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决定了“零零后”的命运?

2019-10-09 03:23王霜霜
看天下 2019年24期
关键词:同道学园纪录片

王霜霜

柔柔

5岁的混世魔王池亦洋披着超人披风,怒目圆睁,挥着棍子,扬言要把幼儿园的老师和小伙伴们“打成肉泥”。为了解决掉这个潜在的危险分子,家长们展开了一次“拆弹行动”。

他的同学柔柔,站在山坡上,吹着风,陶醉地说:“风景、风景,新的风景,我要呼吸一下风景。”但幼儿园的老师花了一周的时间,也没有教会她把8的数字与数量配对。

十二年后,一个橄榄球国际赛事上,教练让池亦洋示范一个“扑倒”的动作,让队员见识下什么是“爷们儿”。柔柔去了一所美国的中学读书,充分展露出了艺术天分,成为了老师和同学们眼中的明星人物。關于成长的这道题,在时间的作用下,一点点地被解答了。

“你拍的是北京三环内中产家庭的00 后吧。”纪录片《零零后》一直都面临这样的质疑。张同道回应说,“没有一个人能代表一个群体,但每个人身上都蕴含一代人的DNA”。

这十二年里,北京师范大学纪录片中心主任张同道一直在跟拍他们。2002年,张同道的小儿子出生。如大多数父亲一样,只要看孩子一眼,张同道就会感觉自己跌入一片欢乐的海洋。但不久,这种快乐就被巨大的焦虑和担忧所吞没,“吃得健康吗?读的书有用吗?上不上课外班?”孩子一天天长大,一个巨大的疑惑也开始在他心中蔓延:“在一个孩子的成长中,哪些因素让他成为这样,而不是那样?”身为纪录片导演,他决定用自己的业务去寻找答案,他把镜头对准了北京一所幼儿园里的一群小人儿。

2017年,张同道拍摄的五集电视纪录片《零零后》在央视播出,曾引发一系列关于00后教育的讨论。9月3日,他最新拍摄的电影版《零零后》在全国电影艺术联盟专线也已和观众见面。

孩子们自己走进镜头

最初,张同道也没想到自己会拍12年。2006年,他去朋友李跃儿开的幼儿园芭学园参观。“这里的孩子太有意思了”,张同道发现芭学园的孩子很不同,“他们跟你在普通幼儿园看到的孩子的状态是不一样的,很自由,很个性,完全超出我对‘孩子概念的认知。”在芭学园,孩子们可以玩土,爬树,甚至被允许“破坏公物”,这对一贯推崇自由教育的张同道是一个巨大的惊喜。他也把小儿子送了过来,希望儿子在这里可以找到“同道中人”。尽管,后来由于路程实在太远,儿子在芭学园的求学之路被迫搁浅,但作为家长的张同道却成了常客。

“你们不拍别人了?为什么就光拍我呢?难道你们觉得我很帅?”5岁的池亦洋对着镜头问,当时他刚因为欺负同学被大李老师(李跃儿)留在办公室反思。

和其他孩子站在一起,池亦洋的体型看起来要比别人大一半儿,是园内的 “孩子王”,他总把头昂得很高,一副很嚣张的样子,生气了,会对着老师喊“混蛋”。

作为总导演,张同道总被问:“你是如何挑选记录对象的?”他并不认为存在刻意“挑选”一说,“是孩子们自己走进了镜头”。“池亦洋就是芭学园里面一座独立的高峰,你要想不看到他,你就得有意识地把他屏蔽,否则你是不可能看不到他的。”张同道说,“只要有男孩活动的地方,音量最高的是池亦洋,最活跃的是他,所有活动组织的也是他。你有时候可能看不到大李,但是不可能看不到池亦洋,除非他没来。”

柔柔也是一个存在感很强的孩子,当别的小朋友在玩游戏时,她一个人在吊绳上悠来荡去。“就像个小仙子一样在那飘来飘去”,她有着“诗人的语言”,张同道形容说。柔柔还爱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看故事书,一边看,一边讲,后来,张同道发现柔柔根本不识字,故事都是她自己编的。

柔柔并不是不喜欢和大家玩,但她的性格不是很合群。在芭学园的女孩队伍里,有一个男生当“孩子王”,他叫刘嘉阳,大家都称他为“刘队长”。刘队长让大家一起干什么事时,其他女孩都去,唯独柔柔不听他的,长此以往,柔柔就被孤立了。一起玩时,常以柔柔“震耳欲聋”的哭声收尾。“当和别人发生摩擦时,柔柔就会退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张同道说。

一个行动正在家长群里酝酿。池亦洋的疯狂行径和关于他武力值的传说飘到了家长们的耳里,不少家长听说自己的孩子都有被池亦洋欺负的经历,大李老师为此专门组织了一场家长会。在会上,家长们群情激愤,要求池亦洋离开学校。“实际上,我们的观察是池亦洋为男孩子们树立一个男性的榜样”,大李老师坚持让池亦洋留了下来,并努力地教他要懂得遵守规则。一次,两个男孩发生冲突,池亦洋学着老师平时的模样儿,成功地调停了他们。

在芭学园拍了两百多天后,张同道制作了一部关于幼儿园的纪录电影《小人国》,里面的孩子各有个性,有“孩子王”池亦洋、每天在门口等待同学的辰辰和爱探索的小“捣蛋鬼”锡坤,不过柔柔却并没有出现。

池亦洋

成长的烦恼

儿子一天天长大,背着书包,上了小学,张同道也开始想:“以前拍摄的孩子们现在怎么样了?”他再次拿起了摄像机。

“40的平方等于多少?”老师问柔柔。柔柔脱口而出:“4900。”“我的妈”,在旁边一直提示的同学也感觉受到了惊吓。柔柔上了一所实验性质的小学。“柔妈觉得柔柔的个性太鲜明,让她去上那些公立学校,孩子那么多,老师很难单独分心去照顾到她。而这样的一个私立学校,学生少,一个班只有十来个人,老师能照顾到每一个学生的个性,甚至允许他们每个人的进度不一样。”张同道解释。在这个学校里,柔柔其他的表现都还不错,但数学成绩怎么都提不上去。“那些数学公式像森林里的毒蛇。”柔柔无奈地感慨,她甚至画了一个卡通人物——一只叫做“范喵喵”的猫替她逃避数学的追捕。

池亦洋依旧是老师特别关注的对象,但脸上的锐气已经荡然无存了,整个人也发胖了不少。成绩不好的他被考试完全摧毁了自信心。拿到试卷后,他把背往椅子上一靠,哀叹:“什么时候我才能不用学习了?”每天做作业都是折磨,三年级已经长得有大人模样的池亦洋,因为不会做题,急得坐在椅子上蹦。挨老师训时,他也不再据理力争,而是自觉地低头。有一次,他还把脸转过去,双手捂脸,在操场上暴走大哭。

看到池亦洋这么痛苦,张同道心里也不好受,“小学是池亦洋最痛苦的阶段,我都感慨他在情绪、心理受到压力的时候,长得都难看了,那是他心理的外化”。

一场战争险些在柔柔的父母间引爆。小升初的那年,柔柔爸爸希望她去上“蹲坑班”,把成绩搞上去,但遭到了柔柔妈妈的反对,她觉得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在家休息一下或者学点她感兴趣的东西。柔柔妈妈坚持要保持住孩子的个性,为她选了一条偏离传统教育的道路,但这同时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柔柔一直面临巨大的压力,她上的学校没有学籍,而且她的知识体系也参加不了高考。”张同道说。

离开了自由的幼儿园时代,成长的烦恼像一条八爪鱼一样游来。萌萌也是张同道拍摄的一个孩子,进入青春期,她突然感觉不想和爸妈说话了,而妈妈又突然生了二胎。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妹妹,事先爸妈并没有和她进行太多的沟通,她也不想和妹妹玩,宁愿关起门玩直播。为了促进姐妹俩的感情,妈妈对她进行“收买”政策,用一个高价耳机换取她每天和妹妹玩15分钟的时间。拖着沉重的身体,萌萌来到了妹妹身旁,爸爸拿着手机为姐妹难得的“同框”拍照,但萌萌却无奈地说:“对于这样的父母,我能说什么?”2017年,张同道导演的五集电视纪录片《零零后》在央视播出,萌萌也是里面的主角之一,但一直都在跟拍的柔柔和池亦洋并没有出现,张同道在酝酿另一个计划。

電视剧版《零零后》海报

孩子不是泥巴

“本来是散散步,最后跑成了小长征。”张同道欲罢不能,就这样一直拍了下去。在总共拍摄的十八个人中,柔柔和池亦洋的故事最鲜明,也拍摄得最丰富,于是2016年,他动了单独为二人拍摄纪录电影的心思。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国歌响起,15岁的池亦洋一脸肃穆。画面一下子切回了十年前的芭学园,5岁的池亦洋正在教两个小男孩敬礼,并在前面领唱国歌。不同的是,这次他的衣服上绣着大大的“China”,2016年,池亦洋代表中国参加了世界橄榄球青年锦标赛。遇到橄榄球,池亦洋又找回了自信。为了接受更职业的橄榄球训练,他决定去美国留学。柔柔也去了美国,父母离开她时很舍不得,但柔柔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我知道他们想让我哭,我就是不哭。出国是我自己选择的,我不后悔。”

电影《零零后》里,两位主人公最终都选择了出国,因此一些观众认为片子想传达一种“非传统教育更适合孩子”的感觉,但张同道认为这种想法本末倒置。“好像我们拍了两个没有用传统方式上学的孩子,就意味着整个传统教育就不对了。目前的教育模式是经过多年实践探索出来的,它培养了一大批人,依然是社会的主流,这是毫无疑问的。我想说的是,仅仅有这一个模式是不够的。为什么不够?因为还有一些不适应这种体制的孩子,在这个体制里,这些孩子就是所谓的‘学渣。对于这些不适合的孩子,我们用另外的方式把他培养成才,而不是让他在这个模式里,永远成为垫底的。”

梁昊天也是《零零后》的拍摄对象之一,他出现在了电视版中。初中时,身边也有同学准备留学,但父亲还是让他走传统教育这条路。“他爸爸就认为像天天这样的孩子需要父母给更多的引导,他也能适应我们目前的这种公共教育体制,没觉得很压抑。”张同道说。今年,梁昊天被深圳大学录取。

张同道认为孩子不是泥巴,不能捏成你想要的样子。教育很关键的,也是我们目前最缺失的一环——观察,“他擅长干什么,就去发展他的长处,再弥补短处,短处也发展不成长处”。

拍摄过程中,张同道一直很敬佩片中的很多父母,他们都做到了去观察、研究自己的孩子,并且推崇平等对话。“我们学校是为优秀的学生准备的,你不够好”,池亦洋的申请被一所美国的学校拒绝了,全家人又重新开始了他的申校之路,爸爸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而在这时,池亦洋却被传出了“早恋”的消息。“你觉得你一周要约会几次?”坐在饭桌前,爸爸和池亦洋开起了小会儿,并以自己的经历现身说法,帮助池亦洋实现了平稳过渡。

拍摄《零零后》也让张同道自己的教育理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拍《小人国》时,他还觉得自由教育是世界上最好的教育,“不要给孩子过多的压力”。在小学阶段,他从来不过问孩子成绩,但是拍过《零零后》的电视纪录片后,他就开始反思,“我觉得我对我孩子的干预少了,这个对他后来读高中造成了一定的麻烦,如果我早介入,他可能在高中阶段的痛苦会减少一点”。

没有一个人能代表一个群体

一直到初中,儿子都始终觉得学习不是他的事情,“他不知道为谁而学”, 张同道说。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张同道觉得生于90后的女儿和生于00后的儿子大不相同。

大女儿出生的时候,张同道26岁,正属于“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人生阶段。他记得那时候,带孩子去动物园玩都是骑自行车,自行车前头绑着竹编的小座椅,让她坐里面。结果回来时女儿睡着了,只能一只手握着自行车把,一只手托着她的头,不然头就会磕到自行车车把上,“骑车的动作是很危险的,只能自己倍加小心”。十年后,儿子出生了,社会和家庭环境已大不同了,很多之前行之有效的教育方法也失效了。

张同道尝试和儿子讲道理“你将来长大了,会怎么着”,但很快发现,这些遥远的景象对儿子毫无说服力。“十几岁的孩子,你让他想象三十岁的事,说你不努力,将来生活会不好。孩子是不会想象出这个的,因为他现在过得很好。”他觉得,“每个人都是时代的孩子”。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有段时间喜欢打拳,正好一家书店里有本讲打拳的书,两三毛钱一本。为了跟父母要钱,他演练好多天,都没张开口,因为他知道爸妈也没钱。他跑了书店不下十趟,最后还是和同学合资买了这本书。“那种苦难、物质上的匮乏去刺激你一定要学东西,去改变自己的命运。”他说。

但现在,钱在儿子看来一点儿都不重要。为了激励儿子学习,他想了很多招儿,包括经济收买和制裁。“你做好了,我就给你多少钱,今天没干成就罚五块钱,他完全不吃这一套,金钱完全引不起他的兴趣。罚就罚,因为他没缺过钱。他的压岁钱从来都没花完过,多一点少一点,都是银行的数字,他自己根本就不关心。”张同道说,“今天的孩子整体生活状态都比较好,物质并不能成为他们奋斗的目标。”

直到有一天,儿子突然和他说:“爸,我不想在这儿上了。”“怎么了?”他问。儿子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他,原来儿子在学校做了一道题,老师用三步做,他两步就做出来了,但老师就给他打“错”了,他对这个结果不满意,因为答案是对的,而且比老师的步骤更简洁,但老师就说“不对”。听到这些后,他尊重了儿子,为他选择了一所更适合他的学校。“你必须激发他自我的动力,帮他寻找到他内心底最想成为的那个人,这才是最有力的。”張同道说。

作为一部取名为“零零后”的纪录片,它一直都面临一个质疑就是它是否能代表全部的00后群体。“你拍的是北京三环内中产家庭的00后吧”,张同道听到不少人这么说。

“没有一个人能代表一个群体,但每个人身上都蕴含一代人的DNA。像升学、择校、被老师批、早恋、和父母沟通等,这些孩子遇到的问题,县城、偏远地区的孩子不会遇到吗?”他反问道。

也总有人拿《零零后》和BBC的纪录片《人生七年》做对比,《人生七年》是一部记录英国不同阶层孩子命运的纪录片,选中的孩子既有来自私立贵族学校的,也有来自农村或者福利院的,从7岁一直跟到了63岁。张同道觉得这是两部完全不同的作品:“《人生七年》是从社会层面出发,它不强调人物的个性、故事,甚至没有细节,是以视频调查的形式来做的;而我是电影的拍法,我需要的是人物、性格、故事、命运。”

张同道说自己还会继续拍下去。“我并不是一个社会学家或统计学家,我只是简单地想讲一个关于几个孩子的成长故事。”每一个细微的变量,都有可能影响孩子的人生走向。他无法想象如果当年那场“控诉会”上,大李老师没有力挽狂澜,而是依据家长们的意见开除池亦洋的话,池亦洋现在会是什么样?

电影版《零零后》制作完成后,在一次内部交流会上,池亦洋被问起不断遭受比赛失败时的心境,他释然地说:“其实不只是比赛,我的人生中也经历了不止一次的失败,但正确的道路本来就是布满荆棘的吧。大家也可能看到,经历了这些,我改变了很多。”

看着曾经爱哭鼻子的自己,柔柔则笑着说:“看这部纪录片的时候我会想,我怎么这么糗,会哭这么多次,犯那么多的错误。但是后来我想了想,又会觉得其实这些都是生活中非常正常的事情。如果不是我经历的那些挫折,我也不会是今天这个独一无二的坚强的柔柔。所以摔倒是一件好事,生活不会因为你摔了一跤就停止了,经历挫折能让我们更加强壮。摔倒之后,我会爬起来,继续向前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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