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妮
老卞微我:晚上有事。
我懒得问他什么事,他最近遇到了麻烦,心情不好,估计找人喝酒去了。
我讨厌一切麻烦。他不回家更好,省得我被他的焦虑影响。看世界杯把时间搞颠倒了,我要赶紧调整。
我微老卞:喝醉了就在外面开房,找个人陪睡也行,别回家烦我。
老卞回了个OK表情包,过了一分钟,追发了一头打呼噜的猪,下面加了一行文字,陪睡就算了,费钱。我发过去一个郭德纲搞笑的表情包,老卞不再理我。他这种不拖泥带水的干脆劲儿一直很对我心思。
没惹上什么麻烦的时候,老卞是个难得的好伙伴。
之前的男朋友个个比老卞帅,可惜都是些胡搅蛮缠的人。最过分的是老卞前面那个,感冒了半夜三点给我打电话,要我帮他买点药送过去。外面零下十几度,刮着七级大风,亏他说得出口。我是女朋友,不是无限宠爱他的妈咪替代品。我对着电话说,你喝水,不停地喝水,喝完睡觉。他愤怒地挂断了电话。他感冒好了我请他吃饭,坐到饭桌前,他的脸拉长到了锁骨上。他那副全世界都欠了他的样子让我厌恶到了极点。这样一个只要别人关心的巨婴,我居然能跟他相处一年,真是色迷心窍。我心头火起,对他说,分手。
他误判了形势,以为我离不开他。他得到的太多,失去的太少,他不懂,这个世界,没有谁离不开谁。但是我懂,老卞也懂。
吴娘娘去世那年我只有十岁,那时我已经懂得生离死别不过人生寻常事。十八岁顷刻间成为孤儿的老卞,二十几岁爱过司马群芳之后,在参透男女关系上已抵达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高冷段位。
遇到老卞,我终于跟一个男人建立起了一种我喜欢的轻松关系。我和老卞都不喜欢深刻关系,我们嫌它太沉重。在我们看来,爱情这玩意儿,就像调味盐,没有不行,太多更不行。我跟老卞的感情,不多不少,刚刚够我们可以舒服地相处。
我和老卞把我们的关系定义为伙伴。这样做非常明智。相比夫妻关系的严肃性和沉重感,伙伴关系的内在质地是轻逸舒适的。不计较,不依附,不对对方有过多期望和要求,不牺牲自己成全对方,不做长远规划,不搞传宗接代扩大组织规模的事儿……最最要紧的一点,不掉入亲情圈套。
亲情圈套是中国式婚姻的一个最大陷阱,掉进去就是家族关系的天罗地网。我们单位的小美女们经常仰天长叹:一旦把两个人的夫妻关系放入一大堆剪不断理还乱的家族关系中,爱情就是一根麻雀的羽毛。
我很庆幸我跟老卞可以轻易逃脱,我们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我们是孤儿。老卞笑我是疑似孤儿。老卞当然有资格笑我,他父母双亡,是真资格的孤儿。我的情况复杂一点,从生物学意义上,我父母双全,从社会学意义上,我的父母等同于不存在,我不认他们,他们也不好意思管我。
我跟老卞经常一起感慨,茫茫人海,能够遇到彼此,真是幸运,太幸运了。
在老卞卷入那些破麻烦之前,我们的伙伴关系一直处于让彼此舒适的健康状态。
我得感谢司马群芳,她结结实实给老卞上了一堂情感教育课,让老卞下辈子都不再对爱情心存幻想。
司马群芳是老卞这辈子所能抵达的爱情巅峰。老卞上大三那年,遇到了上大一的司马群芳。那天,老卞赶着去公司打工,在学校的林荫路上跟司马群芳撞了一个满怀,道歉的话还没说完,老卞盯着司马群芳的目光就拉成了直线,一根一根缠绕在司马群芳的头发上。老卞着魔一样爱上了司马群芳。
从大一下学期开始,老卞课余和假期就在一家私人图书公司打工,公司老总姜哥是老卞的老乡。老卞深得姜哥的信任和赏识,说好毕业就到图书公司担任姜哥的助理。大二暑假,姜哥送老卞去驾校学习。拿到驾照那天,姜哥让老卞把车开到郊外吃饭,就他们两个人。姜哥喝了一点酒,推心置腹地对老卞说,你一定不要在大学里搞什么不靠谱的恋爱,除了伤心费神,没半点好处。都说女人嫁人是第二次投胎,男人找老婆何尝不是第二次转世?小时候听戏曲,就听明白了一件事,草根要翻身,只有当驸马爷。好钢用到刀刃上。大哥的话,你记住了吗?姜哥说得动了情,红了眼睛,拍着老卞的肩膀。老卞也红了眼睛。父母去世后,再没有一个人这么关心他,而且,站在这样的人生高度为他指点迷津。老卞把一腔热泪忍了回去,对姜哥说,哥,你是我亲哥。
遇到司马群芳,老卞把姜哥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为了追司马群芳,老卞考了研究生。老卞去向姜哥辞职,姜哥对司马群芳的小市民家庭背景很失望,他一边叹气一边对老卞说,在你这个年龄,总以为遇到了真爱。真爱也要吃饭,工资我给你开着,公司的位置我给你留着,你有空帮着策划策划图书选题。
姜哥对老卞太好了。老卞一再跟我说,姜哥是他的贵人,没有姜哥,他不晓得会吃多少苦。姜哥为他做的总是超出他的预期。老卞研究生临近毕业的时候,一家出版集团到学校招人,出版集团有落户指标,而姜哥的公司解决不了落户问题。老卞问姜哥去不去应聘。姜哥说,能落户最好,不然将来孩子上学什么的都很麻烦。人往高处走,我这个小公司,就是给你托底的。姜哥刚好跟出版集团的副总关系不错,为了老卞的事,姜哥专门在顺峰宴请出版集团副总。
老卞说,顺峰啊,一顿饭吃了一万多,那个时候的一万多是什么概念?我后来才知道竞争有多激烈。没有姜哥那頓饭,我很可能不被录用。就是亲哥,也不会比姜哥对我更好了。苏苏你记住了,我将来一定要报姜哥的恩。姜哥需要我做什么,我会毫不迟疑地去做。
老卞跟我这样说的时候,一定没有认真想过,报恩是比报仇更有难度的一件事。
老卞留在出版集团,在集团下属的一家杂志社当了编辑。工作还算顺利,爱情却彻底失败了。
司马群芳一开始就对老卞说,我什么都不能答应你,你非要爱我,我也没办法。老卞说,没关系,你允许我爱你就够了。老卞把他能够想到的对一个女人的好,全用到了司马群芳的身上。司马群芳对老卞忽冷忽热,老卞完全摸不着头脑。直到司马群芳毕业回了老家,嫁给了本地的富二代企业主,老卞才知道,司马群芳碰见他之前已经订婚了。老卞掏心掏肝地爱了几年,连个备胎的资格都没有取得,他不过是司马群芳跟富二代企业主闹矛盾的时候,拿来解闷出气的小猫小狗。
老卞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但他不能怪司马群芳,人家跟他说得明明白白,是他太幼稚听不懂。
把老卞从失恋深渊里拯救出来的,不是另一场恋爱,而是书法。
书法是父亲留给老卞的唯一遗产。老卞的父亲虽然是工人,却很崇尚有文化的人。老卞小时候被他父亲逼着拜师练了十年书法。天天端坐,悬腕,没完没了地写同一个字。老卞一点也不喜欢,他心里惦记出去玩,哪里定得了心。教他书法的老头对他很温和,夸他有才气,就是太浮躁了。
父母突然去世,老卞收拾东西上大学的时候,从家里带了字帖和笔墨。专心练字,帮助老卞走出了失去父母的悲痛。
失恋后,老卞重新把笔墨纸砚捡了起来,每天铺开宣纸,面对字帖,悬腕,调整呼吸,感受用笔的力度和手法。笔锋落在纸上,他的世界就只有黑白和线条了。练着练着,痛苦慢慢淡了。
老卞一边练字一边不停地投稿给各种比赛,他不想混书法圈,只是把投稿作为短期小目标,鼓励自己坚持练下去。为了方便了解各种赛事,老卞定了几份专业的书法报刊。老卞处于失恋状态,没有心思干别的,书法报刊来了,他从第一版看到最后一版,广告都不放过。看来看去,老卞发现了问题。那些所谓的书法名人,浅薄和无知到了老卞替他们脸红的程度。可是,尽管他们一开口就说错话,经常写错别字,却被捧上了天,赚得盆满钵满。老卞很不爽,他起了个“匕首”的笔名写文章,骂那些浅薄无知的书法圈大师。老卞不混书法圈,不知道书法圈的水有多深,他逮谁骂谁。写完一篇骂人的文章,像蒸了个桑拿一样舒服。老卞的文章投出去,碰壁的时候多,写十篇八篇,只有三两篇能登出来。老卞开了博客,把文章放在博客上。博客关注量始终上不去,就是个自娱自乐的等级。
老卞写文章的最大收获,是跟小贾成了朋友。小贾是外省一家书法媒体的编辑。小贾很欣赏老卞,他说老卞的文章篇篇都是精品力作,敢说真话,观点新颖,文字犀利。他每次把老卞的稿子提上去都被主编毙了。
那个老家伙既不懂书法又不懂媒体,胆子比老鼠还小。小贾有时候喝醉了给老卞打电话骂他们总编,骂完又说,卞老师,你是有真学问的人,你的文章都有得见天日的一天。等我当了主编,非把书法圈搞个天翻地覆不可。什么狗屁大师,装模作样的人太多了,我要统统撕掉他们的画皮。卞老师你别灰心,我们的时代就快来了。小贾很有雄心,很有煽动性,每次跟老卞隔空抒怀,自己说得痛快淋漓,老卞听得热血沸腾。两个人虽然从未见面,但感觉已经是钟子期跟俞伯牙的相知级别。
在老卞修炼疗伤的阶段,小贾这样一个高山流水般的知音,是治愈他的一个重要因素。
老卞毕竟有十年童子功,下决心练起来,书法长进很快。况且情场失意,别的地方总会有所斩获。老卞入选了几次全国的展览,加入了书法家协会。
老卞又写文章又练字,修炼了几年,挺过了那次失恋。
我跟老卞認识的那个晚上,老卞下午刚刚拿到书法家协会的会员证书,他看了两眼扔到桌子上,没有发自胸腔的喜悦涌上来,反而有一股发自丹田的空虚几乎把他击倒。正好接到一个熟人的电话,约了一个饭局,老卞欣然赴约。
饭桌上,老卞坐在我的左手边。我们大呼小叫,拚酒划拳,老卞比较沉默。喝过两杯之后,老卞说,美女,你一直都这么开心吗?我斜着眼睛看他一眼,说,有问题吗?他皱着眉头,说,你觉得生活有意思吗?我笑起来,说,低幼。他说,你别笑,我真心想请教你。我说,有意思没意思根本不值得讨论。我就问你,敢死吗?老卞摇头,不敢,反正总要死,何必着急。我重重地拍了老卞的肩膀一下,说,那不就结了,不敢死就活着呗,能找乐子找乐子,没乐子自己待着。老卞不甘心地问,你就没点理想啥的?一个人活着难道不应该有点理想啥的?不然,跟动物有啥区别?我眉毛一横,说,谈理想你给我滚一边去,我就是活一天算一天,今天不想明天的事。人跟动物本来就没区别,要说区别,就是人比动物的坏心眼多。老卞还不甘心,说,你这样混,你的父母不会担心吗?我冲老卞做了一个鬼脸,说,我他妈是个孤儿嘢。老卞看着我,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我放声大笑,说,意不意外?开不开心?老卞满上一杯酒,一口干了,说,我也是孤儿。我真没想到,一个孤儿还能活得像你这么开心。我靠在老卞的肩膀上,说,你看着也不傻,怎么不开窍啊,正因为是孤儿,才更加开心啊,加在正常人身上的责任啊荣誉啊义务啊……那些紧箍咒一样的鬼东西,我们统统没有,我们只要自己开心就OK了。无官一身轻,无情天上飞。我做了一个飞天的造型。老卞瞪着我不住地点头,高人啊,高人。我怎么不早点认识你。我他妈白活了几十年,竟然不如一个小女子看得透。我必须敬你一杯,必须的,你喝一杯我喝三杯。你是上帝派来救我出尘世的……
我们两个孤儿你一杯我一杯,喝得不省人事。第二天从酒店的床上醒过来,我衣衫不整,老卞精赤条条。不记得是哪个鬼家伙把我们扔到一张床上的,还剥了老卞的衣服,制造酒后乱性的现场。老卞有点尴尬,他慌乱地扯过被子遮住自己,说,昨晚喝太多,怎么到这儿来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没做什么不妥的事吧?应该没有,我喝得烂醉如泥了。
我打量了一眼老卞,不屑地说,没做又怎样?做了又怎样?老卞战战兢兢地说,做……做了当然要对你负责啊。我笑出了眼泪,说,你该不是明朝出土的男人吧?老卞试着轻轻地拥抱住我,问,你,你不怪我?我吻了老卞的额头一下,说,切,我又不是明朝出土的女人。那几个鬼东西,直接把我们搬到床上,约会都替我们省下了,得请他们喝一顿啊。老卞狠狠地抱紧了我。
那天从宾馆退了房,一起吃了饭,我跟老卞商量搬到一起同居。我说,有人同居干嘛还要跟人合租?老卞激动得两眼冒光,他说,这么简单?居然可以这么简单!苏苏我太喜欢你了!
同居一年之后,我们去领了结婚证。
认识我之后,老卞的博客停止了更新,笔墨纸砚也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