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海迪
我第一次渴望有一辆小汽车儿,不像很多人那样,在青春年少的某个时刻看到那种锃亮的四轮铁家伙飞来奔去,就心生艳羡。飞来奔去,有什么意思?于我如浮云!可就像孜然、辣椒末儿撒到羊肉串上能让空气中飘散诱人的味道,飞来奔去带上些美妙的响声,就会变得魅力无穷。多年前的一天,一位朋友开着一辆黑色捷达载我去郊外办事——那个年代,大多数老百姓还把自行车当作最常用的坐骑,这家伙有一辆二手捷达,颇有成功人士的风范。车在一个湖堤边儿上绕着弯子行驶,从他杂七杂八、哼哼唧唧的车载音乐里,突然冒出刘欢的声音。刘欢唱起了《今夜无人入睡》。歌剧《图兰朵》里那首有名的男高音咏叹调。那不是传统的歌剧演员的声音,是流行音乐的唱法。有些薄,有些飘,带着刘氏特有的轻微鼻音,像感冒没好利索似的。抬眼望见远方的湖水,在午后的阳光下颤动着粼粼的波浪,望见道路两边的杨树、柳树、槐树,嗖嗖嗖飞闪到身后,而前面,一团团浓绿伸展到天的尽头,车里的嗓音就显得那么空灵、那么深情、那么辽阔……在那一分钟,我开始羡慕我的朋友——有一辆小轿车儿,真好!
中国发展得真快啊,没过多少年,许多普普通通的中国人也能拥有小汽车儿啦!我的小汽车,比我当年那朋友开的,各方面性能还要好一点(当然,估计那个勇立时代潮头的家伙已经开上了更好的車)。更重要的是,我的车上也有一个CD机——这是我阶段性理想实现的重要标志。说到这个CD机,肯定是世界上最好的音乐播放器——如果最近它不偶尔哑巴一会儿,就可以称作完美无缺。
CD机偶尔变哑,估计是累的。好多年了,它带着一个个碟片横着飞转,跟下面那四个竖着飞转的家伙一样勤恳努力,有时下面那四位休息了,它还要单独忙上一阵儿。当年它被某个汽车工人装配到这辆小轿车的时候,可能没有想到会得到这般重视。只要车里没有旁人,我就让它跟我一起狂放恣肆——曲目,喜欢什么来什么,音量,能调多高就调多高。
在车里享受音乐,我颇有一些心得。比如选择音乐——不能情绪激烈,不能节奏火爆。《野蜂飞舞》那种令人心跳加速的曲目自不必说,就是里姆斯基一科萨科夫的《舍赫拉查德》,只有在特别宽阔顺利的道路上才适合。如果总得拐弯,有连续的上下坡路,行人稠密繁杂,最好按下“暂停”,或把音量调到最小——它的第一个乐章汹涌澎湃,像一只小船在起伏的大海中飘摇颠簸,足以扰乱心神。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大部分是恬静优美欢快舒展,可到第四乐章,那个叫《暴风雨》的段落,就不大妙了——弦乐齐奏,天色突变,猛烈的旋风刮过旷野,掠过树林,短笛发出不安的呼啸,像一只小鸟,充满惊恐,奋力逃脱黑色的天幕。铜管乐器和定音鼓把几块乌云拉到一起,让它们殊死搏斗,发出一阵猛似一阵的滚滚雷声。这样的音乐,要是恰巧在刮大风、下急雨、打响雷的时候欣赏,可以充分享受摧肝裂胆的快感。我还买过一套柴可夫斯基全集——我觉得老柴音乐中那种思想者的气质,比如《悲怆交响曲》,也不太适合在驾驶过程中倾听——驾驶应当保持略带愉悦的平静,而不能被伟大的音乐诱拐到对人生的深沉思索中。老柴有几段音乐,还特别愣一大鼓没有预兆就擂响,或是乐队开坝泄洪一样的轰鸣,都安排在某个乐段的开头,冷不丁遇到这几段儿,能吓人一跳——不是谁用拳头猛砸后备厢吧?……当然,选择音乐也不能太不激烈。尤其是夏日的午后,找一段轻柔安恬的音乐,听来有如妈妈绵软的手抚过婴儿的额头,那是很危险的。巴赫的《十二平均律曲集》,出于对生命的热爱,我从来没有在车里听完过。
其实那种既不骚乱也不催眠的作品,在古典音乐中比比皆是。我觉得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莫扎特,我亲爱的莫扎特。此处省略一千万字我对莫扎特的赞美。而且允许我添一句话,我将简要地写上几个字:“他的天才在我的小车儿里曾带给我无以言表的欢欣慰藉憧憬美好,因此我特别特别特别同意上述观点……”莫扎特的音乐纯净而优美,似乎与人类的脉博、心跳、呼吸保持着天然的和谐,而且,对于车辆驾驶者难能可贵的是,他的音乐既能让神经保持适度的兴奋,又不致于过分激动。“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小莫儿其庶几乎?
驾车时还有一个因素不能不考虑——音乐里是否有让驾驶者分神的歌词?最好不要有。但永远是器乐演奏,也会让车载音乐会的节目有些单调。于是,西洋歌剧或用外语演唱的艺术歌曲出场了——它们的优点,一是曲调声音悦耳,二是让人听不懂唱的是啥,就算含糊知道大概,也绝不会像“月亮代表我的心”那样一句项一句地明明白白。当然,歌剧唱段也得有选择——像《美好时刻就要来临》《人们叫我咪咪》《主人,请听我说》,是优雅的女声,绸缎般的嗓音娓娓道来,特别舒服,而像威尔第《弄臣》里那段两男两女各怀心事、悲欣交集的四重唱,音量如果挺大,又恰巧有个不顺的路段,就等于请了几个老外挺着脖子高声吵架,闹腾无比……
选择音乐,严格说,只能是在某个时段选择一张碟片,碟片里的曲子却不可能随时选择,因为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能常常伸到CD的控制按键上去。某些我命名为“杂拌儿”的碟片里,有各种各样的作品,偶尔遇到一些“呕哑嘲哳难为听”的现代派音乐,会有某种古怪的节奏、古怪的旋律、古怪的风格;还有些复杂艰深的音乐,不华美,不和谐,很生涩,歌唱性旋律刚刚冒个头儿,马上作贼似地躲到混乱嘈杂之中……这对于提高音乐素养当然有好处,起码我的耳朵可以熟悉更多的音乐风格,但凡是让心里忽忽悠悠的声响,都有悖于当年驾校教练关于安全行车的谆谆教导。我这时最盼望遇到的是红灯——可以停下车,腾出手,像轰炸机投炸弹一样用指头捅一下“下一曲”按键。
这个行进在路上的音乐厅,让我享受着一种隐秘的幸福。当灿烂的朝霞晕染早春的天空,当苍茫的暮色吞没深秋的夕阳,我这个上下班的赶路者,从没感到寂寞,因为亨德尔、莫扎特、威尔第就陪伴在身边,让我一会儿露出傻乎乎的微笑,一会儿发出没来由的赞叹,一会儿流出无厘头的泪水。当我凝视着前面以爬行速度挪动的车尾,打算用它的车牌号作一道心算题,远方一排排铁甲虫仿佛可以融进天际,玛丽亚·卡拉斯或苔巴尔蒂扮演的“蝴蝶夫人”就坐到我身边,与我一同翘首等待,而郎朗指尖下《平湖秋月》那充满质感的声音,仿佛盛夏雨后一滴滴晶莹的水珠从树叶上落入澄澈的湖水,也落在我的心上。某个大雪漫天的假日,我把车开进一个停车场,在高高的雪堆中间穿行,突然我的杂拌儿CD碟中蹦出来一段庄严、辉煌的歌剧序曲——我立刻成了一个国王,那飞舞的雪花是欢呼的人群,那雪堆是进入雄伟城堡的廊柱、大门……我把车停到车位上,噢,这时,全世界已经匍匐于我的脚下。当某种莫名的阴郁笼罩心头,某种无力、衰颓、失落像影子一样无法摆脱,突然一阵熟悉的旋律在耳边响起——噢,贝多芬,又是他!这又是他自己创造出来却从来不曾亲耳听过的音乐吗?这伟大的聋子!既然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战胜过这样的困难,实现过这样的奇迹,我有什么资格怨天尤人?……巨石一样的阴郁,似乎稍稍减轻了重量……某一个深秋的早晨,我行驶在一条宽阔的无人的大街上,道路两侧短短的黄色玉米秆还留在黑色的土地上,远处是一排排树木,黄叶飘零,随风远去。车里的碟片飞转。帕瓦罗蒂的一首歌曲,是法国作曲家阿道夫·亚当的《圣诞颂歌》。那是老帕在某年圣诞节一场音乐会上的第一首歌。他的嗓音有金属般的光泽——为什么在声音中会看到光?不知道,但那里确实有光。那是一首什么样的歌曲?歌词内容是什么?我一无所知。我这个胡里胡涂的音乐爱好者、随心所欲的误读者,只是觉得它舒展、刚劲、深情,又充满祈望。帕瓦罗蒂的嗓音在高音区盘旋良久,有一种托举的力量……我是一只鹰,我舒展翅膀,我在无限辽远的天空自由自在……现实中的苟且、世故、沉重,在这一刹那消失了……生活,这日复一日的生活,不应当被平庸和麻木埋葬!……会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抚慰我,宽恕我,拯救我,修复我……
感谢发动机,感谢转动的轮子,感谢挡风玻璃及各位车窗,感谢每一个向前或向后驱动车体的零件儿,让我安全舒适地抵达一个又一个心中的目的地。感谢CD机,感谢各位辛勤工作的碟片,感谢老亨、小莫、老贝、老柴,让我在飞驰中一次又一次体会生活的值得热爱。
前面感谢的各位贤契,给我远方:后面感谢的诸位挚友,给我诗意。带着诗意奔向远方——这就是我的四轮儿音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