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津
金秋九月,天高、云淡。与凉爽天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影院里持续升温的热度。一部讲述1949年中共领导人进驻香山、筹建新中国的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献礼大片《决胜时刻》在全国公映。影片既有大气磅礴的战争场面,又塑造了伟人平实可亲的真实形象,被誉为“一部不一样的史诗级巨作”。
一部不一样的剧,成就它的编剧,必定是一个不一样的编剧。这位手执妙笔,将传统的主旋律影片写得真实动人,赋予历史人物以新的血肉与灵魂的,是名动全国的金牌编剧—何冀平。
世事一场大戏,人生几度秋凉。编剧,本是一部剧里幕后中的幕后,如今却让人们耳熟能详,何冀平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如何成为今天的她,又是如何让一部部作品有了灵魂?
2019年的秋天,不看一部何冀平的剧,仿佛就是一种遗憾!9月20日,《决胜时刻》在全国上映。这部巨作再现了中共中央进驻香山后在此完成国共和谈、指挥渡江战役、筹备新政协会议和开国大典等重大历史事件。一笔荡开,70年前的恢弘历史滚滚而来,气势磅礴。
《决胜时刻》除了讴歌毛泽东的革命韬略,还挖掘了他独特的人格魅力和不为人知的情感世界。观众盛赞:“被毛泽东陪小女儿逮鸟的镜头暖到了,大爱弯腰躲在树后面的主席!”“看到任弼时把小提琴架在肩膀上,说‘我是爱音乐的人……看到16岁的小战士为护红旗倒下,瞬间泪崩了。”“为促成警卫员和女朋友的恋情,毛主席居然写了《诗经》中的一首情诗!头一回看到伟人的这一面,过瘾!”
在北京崇文门附近的咖啡厅里,记者见到了何冀平,她给记者的第一印象是爽朗率真。“我的作品大都比較大气,生活中我也不是儿女情长的人。关于几位伟人生活中的细节,我是特意加进去的,因为我不想像其他作品一样神话伟人,我想让大家看到一个真实的毛泽东。”
这部历史传记电影的制作过程并不简单。剧本动笔于去年末,3个月必须完成编剧。任重时紧,又逢母亲重病,但何冀平还是接了下来。“我从小就有些男孩子性格,决定做的事从不反悔。”何冀平话锋一转,“不过,我是AB型血的人,性格上也有不少AB面。”
不错,这位金牌编剧不仅豪放,还是个细腻的人,她研究了上百万字的史实资料,“从这些资料中,我能感受到,毛泽东是有大智慧的,韬略过人,还有着深厚而浪漫的情感。我想把更加饱满的伟人形象呈现给观众。”
感情充沛的剧本点燃了剧组所有主创的创作欲望,大家全力以赴塑造人物。一向低调的何冀平,毫不掩饰自己很享受这种将文字加入生命的快感——在影片中,每一声温润人心的独白都饱含着她对祖国的热爱与深情、期盼与希冀,每一幅或温暖或恢弘的画面都似从那厚重的历史记忆中走来。
历史定格在一个特殊的年份—1965年。在何冀平的人生中,这是让她记忆深刻的一年。何冀平的曾外祖父是前清官员,父亲是李宗仁身边的幕僚。1965年,父亲追随李宗仁从香港来到北京。“父亲带我住在李宗仁家里。白天,大人们在房间里谈事,晚上一起吃饭。”年幼的何冀平偷偷观察李宗仁,她发现这个自己心目中的“大人物”并没有架子,特别和蔼,会笑呵呵地给她夹菜,甚至和她聊聊学校的趣事。其间,还见到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父亲给她介绍说:“这是程伯伯(程思远)的儿子,程治平。”何冀平想起来了,小时候在香港上幼儿园时,就见过这个男孩,“胖乎乎的,在我家的花园里玩过。”
“人生多奇妙啊!”何冀平笑起来。54年前,14岁的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同自己坐在一张桌子上、和自己有过几面之缘的男孩,将来会成为自己的丈夫;更想不到,坐在这张桌旁的“大人物”会在50多年后,被自己写进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的献礼大剧《决胜时刻》中,而出演程思远的正是他的儿子、自己的爱人程治平。
“当我接这个剧本的时候,14岁时的往事全都涌上心头,我想起公公时常讲起见毛泽东主席的往事。一位伟人也有AB面,除了有他伟大光辉的一面,还应该是一个有血有肉、真实动人的人;一部作品,在看的时候能联想到自己或者身边人,才是好作品。这些真实的东西打动了我,我相信它们也能打动观众。”
何冀平笑称:“我们这种人有两个运,一个命运,一个艺运,我的命运坎坷,但艺运很顺。”好一座危楼,谁是主人谁是客?只三间老屋,半宜明月半宜风。30年前,《天下第一楼》结尾的这幅对联,随着话剧的火爆成为经典佳句。这些年来,《天下第一楼》用各种语言演出近600场,成为北京人艺仅次于《茶馆》的保留剧目。写这部剧时,何冀平才30多岁,曹禺先生吃惊地问:“你尚年轻,哪里来的这种苍凉感?”
“我的沧桑,是从6岁开始的。”何冀平如是说。出生于北京,在香港上幼儿园,再被外婆带回北京读小学,“我离开香港登上火车那一刻,父亲哭了。他那样一个从不流泪的刚强男人,哭了。他舍不得我。”6岁的何冀平,已经体会了很多同龄人没感受过的离别和颠沛。
老屋拆迁,何冀平随外婆搬到龙潭湖,上了附近的一所小学。“每天,外婆都会给我穿上整洁漂亮的衣服,编起好看的辫子,可我并不开心。”同学们觉得何冀平的衣着和他们不一样,又有“海外关系”,排斥她。“没有人和我玩,我只能待在家里。翻看外婆枕边的《红楼梦》,一句也看不懂;拿下书架上的莎士比亚全集,数人名。”都说父母对一个人的影响很大,何冀平觉得并不准确,“任何一个和你有关联、触动过你的人,都会对你的人生造成影响。”
对童年的何冀平来说,外婆对她的影响最深。“外婆很疼我,但又管我很严,要我坐立有相,穿着整齐,举止得体。她不知道,越是这样,我在小朋友中间就越受排挤。”后来,果断的外婆做了一个决定:“她想办法帮我转了学。”在新的学校里,何冀平如鱼得水,开始融入到同学当中,出众的文笔也获得了老师的青睐。这时,她开始重新审视外婆,“她是一个很有主见,又很阳光乐观的人。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会积极想办法去解决,而不是一蹶不振。”这一点对何冀平影响很深,“从此之后,我的人生字典里,没有悲凉。即便是在最困难的时刻,我也从未对生活失去希望。”
20世纪60年代,何冀平顺应时代的洪流,给自己“消了户口”,去到陕北那片“广阔的天地”。站在寸草不生的高原上,何冀平并不悲伤,相反,有一种“挣脱了一切枷锁的自由感。”“在这里,我没有任何身份、背景,和所有人一样是个来自北京的女娃。我不孤单,我有一支笔,可以写戏。”
打麦场上挂起煤油灯,是何冀平剧作演出的第一个舞台。她不停地写,“锄头在地上砍出一个土窝,坐下就写;棉花团捻成捻儿做一个灯,埋头就写,写到第二天早晨两个鼻孔被油烟熏黑。乡民们看着我写的戏笑,我看着他们笑。”后来,何冀平的剧本在全世界许多灯火通明的舞台上演出,但她永远忘不了打麦场上那一排挂起的马灯。多年后,她又回过陕北,远远就见村口站着全村的人,“他们像接闺女一样把我迎进门。”这块贫瘠的土地和乡民给了何冀平自信,铸成她手中的笔,给了她此生赖以谋生的能力。
人在旅途,几经沉浮,何冀平永葆朝气,“灾难中看向光明,成了习惯。”在陕北插队时,她没有把环境的艰辛看得太重,反而总是关注美好的东西。“外婆特别疼我,每个星期都会给我寄好吃的。每一块饼干,每一块糖,都码放得整整齐齐,每次我打开包裹,都能看见外婆的爱。吃进嘴里,甜在心上。”
1989年,何冀平放弃了北京人艺如日中天的事业,随家移居香港。走的时候,人艺院长于是之和她都流了泪,但她却不悲观。她用令人“生畏”的勇气走过罗湖桥,融入香港的商业电影圈,受徐克邀约,仅用40天就完成了《新龙门客栈》,将青山绿水的江湖转至苍茫的大漠,让人耳目一新。自此,香港影视剧的新天地渐次打开,《黄飞鸿》《新白娘子传奇》《楚留香》《西楚霸王》《龙门飞甲》《明月几时有》等享誉华语影视界的作品,都有何冀平作為编剧的参与。因为发现香港混杂着西方文明与东方文化的冲突与融合,她创作了话剧《德龄与慈禧》,这部剧成为2008年奥运第一部代表香港走进国家大剧院的剧目。
从北京、陕北到香港,从上世纪80年代到2019年,何冀平历尽沧桑却永葆阳光本色,在多重文化中跨界穿梭,从容而优雅。
“一部剧,不仅凝聚着角色主人公的人生,也映印着作者的命运,带给我荣辱穷通,理解到人生的给予和索取,规律和无常,感悟与苍凉。”何冀平曾经这样写给自己,也写给他人。在创作剧本时,她无一例外将自己深邃的人生感悟融入其中。
在创作《德龄与慈禧》时,她说:“这部剧没有宫斗,也不是戏说,我希望德龄像一股清风,吹进重门深锁的紫禁城。香港应该像一股清风,接受西方文化,融合中华传统文化,回归祖国,促动我们伟大的祖国更好发展。”何冀平觉得,编剧要对精神有追求,不断修炼自身,格局和立意才会开阔、深远。
很多人都对何冀平说过,“你生来就是写剧本的。”的确,人生和戏交融与共、无法分离,而人的经历丰富了生活中的情感和戏里的悲欢。然而,想要全面了解何冀平,一定少不了另外一个人——她的先生程治平。“观众们只看到了编剧栏写着何冀平的名字,很少有人知道,在这个名字后面,站着一个人。”程治平是凤凰卫视主持人,同时是妻子的经纪人。“我感性,他理性;我擅长写,他擅长说。我特别怕谈合约这些古板的事,都是他做。”在妻子眼中,程治平特别单纯,甚至有些孩子气,“公公职务变更迁新居,程治平回到新家,警卫不认识他,问他找谁?他不表明身份,却说找厨师阎富贵,被责令在门外等,直到婆婆出来接,才进家门。”何冀平说:“他很通透,不懂一点世故,每部剧的合作方都喜欢他胜过我。”
相同的气场会相互吸引,何冀平本身也是个纯粹的人。这些年,和她合作的导演都有一个共同特点:认真、不敷衍;真诚、不虚伪。托尔斯泰曾说,纯真是上帝放在你心里的宝石。何冀平觉得,艺术这一行最个人,但又来不得半点个人,一脑门子私欲,做出来的不是艺术。
“人简单了,就不会被很多事牵绊。”当年初到香港,何冀平为供职的一家电影公司,写了6个剧本结构都没被采用。很多人替她不值,觉得她为了丈夫放弃太多。何冀平却从不这么想,“来香港是我自己的选择,和任何人无关。就这么简单。如果总想着自己付出了多少,对方亏欠自己多少,数着指头过日子,那有什么意思。”
何冀平和丈夫的工作很忙碌,但简单的性格让他们活得并不嘈杂。每次接到新剧本邀约,何冀平放下导演或老板的电话就打给爱人,和他商量要不要接,每次程治平都开朗地说:“接啊,为什么不接?”“他知道我喜欢自己的行业,就是需要给个肯定。”不仅帮妻子做决定,每部剧的剧本研讨会,程治平有空都会参加。在博纳开《决胜时刻》的剧本研讨会时,程治平提了自己的建议,老板于冬说:“干脆你也演吧,儿子演父亲,多好!”程治平笑着答应了。
都说老夫老妻没话聊,这二位可不一样。何冀平笑谈:“我们俩,光是聊剧本就聊不完。”何冀平不成立工作室,没有助手,程治平是她的助手,那个向着大海的家就是她的工作室。写剧本的时候,丈夫的意见很重要,“无论他说的对还是错,对我都有启发。”当记者问她可以说个具体的小故事吗?何冀平笑:“我根本想不起来有什么具体细节,因为太多了,他对我的影响是时时刻刻的。”
做着“写到额头滴血”的差事,何冀平艰辛而快乐地行走着。她说,自己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坐在舞台下,听到观众的掌声。“看着多少人为我的一纸文字,注入生命,化成现实,永久地留在舞台上,那种冲动和享受,是任何语言也无法表述的。”这份喜悦是编剧的,是每一位观众的,当然也是要和丈夫共享的。每当掌声响起,幕布缓缓合上,她或者看看身边笑得开心的爱人,或者马上打电话,向他诉说不好意思袒露在別人面前的得意。
剧作家的那份纯真和深邃,如信仰,给我们带来世界的美好和继续前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