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
当动物们用世界上最无助、最弱小、也最执著的声音告诉我们,它们也是生命,甚至它们也有智慧时,我们是否有些震撼了……
隐匿在崇山峻岭之中的这所寨子叫石头寨,三十岁的盘巴就生活在这所寨子里。盘巴是猎人的后代,除了两岁大的儿子,他最喜欢的就是爷爷留下的那杆火药枪。没事的时候,总是把它小心地拿在怀中,用油布擦了又擦。
泼水节前一天的黄昏,盘巴背上火药枪,钻进寨子后面的大青山,想逮只竹鼠或打一只锦雉,好在泼水节改善一下生活。转过了一道山脊,盘巴的肩上就已经有了一只山兔,一只锦雉。他满意地坐下来歇息一下,就准备返回了。忽然,对面的树丛中簌簌的一阵响动,他警觉地站起身,一瞬间,他惊得全身一震,一条灰白色的大狼正蹲坐在离他十几步远的对面,惊惧地瞪视着他。大狼的前爪下按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狼崽,小狼崽显然并没意识到危险,正不听话地躁动着。盘巴本能地去抓火药枪,大狼显然见识过火药枪的厉害,迅速低头衔着狼崽蹿了出去,盘巴端起火药枪,“啪”的一声枪响,一团白烟过后,盘巴发现大狼已没了踪影。他向前面的树丛走过去,地下有星星点点的血迹逐渐淡去。一条比巴掌稍大一点的小狼,正蜷缩在浓密的树叶中,不停地发着抖,盘巴看准它的后腿,一把抓住倒提起来。小家伙长着细密柔软干松的烟灰绒毛,绒毛里稀疏冒出又长又硬的黑色狼毫,绒短豪长,参差不齐,一身野气,像个大毛栗子,拿着它有些扎手。狼崽的脑袋又黑又亮,像是被沥青浇过一样,它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可是细细的狼牙已经长出来了,龇出唇外,露出凶相,盘巴思忖了一下,向四周看了看,提着小狼崽向山下走去。
到了家,盘巴找出一条绳子,在小狼崽的脖子上拴了一个脖套,一端系在木桩上,然后放开了它。小狼崽迅速向土墙角处爬去,速度快得像上紧了发条的玩具汽车,逗得小儿子拍着巴掌咯咯咯地笑。
晚上,盘巴把小狼崽装进一个铁笼子里面,笼门用铁丝牢牢地缠住。半夜里,盘巴听到了外面的声响,他向竹楼外一望,吓了一跳,院子里有两道绿森森的光——母狼没有死,竟找上门来了!盘巴抓起火药枪,可是又犹豫地放下了——他怕枪声惊吓到熟睡中的儿子。他想起了阿爸讲过的一个对付母狼的办法。如果抓到了小狼崽,就把它吊在树上或装进铁笼子里。在囚禁小狼崽的附近,放上一大盆盐水。母狼救不出自己的孩子,就会不停地发出绝望的嚎叫,叫得嗓子发哑时,它就会喝盆里的水,结果越喝越渴,越渴越喝,最后母狼会干张着嘴巴,发不出声来,肚胀至极而死。
想出了办法,盘巴躺在竹床上,听着外面悲惨的狼嗥等着天亮,东方刚露出鱼肚白,盘巴便从床上爬起来,抓起火药枪冲了出去。大狼已没了踪影,铁笼里的小狼蜷缩在里面,瞪着敌视的眼睛。铁笼上竟沾满了斑斑血迹,让人怵目惊心。原来大狼发了狠,想咬断铁笼,不是磨破了嘴,就是咬断了牙齿。盘巴的妻子娜亚动了恻隐之心,劝盘巴说:“怪可怜的,放了它吧!”盘巴犹豫了一下,从笼中倒提出小狼崽,小狼崽发出呜呜的哀叫,篱笆外的一簇树丛动了一下,盘巴向那里看了看,说了句:“去吧,滚远一点!”把小狼崽向那里抛去。
不巧的事发生了:那里正巧有一块尖石,小狼崽落地时头正好摔在上面,“呜”的一声便没了动静,它的嘴边溢出一滩鲜红的血。大狼嗖地窜出树丛,嗅了嗅地上的小狼崽,抬头冲着天“呜——殴”一声激灵——那目光里充滿了绝望与仇恨!然后大狼衔起小狼崽,钻进树丛不见了,它一条后腿是瘸着的。
这一连串的事,不过发生在一瞬间。
一连许多天,盘巴常从睡梦中惊醒,他忘不了那双仇恨的眼睛。
这一天,山那边一家亲戚办婚事,盘巴一家三口去喝喜酒。临走时,盘巴总觉得忘了点什么。想了想,进竹楼取出火药枪背在身上。
盘巴的预感灵验得很。不知是巧合还是冤家路窄,盘巴又见到了那条让他耿耿于怀的母狼的踪影。盘巴想:这次绝不能放过这个仇恨自己的家伙。他拿出自己攀山越岭的真功夫,紧跟着母狼不舍。母狼绕着圈子和盘巴周旋了半天,在一处长满了野山藤的石崖边不见了踪影,盘巴气喘吁吁地追到石崖边,焦急地四处张望着,寻找着……一不小心踩到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脚下一滑,竟跌下了断崖。断崖下面长满了野山藤,密密的枝叶彼此缠绕,织成了一面巨大的网。盘巴被幸运地“网”住了,才免于被摔得四分五裂。他只是脚踝扭伤了,肿得像个馒头,不敢着地。盘巴大声地喊着娜亚的名字,等着她来救援。娜亚背着儿子焦急地循声赶来,她把儿子放在地上,从石堆边挑出一片利石做工具,砍下三株野山藤枝,把它们缠绕在一起,拽了拽,很结实,才把这根藤条的一端在崖边的树干上系牢,然后把藤条抛下断崖。这当中,年幼的儿子在地上欢快好奇地爬着,突然一骨碌身影不见了。盘巴抓住了绳子,用力地向上攀爬。娜亚在上面连拉带拽,总算到了崖顶,两人都已筋疲力尽,倒在地上动不了身。好半天,等他们直起身子才想起可怕的事——儿子不见了!他们发了疯似的找遍了整片树林,也听不到儿子的声音,见不到儿子的踪影。一个可怕的念头浮在各自的心里,他们谁也不敢说出口:孩子被狼叼走了!
娜亚是盘巴背回家的,她哭成了泪人儿,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盘巴像一头被激怒了的公牛,他把一把砍刀磨了一遍又一遍,又带足了火药、硫磺粉、辣椒粉,还有半瓶收集了多年的眼镜王蛇的毒液带在身上。他发誓要找到那头母狼为儿子报仇!
一连三天,母狼好像从大山里蒸发了一样,不见了踪影。盘巴已有些心力交瘁垂头丧气了。他又来到了当初他摔下山崖的地方,也就是儿子失踪的地方。山崖边犬石交错,崖顶和山崖下的大片野山藤彼此呼应,覆盖了大半片山崖。盘巴失望地用枪管这里碰碰,那里捅捅。忽然,他感觉一处茂密的野山藤叶子下的地方有些空,再试一试还是如此。
盘巴急忙放下枪,小心地扒开叶子,奇迹出现了,竟然有一个黑幽幽的洞口!盘巴试着往里爬了爬,一股浓密的狼臊味扑面而来。他迟疑了一下,如果这时和大狼碰个正着,自己肯定是要吃亏的。他退了出来,狼一般都是早上和晚上出去猎食,此时它应该在洞中。想到这,盘巴急忙在附近拾起一大抱干柴枝堆放在洞口。在干柴里再撒些狼最受不了的硫磺粉、辣椒粉,然后点燃了火。滚滚的浓烟升起了,他脱下衣服使劲往洞里扇,同时也注意着石崖周围,看到几处石缝间冒出白烟,他折了些枝叶覆盖上,再用石头压住,保证洞里的白烟不往外散溢。
不一会儿,盘巴听到了令他兴奋的狼的猛烈咳嗽声,越咳越凶,就像一个患老年支气管炎的病人把肺都要咳出来了……盘巴急忙又抱来了一大捆湿树枝投向火里,浓烟更猛烈了。盘巴向后退出了七八米,趴在地上用火药枪瞄着洞口,就等着母狼受不了冲出来射杀它。火堆噼里啪啦地燃着,盘巴隐约听到小孩子一样的哭声,再听了听又没了动静。他晃了晃头,一定是独生子在天之灵请他报仇吧,他又集中精神瞄准洞口。
可是奇怪得很,尽管咳嗽声越来越弱,母狼却始终没有拼死一搏冲出洞口,直到咳嗽完全停下来。火势渐渐熄了,这么大的烟,即便不被呛死,也一定呛晕了头。盘巴把洞口的灰烬扫开,端着枪小心地钻进洞里。石壁上烟熏火燎的痕迹依稀可见。盘巴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前,警惕地观察着,一点大意也不敢有。忽然,他浑身一震——母狼就卧在前方一块大圆石旁边,头耷拉着。盘巴用枪指着它,手就扣在扳机上,慢慢地……慢慢地……靠近它。母狼一动不动,盘巴用枪筒一拨它的头,一点反应也没有。
盘巴大着胆子再前进了两步,他清楚地看到,母狼的眼睛瞪得滚圆,好像要突兀出来,但眼神已经灰白无神了,四肢无力地张开,好像身上搂抱着什么。盘巴一提它的后腿,蓦然,他惊呆了——穿着肚兜的儿子就侧躺在母狼长满细密绒毛的腹下,小脸憋得通红,一动不动。盘巴一把把他抱起来,对着屁股“啪啪”两下,小家伙“哇”地一声哭出来。盘巴把儿子紧紧地抱在胸前,热泪盈眶,肝肠寸断……
大青山的山脊上又添了一座新坟。一块高大的墓碑醒目地立在坟前,和其他墓碑不同的是,这块墓碑一个字也没有。在墓碑上有一杆一折而断的火药枪……
雪精灵为之震惊,为之忏悔,也为之感动。在我们这样一个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泱泱大国,今天还有许多人在扼杀生灵、残害生命,人类只关注自己的情感,而对大自然万物的生命不以为然,任意杀戮……我们保护的是生命的尊严,更是人心和良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