的问。
孟先章愣了一下,反复想。说,那只脚,只是化脓和感染。“她坐在沙发上,应该是右脚。”孟先章自己复原当时的情景。又问长袖:“你記得吧,就是化脓和感染。”
长袖没好气地说:“我不记得。”长袖的意思是,我没必要记得。
大眼睛女人问:“她为什么会有伤口?”
年长者问:“她有没有提到过改锥?”
长袖忽然变得气鼓鼓,说,她当然提到过。没有改锥她就不会受伤,有权有势的人好了不起,他们不拿别人当人。
孟先章赶忙说,也不能完全听她的,她有时候说话就像个三岁孩子。
长袖说,三岁的孩子更不会说假话!
年轻人说:“就因为她不是正常人,说话往往才可信。比如,伤口感染得那么严重,还到埙城去唱歌跳舞。”
大眼睛女人说:“她如果不去唱歌跳舞,那腿说不定就不会丢了。”
年长者说:“是啊,一个不幸的人。”
他站起来和孟先章握手,说今天的事谢谢你们。三个人一起往外走,长袖提起板凳给他们让路,她的韭菜还没择完。一方面,她择得有点仔细。另一方面,他们真的没坐太久。长袖仰脸说:“你们也不给她送些钱?”都装听不见。他们下了台阶,长袖翻了个白眼。孟先章跟在后面送,他还是觉得这事情有点搭不上茬儿,可又搞不清哪里有茬口儿。站到那堆鸡粪旁,他们迟迟没有上车,隔着矮墙头朝隔壁院子张望。他们知道这是三疯子的家。长袖开的几个菜畦绿油油的,菠菜都有一拃高了。年长者说,他们挺会种菜的。孟先章说,菜是自己家种的,但他们可以随便吃。年长者问,朱桂凤没有痛神经的事,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孟先章说,她嫁过来的时候,大家就知道她是个不怕疼的人,还有人给了她10块钱,让她用石头砸手指,结果手指砸扁了,她眉头也没皱一下。年长者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叹出来,仿佛叫朱桂凤的女人就更不幸了。
8
孟先章走进堂屋,秦连义一家正在吃晚饭。他去葵庄送人,走半道上,他让那人下来了。“就这几步路,你走回去算了,我也不要钱了。”
孟先章把秦连义拽到外面的香椿树下,问,县里人来村里的事,你知不知道?秦连义有点不相信,说,县里来人找你了?咋没通过我?孟先章说,我也不知道。秦连义说,要说三疯子告状最早还是与你家有关,吃了你家几个鸡蛋,长袖骂她干啥。孟先章有些不好意思,要说不当骂,邻居住着。秦连义说,这一骂,把她骂到镇里去了,赵书记新来,不知道他们是啥样人。孟先章问,你也相信赵书记用改锥剜她?秦连义说,扯。赵书记能碰她?她得是仙女。孟先章说,县里人好像啥都知道。秦连义说,听上去有点复杂。剜指甲与断腿有啥关系?孟先章说:“不知道呢……肯定是,因为剜指甲感染呗……关键是,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腿是咋没的。苏小抱说,锯了条腿,医院一分钱也没收。听上去像是捡了大便宜。关键是……谁成心锯他腿……又不让他们花一分钱,关键是……这对谁有好处?”秦连义说,你的“关键是”可真多。俩人借着一个火点着了烟,秦连义又说:“这下省得到处告状了。”孟先章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秦连义赶紧说,我就这么随口一说……也真是,谁要疯子的那条腿有啥用?
孟先章闷头抽烟,他有些心烦意乱。这事情似乎没他们的事,可往深处想,又似乎处处与他们有关联。
“你都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没问清楚你干啥让他们进家门?他们有证件吗?”秦连义有事后诸葛亮的精明和洞察。
“公家人嘛……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家里了,往外轰也不合适。”孟先章使劲吐出一口烟,似乎是想连心底的郁闷一起吐掉。
“是为三疯子来的,这个总没错。”秦连义说,“不是有人成心锯她的腿就好。”
“有人调查就好,说不定会给他们个说法。”孟先章其实是在驳斥秦连义的说法,“你说,会不会是医疗事故?那样得赔不少钱吧?”
丢了烟头,秦连义随手撅了根树枝剔牙,他觉得,他跟孟先章已经无法再交谈下去了。他们根本就没在一条道上说话,况且,这种事他不宜随便表态,他毕竟是村里的当家人。秦连义说:“谁知道是咋回事,也许她让车撞了。”
孟先章赶紧说:“她没出车祸。县里人说,她不丢腿就得丢性命。”
秦连义说:“关键是,那是县里的什么人。”
孟先章说:“我记住了他们的车牌号。”
“有卵用。”秦连义说。
赵宝成出事的事,也传到了罕村。离得近,镇里放个屁,罕村都能听到响动。据说,赵宝成正在睡午觉,门被人敲开了。那些人进屋就翻抽屉,床铺底下,犄角旮旯,连耗子窝都没放过。据说也没翻出什么,除了几条烟,几瓶酒。那烟和酒经常摆在会议室的桌子上和公共餐桌上。他有啥好东西都让大家分享,所以,赵宝成是有名的仗义。
可也有人说,他在上尧的时候不去翻,才来馒头镇不久,那能翻出多少东西?黄花梨的办公桌他没带过来,谁送的,他又让谁拉走了?他是朝里有人,给他传递消息。也有人说,他不是一般的狡猾,再好的猎手也斗不过有准备的狐狸。
馒头镇的800亩蓝莓启动仪式后的第三天,赵宝成被免职。之前组织部门挨个找人谈话,焦点还是那把改锥,从赵宝成的花盆里被取走,据说是去做DNA。私下里,大家觉得是个笑话,赵书记剜一只脚的指甲盖,那人难道是死的?在全员大会上,李亮公开说,朱桂凤的脚伤,他没有看见是怎么弄的,所以他不敢断定是否与赵书记有关。但可以确定的是,那天他们确实曾经来镇里上访,赵书记的花盆里确实有个改锥。赵书记曾经找过他,让他证明自己没有对朱桂凤动手,李亮拒绝了。因为,他没看见他动手,也没看见他不动手,他不在现场。所以,他不能出具任何证明,只能相信组织的调查结果。结论出来之前,不信谣,不妄议。这没什么可说的。李亮升任镇长,算破格。他谆谆告诫大伙,要善待每一个人民群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前车之鉴血的教训,谁不吸取谁就是傻子。
新书记到位,蓝莓工程搁浅了。上任的第一天,就留一个上访的人吃饭。那是葵庄的一个傻子,被嫂子打了。新书记就坐在傻子的对面吃,一点也不嫌弃他。饭后,着人喊来了傻子的哥,教训了一顿。机关整顿作风,人人写感想,谈体会,每人三千字,在会上交流。认识不深刻的,重写。一个普通的上访事件,稍微耐点心,就能够圆满解决。可赵宝成采取了极端行为,导致受害人严重肢残,自己也付出了昂贵的代价,还给工作和事业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损失。他的目的是让人怕。他在上尧也是这样,曾把一个上访户的小媳妇在树上绑了一天一宿,夏天夜里喂蚊子。裙子都让蚊子叮出洞来了。这个人就是土匪作风,干出什么事来都不稀奇。
这些信息都能在通报里窥见一鳞半爪。除了致人残疾的事,还有抽高档烟、用黄花梨办公桌、小圈子里拉帮结派等等腐化问题。他与许多开矿老板不清不楚,互相称兄道弟。晚上嘴馋了,几辆大奔呼啸着去北京的王府饭店,甚至用警车开道。大家都猜测处理结果,没想到组织上宽大为怀,撤职而没查办。
电视里公开报道了好几天,强调干群的鱼水关系。电视里有三疯子的镜头,飞机头剪成了寸把长,穿蓝条格的病号服坐在床上,脸上洋溢着喜悦。她拍着自己的那条断腿不停地说着什么,唾沫飞扬。
馒头镇新来的书记坚决不用赵宝成的办公室,他说那个指甲盖一直没找到,也许还在屋子的哪個角落里隐匿。李亮粉刷了一下,自己用了。搬进来那天,李亮对自己说,我才不相信那个指甲盖呢。就那只臭脚,谁敢上手摸?
该做饭了,长袖就去东院薅两根葱,掐一把菜。屋子里总是静悄悄,一点响动也没有。苏小抱就像做贼一样,看见长袖进院紧着往屋里跑。三疯子过去是一个多奔放的人哪,长袖经常听见她的闹腾,唱,跳,被长袖说是鬼哭狼嚎。可现在一安静,长袖又觉得不好受。那天她拿了六只鸡蛋想送进屋,没想到苏小抱死活不开门。长袖喊了一阵朱桂凤,说我给你拿的走地鸡生的蛋。三疯子在里边说,你就放外窗台上吧,我没脸见人了。
长袖跟孟先章说,这三疯子莫非不疯了?过去她从来也不知道啥叫没脸见人。孟先章说,她的疯病还是有限度,你瞧她跟苏小抱多恩爱。长袖说,也不知他们俩吃啥喝啥,难道有黄鼠狼专门给送油盐?乡间是有这样的传说,得了道行的黄鼠狼不吃鸡,专门救助穷人。过去罕村有一户孤寡信佛,黄鼠狼就从别人家里搬运东西,供养他们。一辈一辈的人都信这个传说。“从谁家搬的,都搬了什么?”长袖问。好歹也是初中毕业,不好糊弄。孟先章拍了长袖一掌,说,现在哪里还有黄鼠狼,养了这些年的鸡,一次都没被黄鼠狼咬过。
长袖忽然从被子里坐了起来,说有个事我一直忘了告诉你。
啥事?
三疯子的脚其实是石头砸的。
孟先章也“嚯”地坐起身,说,这话可不敢乱说。
长袖说,不乱说,我亲眼看见了。
长袖把那天苏小抱和三疯子如何搬石头的事描述了一遍。她看见了三疯子砸脚,还看见了苏小抱抱三疯子进屋,三疯子说,你都多久没抱我了。
“哎呀呀,我嫌牙碜。”长袖吐了口唾沫。
孟先章呆住了,说,你为啥不早说,为啥不跟县里的人说?
长袖说,三疯子搬石头是为了咱们家,她过来问我要不要那些石头,我想将来垒猪圈也许用得着。这些如果让别人知道了,我们还要不要活?
可那也不能让别人背黑锅啊!
长袖又躺进了被子里,闭着眼睛说,当官的背一下就背一下。没有这个锅还有那个锅,只要有人让他背,他准能背得上。
孟先章说,你这话说得倒像个干部。
长袖翻了下身,侧卧朝外。长袖说:“我哪有那个命。”
孟先章想了两天,也没想出所以然。他被这件事情绊住了。“三疯子的指甲既然是石头砸的,就应该报告镇里。”孟先章摸来支烟点上,他觉得,隐瞒这件事有失厚道。可长袖说,三疯子去馒头镇告状也与自家有关。这还真是一个抖搂不清的麻烦。他叹了口气,说,她偷几个鸡蛋你何苦骂她。你不骂她,她就不会去告状。
“谁知道她会丢条腿。”长袖咕囔,“这可怨不得我们。”
9
起初,赵宝成给自己化了个装。他买了个假头套,下巴上粘了部大胡子,就像马克思一样。衣服也拣了别人的旧衣服,与自己的风格一点不搭调。一双老头乐布鞋,让大脚趾顶出了窟窿,脚面上脏兮兮的,都是污渍。他用炭笔自己在白布上写了个冤。他不说话,就坐在门口的松树底下。长帽檐把脸遮出了阴影,上下班的人一个一个从这里过,没人看他一眼。
他这样做纯属心血来潮。被撤了职的干部有点像无业游民,没人说没人管,过去手机总叫个不停,现在一天也难以有响动。过去那么多酒肉朋友,现在一个一个都地遁了。他装作误拨电话的样子拨出了一个号码,然后紧急掐断,感觉中那人应该回拨过来,因为两人曾有着不浅的交情。等了又等,终是无望。
辞职的事他想过,那天从县委出来,真恨不得即刻就摘掉那顶乌纱帽,再不受谁的鸟气。想是这样想,真被人摘了乌纱才知道,自己终是不甘心。赵宝成二十三岁做乡镇副职,是全县最年轻的后备干部。从二十几岁备到三十几岁,书记县长换了一茬又一茬,用流行的话说,把人都备成“干儿”了。说新人不理旧账,更有新人不理旧人。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古往今来莫不如是。他在深山区工作了七年,干得有声有色,雹灾让果树受了伤害。为了统计数据准确,他把全乡所有的山地都走遍了,用尺子量雹子砸的坑,南山与北山不同,东山与西山不同,山前与山后不同,大树与小树不同。数字报到了县政府,县长批了一句话:这样的干部,可用。
他三十八岁提正职,调到了库区。那年发大水,他组织转移两万多老百姓,几千头大小牲畜。副县长来检查情况,他把县长领到了山巅上。从山上朝下看,山坳里骡马成群,猪羊遍地,就像个大养殖场。各山头都有人把守,以鼓号为令。他对县长说,这里都是食草动物,提前几天就都轰了来。山里有的是草,它们都饿不死。没有这些牵绊,老百姓转移就不会拖泥带水。
这位副县长,后来当上了县委书记。上尧镇因为毗邻河北省,民风强悍,尤其善与官斗,有恃无恐。所以上任书记只待了三个月,就撂挑子了。关键时刻苏书记想起了当年库区移民的事,他在常委会上说,如果没人可派,就把赵宝成派去试试,他点子多。
“宝成,好好干,给其他乡镇当个标杆。”县委书记破例为他设了顿壮行酒。
赵宝成没有辜负厚望,把上尧建成了明星乡镇,会议室里挂满了从国家到省市领导来视察的大照片。领导是走马灯,每幅照片里都有他灿烂的笑容。
处分决定一下来,赵宝成就知道自己是被黑了。宣布决定的人是组织部的一位周副部长,过去一起搭过班子,例行完公事,别人都走出了会议室,周部长退后一步,用无奈的口吻悄声说:“三哥,知足吧。你以为还是过去哪!”话没落声,转身即走,头都没回。一声“三哥”,一声“知足”,一个转身,让他陡然明白了很多事,自己风光的年月不定伤了多少人,落井下石者也许能排支纵队。所谓三哥,并非他行三,而是从座山雕那儿来的。上尧一座山叫虎山,他初来到这里,便说自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于是有人喊出三爷,他给改成三哥。他说上尧更像聚义厅,聚来八方好汉。多好的饭食他都吃过,龙虾一尺长,王八脸盆大,光用裙边做羹。食堂外表不起眼,掌勺的师傅都是从五星级酒店请来的。但他不收钱,明里暗里都不收。有人说他清廉,却不知这是他跟蘇书记有约。上尧发展出了规模,苏书记对他说:“若想要前途,就别贪财。否则,别怪我不救你。其余的事我兜着。”
这等于是张免死牌。也只有到今天才知道,听了苏书记的话有多庆幸。否则,哪里是免职这么简单。
只是,许诺成了泡影,苏书记自己先有了意外,他死于心肌梗塞。前后大约只有十几分钟,根本不容任何办法施救。赵宝成从上尧调到馒头镇多少人为他想不通,觉得他是从金窝挪到了草窝。但赵宝成的想法很明确,既然大势已去,就该规避风险。
没想到风险还是来了。
他一直在想那一天,自己除了气盛些,别的无可指摘。难道吓唬吓唬就不行吗?她还吓唬我呢,学螃蟹,躺地上吐白沫,若不是提前知些情,真就让她唬着了。可是谁暗里用了这张牌,而且用得恰到好处?
他想不通。
世界上的冤情肯定很多,但都不会像他赵宝成冤得这样莫名其妙。听说三疯子丢了腿,他简直大骇!他马上想到了三疯子的脚是证据,有人为了构陷他在推波助澜!
可惜,他到哪里都打听不出一个字。过去他跟医院院长是好哥们儿,现在电话根本就打不通,他被整个世界屏蔽了。所以他心思一动,来到了县委门口。他成了一个上访者。这身份让他觉得可笑,可眼下,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他不能耗在家里,那样会把人憋疯。县委门口经常有很多人,有别人上访他就躲,门口没人了他再来。他不想跟其他上访者混为一谈。没人主动与他搭讪,他幻想着被收容、被接待,能有人听他陈述冤情,重启调查。连三疯子都有人理,他不相信自己没人理。有两次,他看见了廖书记从大门口进出,公务员提着包在后面跟着,脚步匆匆。他知道,这是去对面的礼堂开会。按时节算,他甚至能推算出是经济工作会议还是农业工作会议。如果不被免职,他也是与会者之一。他心里有想法,把书记拦住,问书记什么时候有空,约定一下时间。想是这样想,终是没有胆量。散会回来,各位领导一窝蜂,他赶紧躲到了松树后。用面具遮住脸,他才有勇气到这里来,可有了面具,他的冤情又无从谈起。他陷入了自己的逻辑怪圈。这时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一个胆怯的人,从某种程度而言,甚至不如三疯子。
“我是女人民!”第一次见面时,三疯子说得煞有介事。
有一天,他在大门口看见了贺军,莫名的他对贺军怀着一些敌意。现在,他对整个世界都怀有敌意,他故意挡住了贺军一下,贺军闪了身子,问,你想干什么?他冲口说:“打了一辈子雁,让雁鹐了眼!”四目相对,就像铁碰到了铁,钢碰到了钢。但只是一瞬,贺军的一个轻蔑眼神先淬了他的火,他忽然变得惶恐而又不安。他闪开身子,贺军走进了大门。电动门恰到好处地在他跟前闭合了。他朝里看,贺军头也没回。
他手脚冰凉,心脏突突突乱跳。一会儿庆幸贺军没认出他,一会儿觉得贺军已经认出了他。
他不知道,第三十九次常委会正要召开,研究全县的信访稳定。又有几个去了省城,扰乱了全县一盘棋。第三十九次常委会研究他的处分决定,也是在这间会议室。这是办公楼的四楼,临街。远眺可以看见一湖碧水。廖书记说自己为一个上访者流泪,还是第一次。那是一个无行为能力的人,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对那只带脓血的脚的描述,廖书记用了诗的语言。廖书记是个诗人,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廖书记的眼泪像电流一样会传导,很久以后还能生出电光石火。于是那天的会变成了控诉会,大家群情激愤,历数了赵宝成的种种劣迹。如何骗取贷款,如何欺上瞒下,如何为虎作伥,如何虚报业绩。会议从没开得那么敞亮过,众口一词,众声一音,众抒一见。真可谓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人人都在急于表白,划清界限。会议结束时,有人因激动手脚发麻,搓了半天也站不起身。
这样的能量发散开,赵宝成还能是什么。
廖书记还没来,大家都凑到了玻璃窗前,看着电动门外的他。他是车轴汉子,只比电动门高二十厘米左右,他手臂匍匐在电动门上,适度仰着脸,半阴半阳的面孔从帽檐下面显露出来,与楼上的人形成了对峙。有人問贺军,刚才他跟你说什么了?贺军说,他以为我认不出他,还是那么张狂。
“聪明过头了。”说话的是纪委书记。
“当时如果不让他去馒头镇就好了。”宣传部长是女的,话说得有些悲悯,“他就不会伤害那个疯子了。”
“不伤害这个也会伤害那个。”政法书记有些愤愤。
廖书记匆匆走了进来,大家不等招呼,纷纷回到了座位上。廖书记说:“同志们,我们开会了。”
他的情绪忽起忽落,眼前到处都是铁幕,哪里都撕不开一道缝。他想了很多法子,比如,写材料。比如,打匿名电话。比如,也去省城信访,把全县折腾个天翻地覆。没有哪个能付诸实施。官场待了这些年,他太知道那些法则了。别人可以,他不可以。没人理他,还是没人理他。他自己仰望着天空纳闷,怎么连警察都不理他呢?有一天,突然下起了暴雨,大雨似打翻了江河,倾盆而下,保安都缩屋里不出来。他的心情变得无比恶劣,天空忽然炸了一个雷,就在他的头顶上。蓝色的闪电像游龙一样在空中游走。暴雨冲刷到脸上,他一把把胡子扯掉了。他仰天啸叫了几声。雨水落到嘴里,腥的、咸的、涩的。他没有吞咽,而是把口腔变成了一个器皿,器皿装满了,像泄洪一样往外流淌。
电动门正好有一道缝,他一缩肚子,挤了进去。他想,这样的天气县委书记不忙,正好是个天赐良机。横竖都要见个面,除了书记,没人能管他的事。
刚走进去几步,后面炸雷似的喊:“赵宝成,你要干什么!”
他陡然停下脚步,大个子保安猛熊一样扑了过来,他顿感灵魂出窍。原来保安知道他是谁,原来人家平时假装不知道!他悲怆地站在那儿,觉得整个世界都倾覆了。面前只有那个保安,通天扯地。说时迟那时快,又一个小个子保安也冒雨冲了上来,向前一蹿,就把他搂住了。两人一个搬脖子一个搂腰,他拉开架势才没被摔倒。若论力气,他单人徒手也不会占下风,可是他没动。他被两个人裹挟着推到了门外,一个踉跄摔倒了。
他狠狠骂了一句:“看门狗!”
大个子说:“看门狗也比你强,呸!”
世界骤然安静了,只有暴雨冲刷的声音。他躺在马路牙子下,肋骨有些疼。帽子不知落到了哪里,他伸手抓下了头套,那些头发像披毛僧一样遮住了肩胛,此刻湿冷的握到手里,沉甸甸的,像一匹死了的动物。他许久没再动一动,他问自己是谁,你难道就是个笑话?
10
孟先章湿淋淋地站在李亮面前。大雨猝不及防,打湿了一车鸡饲料。横穿马路时他遇到了险情,农用车险些让大货车带飞了。他扎到了马路下面,被惯性甩了出去。哆哆嗦嗦爬上来,大货车早走远了。农用车和鸡饲料在大雨的冲刷中动弹不得,他放弃了解救它们的愿望。他顺着一条路照直了走,走了好远才发现,他把罕村的路口错过了,馒头镇政府的门口就在前面。
白底黑地的大木牌从上到下淌着水,雨水在木牌底部汇集在一处,把土地冲出了一溜沟。捡来的这条命瞬间有了想法,他觉得,这是命运在给他颜色看,他应该把事情跟公家说清楚。
他不认识赵宝成,他觉得赵宝成是冤枉的。
他找到了镇长办公室,李亮一个人在下象棋。他下棋不是消遣,是为了琢磨棋局。孟先章推开门,风雨跟他一起闯了进来。李亮抬头说:“你有什么事?”
孟先章说:“朱桂凤的指甲不是赵宝成剜的。”
“你剜的?”李亮盯了孟先章一眼。
世界上是有他们这种夫妻的。三疯子无论干什么,苏小抱都会用欣赏的目光看她,从打年轻的时候就这样。第一次见面,苏小抱就觉得三疯子是个美人。“人家若没有毛病,会嫁给我?”这是苏小抱的口头禅,他经常满足地这样说。所谓毛病,就是三疯子的疯病,时好时坏。她不舒心了,不愉快了,就发一回疯。疯起来就浑身抽搐口吐白沫。起初,苏小抱很害怕,他怕她会因此死掉。他娶个女人不容易,即便是个疯子,他也视若珍宝。可三疯子疯劲过后没事儿人一样,苏小抱就放心了。跟长袖打架也犯过疯,却没能吓着长袖。长袖年轻的时候当过铁姑娘队长,也是个见过大阵仗的人。疯过那一次,三疯子就不再疯了。很难说她是装的,潜意识里,什么时候疯什么时候不疯似乎可以掌控。三疯子从来不对苏小抱疯,她就喜欢让苏小抱抱在怀里。“你胳膊短,抱着我费劲吧?”好在三疯子从来不长肉,总是瘦丁丁的小巧模样。苏小抱勉强能抱动她。“要是背着,我就能走好远。”苏小抱说。
没腿的那天夜里,三疯子甚至很得意。她说,你以后要见天背着我。苏小抱说,我以后见天背着你。苏小抱在医院的走廊里捡了个发夹给三疯子别到了头上,医生护士谁都夸她好看。“你年轻的时候一定是美人儿,是不是?”护士把点滴给她扎到静脉里,逗她。
也有人问,三疯子是谁,医生护士为啥对她这样好?三疯子得意地说,我是县委廖书记送来的病人。
因为是廖书记送来的病人,三疯子不单受了优待,还免除了费用。更重要的,三疯子的骨坏死病在往上转移,如果不及时动手术进行截肢,她的生命就危险了。
一晃就是很多日子过去了。春天埙城开了许多花,开花的日子三疯子还能跳舞。三疯子原本不想出院,她喜欢医院那个地方。白的墙壁、白的床和铺盖散发着消毒水的气味。白的医生和护士都很温和。饭菜很香,每天都能吃到鱼和鸡腿,这可比驴肉火烧和黏玉米好吃。医院的一切都让她喜欢。外面的花园开着大簇的玉簪,苏小抱每天都采来一大把,分别插在输液瓶子里。他采的花也是白色的,散发着一股迷人的香气。那些花别人采不得,要遭医生和护士训斥。也有人不服气,为什么那个小胳膊就可以采?那个小胳膊是个特殊的人,他在医院可以为所欲为。“我们做手术都不用花钱,你行吗?”三疯子很得意。
也有人问三疯子指甲是被谁剜去的。时过境迁,三疯子已经淡忘了往事,她这样回答:不是人揍的。
她爱骂这句话。
病房住了六个人,其实谁都知道三疯子是怎么回事。她脚烂了不知道疼,小腿的骨头坏死了。像她这样的人原本来不起医院,只能在家等死,可她遇见了贵人,县委廖书记在关键时刻帮了她。廖书记指示:要不惜一切代价抢救!书记为啥要帮她?因为她的脚伤是用改锥剜去指甲造成的,这个比鬼子还狠毒的人叫赵宝成,是个大贪官。
也就是说,三疯子的脚伤帮助了反腐,她是有功之臣。
外面的传言基本就是这样一条逻辑链。
当然这只是其中的一个版本。这一个版本也不甚完善,逻辑上存在漏洞。可所有的消息离真相都有距离,人们习惯了一鳞半爪,只有这样,事情才有可能在想象中丰富和发展,才可能走向曲折和诡异。有人神秘地问苏小抱:“你老婆的腿,是不是给人做假肢去了?”
苏小抱摇头说,不可能。那条锯下的腿,他看见了。说真的不像从人身上锯下来的,其中一根骨头都发黑了。医生问他是要腿还是要命,“那还用说?要命。医生,不用给她打麻药,她不知道疼。”苏小抱说得很慷慨,仿佛医生要锯的是根冬瓜。
像有些人一样,苏小抱也认为腿可以移植。将来三疯子还可以再装一只真腿。当然这得医学进一步之后。“以后装腿还来找你。”
即使百般不愿意,出院的日子还是来了。护士提前把属于三疯子的物品准备好,为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相关医生和护士送他们到电梯口,苏小抱冲着医务人员鞠了一躬,三疯子坐在轮椅里,招手说:“谢谢你们,你们辛苦了。”像来视察的领导一样。
一觉醒来,三疯子就说要去埙城。“我憋得慌。”三疯子给自己找理由,“我都多久没去埙城了。”苏小抱故意说,你连街上都不去,连长袖都不见,去埙城干啥?“我散散心,我的心都憋倭瓜大了。”三疯子用半截梳子给自己梳头。她的头发白灿灿的,披到肩上来了。三疯子虚浮的脸有些苍白,太久不见日光,苏小抱怀疑她得了自闭症。“自闭症就是不愿意见人。”苏小抱戴着一只镜片的小眼镜,扬着手里的小报说。苏小抱很高兴她想去埙城,她总不见人,这样不好。长袖包了一回韭菜饺子,烙了一回葱花馅饼给他们端了来,三疯子都让人家放外面。“我没脸见人了。”三疯子拍着自己的腿说,“我没以前好看了。”
为了不遇见人,他们起了个大早。抄小路上河堤,三疯子起初吊在苏小抱的胸前,后来爬到了他的背上。那只裤管扎紧了,他们紧贴着的样子,像土里钻出来的人参果。苏小抱歇一歇,重新把她背到背上。三疯子说:“我愿意让你永远背着我。”苏小抱说:“背着走得远。”
跑埙城的客车司机都认识他们了。他们尤其看着三疯子金鸡独立的样子稀奇。
“还去告状?”
“还去告状。”
三疯子朝苏小抱挤挤眼,神情里都是鬼魅。“国家给了你们多少钱?”有好事者问。
苏小抱含糊说:“我们咋能要国家的钱呢。”
“国家锯了你们的腿啊!”
“是我们自己愿意锯的。”苏小抱说。
“指甲呢?也是你们愿意剜的?”
他们都不接话茬,这话茬仿佛跟他们无关。
苏小抱背着三疯子来到了广场,广场上都是晨练的人。唱歌跳舞踢毽子打太极,三疯子看见这种场面就興奋。喷泉附近有几个大理石的台阶,苏小抱小心地把三疯子放下来,两人坐了上去。苏小抱的两只手都勒出了凹痕,他交换着使劲搓。太阳升起来了,广场瞬间明亮了很多。因为不能融入,三疯子很快就寡淡了。“我饿了。”她有些扭捏地说。左面是加州牛肉面馆,陆续有人进出。三疯子一直在朝那里看。出来的人都面色红润,用纸巾擦嘴、吐痰、打嗝,对三疯子都是吸引。三疯子说:“我们去那边。”苏小抱把三疯子放到面馆外面的台阶上,跑进去好几次,也没能“捡”来一碗面。三疯子把那条残腿平放着,下面像扎口袋一样打了个死结。旁边的廊柱是大红的,有一只鸽子在柱子后面咕咕地叫,三疯子挪了下身子,一把抄了过来,是只灰鸽子,明显受了伤,翅膀根处有血迹,身上湿漉漉的。鸽子浑身发抖,三疯子也跟着抖。她爱怜地抚摸着羽毛,对苏小抱说,家里还有治伤口的药,我们赶紧回家。
苏小抱说了声好。蹲下身去,把人和鸽子都背在了背上。
远处有人在往这边跑。是馒头镇的人来找他们,以为他们又来上访了。
作者简介
尹学芸,女,出生于1964年7月。天津市蓟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发表各类文学作品300余万字。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长篇小说《菜根谣》,中篇小说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别十年》《天堂向左》《分驴计》等。曾荣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和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