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明
敦化县官地公社红石村是我的第二故乡,也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五十年前,我和我的十八名同班同学一道来到这个偏僻的小山村,虽然在红石村只待了两年的时光,可直至今日,那里的山,那里的江,那里的父老乡亲,还时常在我脑海中浮现。
跟车进城
当年刚到红石三队时,生产队长孙玉科还挺讲究,对咱知识青年还是很信任的。
一九六九年元旦刚过,生产队长就派我跟车去敦化县城卖大葱。秋天,红石村收获的黄烟、红辣椒和大葱,还是有些名气。虽然嘴上喊着以粮为纲,但是队里还是想方设法地种些经济作物,增加集体收入。
对于委派知青跟车卖大葱,其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咋回事,那是队长担心社员私下截留集体财产。虽然嘴上不说,那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
那天早上,我从户里女生那里借来一条方头巾,包了一些煎饼;到会计单喜成那开了介绍信,领取了俩人外出的补助费和粮票,就跟赶车老板单洪全出发了。
单洪全是生产队里资深的车老板,其他上趟子活儿几乎不干。他摆弄牲口还真有一套,再“尿性”的烈馬也架不住他那稳准狠的三鞭子。他五十多岁,高高的个头,紫铜色的面孔,门牙镶了颗银白色的假牙,跟谁都少言寡语,可能是与无儿无女有一定的关系。这种孤傲的性格,往往让人退避三舍。我们知青来到红石村一个多月的时间,谁也没跟他搭过话。
他赶的那辆胶皮大车,是由一匹体态雄壮、浑身黑毛的瞎儿马驾辕,拉套的是两匹骒马。车上装着三千多斤的大葱,用大绳拢着。
由于前两天这个地方又降了一场中雪,车轮压在雪地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上坡时我俩徒步而行,上了平道又都跳上马车去赶路程。敦化县城在红石村的西南方向,爬山越岭走小路比走大道能近三十多里。只是小路坡大弯多,而且多为上坡,走起来挺费劲。单大叔双手挥舞着长鞭,清脆的鞭声在山谷中回荡,也惊动着山路两旁各种动物纷纷躲避起来。
下午两点来钟,大车从敦化县北门进城。这一上午虽然啥活没干,但是肚子里早已空空如也,感到了饥饿。我问大叔:“咱们吃点啥呢?”大叔不假思索地说:“吃饱就行。”我们找到一家门面较小的饭店,要了两碗白菜炖大豆腐,拿出从家自带的大煎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由于我饭量挺大,一碗菜就着煎饼,不大一会儿就见底了,我端着碗向饭店掌柜的要点菜汤,他说:“你们这哪是下馆子,纯粹就是来这里打尖的。”他对我俩只买两碗豆腐汤,仅花两角钱显然是不满的。他不给我添汤,我就喝他的白开水,最后也把八张煎饼吃到肚子里去了。
吃完饭后,单大叔赶着大车顺着县城里的“裤裆街”沿街叫卖。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去,我扯着脖子使劲喊“卖大葱啦,大葱贱卖啦”,生怕人家听不见。这也是我头一回出来做买卖。
再过一个月就要过大年了,还真有人出来买。大葱每斤一角钱,一捆十多斤,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围上来七八个人,对大葱品头论足。单大叔帮着我给他们称重量,把收到的大葱款统统地放入我背的书包里。
在我俩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有个十七八岁的小混混趁机拎起一捆大葱,既不过称,也不付款,抬腿就走。被单大叔看见了,就给我使个眼色:有人偷大葱。我回头一看,立马操起秤杆子追了过去。那人见有人追来撒腿就跑,我铆足了劲追出去二十多步,一脚踢在他的踝骨上,他弄个狗啃屎趴在地上。我拎起那捆大葱,冲他骂了句最为流行的脏话。他从地上爬起来,顺手从道边的柴火垛上抽出一根一尺半长的木柈子,奔我而来;我随即拿起插在车上的大鞭子,冲他而去。这时单大叔从后面追了上来,一把拉住了我,然后对着买葱的人大声说:“咱们不卖啦!这咋还兴抢的呢?”那个小混子一看没有便宜可占,嘴里喊着:“你给我等着!”看那样子,这事不算完。
事情发生后,单大叔拉着我上车,赶着大车直奔城西而去。眼看太阳快落山,找到一处大车店,准备投宿了。
眼看一车大葱卖得不多,我心里很不舒服,好不容易有人买了,结果让那个狗日的给搅黄了。单大叔安慰我说:“货好不愁卖!”
那家大车店比较简陋。院里的牲口棚里,拴着不少牛马分槽喂养;住人的房子里南北大炕,一铺炕上能睡十五六个人;在地当间烧着两个用砖砌成的火炉子。住店的人都是南来北往赶车的老板和跟车的伙计。最让我难忘的是那令人窒息的屋内气味,呛人的旱烟味,酸臭的包脚布味,烀豆子和烤豆饼的气味,以及人身上自带的土腥味,真可以说是“五味俱全”。当时就这么个条件,不住在这便无处可去。元旦前后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季节,如果在外边待上一宿,那等于找死!能够找到一处避风取暖的地方,就算不错了。反正只住一宿,条件好坏无所谓。
睡觉之前,我和单大叔喝了些热水,啃了几张煎饼就躺下了。我把卖大葱的钱放在裤兜里,一宿没敢脱裤子。
第二天早上,我和单大叔简单地吃了口饭,又赶着大车从城西到城东,到处去卖大葱。单大叔说啥也不敢往昨天打架的地方赶。他真的害怕再惹出什么事端,不好向队里和集体户交代。
到了下午三点多钟,一车大葱终于卖完了。我俩也顾不上吃口饭,就急匆匆地往回赶。当时正值冬至,天黑得特别早。在大车进入山谷中时,一丝亮光都没有了,只有那漫山遍野的积雪和天上的星星在不停地闪烁。牲口都有恋家的习性,不用加鞭自奋蹄,回来时又是空车下坡,行走速度明显加快。结果行进到一处拐弯处,由于驾辕的瞎儿马滑道车翻了,把我从车上甩到十几米外的山沟里。幸亏穿着棉衣棉裤和那厚厚的积雪,撞到了什么也全然不知。等了一会儿,单大叔把我叫醒后,我又帮着拽车套牲口,重新上路。
去时和单大叔几乎是无话可说,回来时是无话不说。他既埋怨我太冒失,又感叹我的勇敢行为,真有一股子猛劲,啥也不怕!我就借机向他介绍集体户里的男生,都是从不惹事、更不怕事的男子汉。“要不是大叔你拉着,昨天偷大葱那小子,我肯定让他鼻口蹿血!”单大叔后来说了一句:“都说城里的孩子庄稼院里的狗,邪乎,真不假啊!”我心里想,这次敦化之行,他回去之后,肯定会与社员们诉说。
其实我的内心对单大叔也是非常感激的。要不是他及时劝阻我的鲁莽行为,可能我这次真的要惹大祸啦。
二○○四年的夏天,我离开红石三队已经有三十六个年头了,我隐隐地感到右腿疼痛。经过医大一院骨科宁树岩教授初步诊断和病理化验,右腿膝盖后侧长了一个长七寸左右的黏液瘤,需要手术治疗,否则这条腿将受到影响,最后结果是截肢处理。当我问及病因时,宁教授告诉我:“这个黏液瘤不是突发的,而是陈积性的,也就是在若干年前受到重击伤害后逐渐形成的。”我真的不记得有过这样的经历。最后他说了一句话,让我顿开茅塞,“你一定当过知青,有过下乡的经历。”
借此机会,再次感谢集体户叶青同学在我住院期间来探望我,并为我做出准确的彩超诊断。
鸿鹄之志
如果世界上还有更美的词汇来赞誉女性的柔美,我愿意用它来形容换新天集体户女生的靓丽;如果世界上还有更好的语言来描绘女性的坚强,我愿意用它来讲述换新天集体户女生当年的故事。
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十八日晚上,换新天集体户十名女生和九名男生,一道奔赴敦化县官地公社红石三队。这是他们人生旅途的开始,也是他们步入社会的第一步。
在这十名女生中,最大的不满十七岁,最小的刚到十五岁,正是花季年龄,被称之为女知青。就是这群如花似玉的女知青,在红石三队这个在省域地图上都很难找到的小山村,最终完成了凤凰涅槃般的浴火重生。
刚到红石时,不谙世事的她们看到什么都感到新奇。从做饭用的大铁锅,到生产队里还在使用的四轮“老毛子”车,一些原始生产工具和当地人固有的生活习俗,都是她们难以想象的。因为她们绝大多数出身于领导干部和高级知识分子家庭。
然而随之而来繁重的体力劳动,让这些天真活泼的女知青真正领略到“粒粒皆辛苦”的真谛,用两个字来概括,就是苦与累。春天顶着大风刨砟子,十来斤的大镐上下翻飞,嘴里喘着粗气,手掌磨起了水泡;夏天顶着烈日铲地,汗流浃背,晒黑了白嫩的皮肤,打湿了半截裤腿;秋天手握镰刀,起早贪黑收割庄稼,弯下腰身不歇气,回到户里腰酸背痛;冬天冒着风雪严寒去打场,抬的抬,搬的搬,没有社员照顾你。
论吃苦挨累,她们比男生付出得多;论工分评定,她们比男生低得多;论在农村的时间,她们滞留的时间更长;论精神压力,她们比男生背负的更大。
实事求是地说,在这些女知青坚韧不拔的精神激励下,男生才能勇往直前地面对各种挑战,成为敢于担当的男子汉;在这些女知青勤奋劳作下,集体伙食得到改善,粗粮细做,饭甜菜香,促使全户同学成长强壮;在这些女知青温情脉脉的感染下,全户同学团结一致,逐渐形成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在这些女知青志存高远的影响下,全户同学勇立潮头,成为延边地区先进集体户。
把她们比作航船中的压舱石,我认为再恰当不过。无论在集体户滞留的时间长还是短,她们每个人都付出过心血,都做出了贡献。
随着斗转星移,四季转换,这些女知青不再是花季少女,而成长为亭亭玉立的适龄青年。新的问题又不可回避地摆在她们面前。其实在她们来到红石的那一天,就引起了社员的注意。童梅在邢纪生家吃了几天派饭,就被老邢家上下相中了;东致在贫下中农老户长张学祥家吃派饭,每顿有肉有蛋,可能东致还没有意识到,张大叔家有一个岁数相仿的驼背儿子尚未婚配;当地社员姜春海的老婆是个瘸子,女知青到队没几天,她便一瘸一拐地跑到集体户,要给女知青做媒。在当地人眼里,这些女知青真的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如果真有这种意向,他们愿意成人之美,更想娶一位到家。
但是这些女知青让当地人彻底失望了,这些知青姑娘追求的是更为远大的目标。在与社员共同的劳动中,她们面对男女社员之间嬉戏打闹则是避而远之。柳丹在红石村生活了八年,从不与社员谈论婚嫁之事。在那漫长的岁月中,对其倾慕者大有人在,但是她始终旁若无人地走自己的路。因为在她心中,红石村只能是她人生旅途中的一个驿站,她要翱翔于更为广阔的苍穹之间。
一九七二年以后,集体户九名男生全部离户,只剩下叶青、于淼、东致、姚望、柳丹和辛月六名女知青。面对着残酷的现实,她们没有茫然,敢于与命运抗争,不使年华空虚度,要让青春放光彩,利用劳动之余复习功课,补齐短板,为实现奋斗目标积蓄能量。
有志者事竟成,在她们先后离开红石村的几年后,有六名女知青以二十四五岁的年龄,工农兵大学生的身份,考入吉林省各个高校,重新步入知识的殿堂。知识就是力量,若干年后,她们成为大学教授、建筑师、工程师和经济师,把当年起步较早、具有性别优势的男生甩在了后面。
今天,我作为当年换新天集体户的一员,由衷地为这些女同学感到骄傲,也为她们取得的成绩感到自豪。
曾经的忘忧湾
红石三队的正西方向,直线距离大约一百五十米处的崖下是著名的牡丹江。这条大江自南而北日夜流淌,是官地公社与西北方向的秋梨沟公社和黑石公社的分界线。
换新天集体户的住房正处在村子的最西端,这条大江每逢夏秋两季就成了知青们经常光顾的地方。
夏秋之季,乘着中午歇晌的一两个小时,男生都跑到江边,换上游泳裤,跳进江水中嬉水;女生端着脸盆,拿着棒槌,带上要洗的衣裳,到江边用清凉的江水清洗衣裤。高尚、秦奋和何成,每次都借女生洗衣之机,把自己的脏衣服递给女生讨方便。
牡丹江在流经红石村的这一段属于上游,水流湍急,两岸峭壁立陡,石崖异常壮观。从上到下落差三十多米,多年形成的石阶只能一人通行。特别是盛夏之时,在绝壁下面的石台上,盘踞着大量毒蛇,最粗的和小饭碗差不多,非常吓人。知青们都避而远之,不敢靠近。
江中有鱼,聪明的当地社员就在江中用石块垒起水坝,用柳条编网,做成拦鱼亮子,不用放餌,每天早上遛一趟,有鱼就捡回来,无鱼也没搭啥。
江中除了有鱼还有为数众多的小龙虾,当地人管它叫蝲蛄。春天冰雪融化后,社员借湍急的桃花水,在汇入牡丹江的支流上,用二尺钩子翻动石块,在其下方用网兜收集被冲下来的蝲蛄,用不了多大工夫,就能弄半袋子。拿回家中用磨制浆,做成蝲蛄豆腐,堪称美味佳肴。
山川秀美,景色宜人,集体户的女生岂能无所作为。东致、姚望等人在男生嬉水处的上流一江湾开辟游乐场。因为此处无人涉足,两岸都是悬崖峭壁,而且树木丛生,背风朝阳。她们洗完衣服都跑到那里游泳洗浴。只有在这个时候,她们忘记了农活的劳累,忘记了对故乡的思念,把自己完全融入其中,尽享大自然的馈赠,故此,这个地方被誉为“忘忧湾”。
忘忧湾是她们的精神乐园,也是她们宣泄心中苦痛的地方。一九七一年初冬,由于降雪早,庄稼都捂在地里,生产队派东致和姚望去山上扒苞米,风大天寒,苞米棒子冰凉,把她俩冻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这样的活派她俩干,她俩心里委屈,决定罢工,跑到了忘忧湾,坐在树桩上思绪万千。三年前十九名同学一起来到红石村,如今男生应征入伍,招工入厂;女生随家而去,不知音讯,集体户已经没有几个人了,被人遗弃的感觉油然而生。这些年来苦活累活也没少干,为什么落得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被人歧视的地步?她俩越想越委屈,越说越生气,竟情不自禁地哀泣。五十年后的今天,东致和姚望对于当时的情景仍是记忆犹新,难以释怀。
牡丹江畔是美丽的,更是危险的,还有不少鲜为人知的秘密。历史上这一带也曾是当地土匪的老巢。冬天东致等几个女生到江边去探险,发现了一个洞穴,几个人沿着漆黑的山洞往里爬,在距洞口二十多米处,发现了一个能容纳二十多人的空间,上来下去需要用拽绳或木梯。回来后她们一打听,上了岁数的社员告诉她们,那是当年土匪绑票拘人的地方,通常叫“票库”。还告诫知青尽量少去那些地方,担心那些地方还有残留下来的武器弹药,一旦弄响了,性命难保。
四五十年前,这段江面也是知青回家的必经之地,夏天撑船过江,冬天结冰步行,但是对于初到此地的人来说,危险隐秘于无形之中。一九七一年夏天,吴岩的父亲来红石给儿子办理调转手续,沿着拦鱼亮子摸石头过河,结果一脚滑倒,跌入江中,险些把命搭上;也是这年夏天,曲丛一人去江中游泳,出现了险情。古人总结的福祸相依,还是很有道理的。
二○一八年八月十日,集体户同学重访红石村,东致和姚望在社員李大哥的陪同下,再一次去了昔日的“忘忧湾”。眼前的景致大不如前,乱石遍地,杂草丛生,树少林疏,多处露天,主河道里水流缓慢几近断流。原因是在牡丹江上游,近几年先后修建了四五座水电站,通过层层拦截,红石村再也听不见雨季牡丹江的涛声了,再也看不到这条大江昔日激流勇进的壮观景象了。
牡丹江,忘忧湾,它承载着当年知青多少酸甜苦辣,它记录了当年知青太多的动人故事。如今再到江边游览,耳畔仿佛还回荡着当年的哭声与笑声。
(本文系作者所著《听爷爷奶奶们讲那过去的事情》中的节选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