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正气
妈妈最大的不平凡之处是特别能吃苦。
我不知道专业自行车运动员每天锻炼量多大,妈妈曾经每天骑行最少31公里,这是我家到一个蔬菜大镇再到县城的路程,是我刚刚在高德地图上查到的数据,但是二三十年前的路有这样直吗?
我小时候也不理解,为什么要跑那么远的地方买菜。一问才知道,原来这才会有点儿地区差价,将远处买的菜运到县城卖,才能攒够我和哥哥的学费。
或许很多人马上会想到,每天骑行31公里算什么?哦,我知道,为了形成肌肉,每天吃了牛肉,喝了牛奶,在四季如春的健身房踩上个31公里确实不算什么。
但妈妈那时吃的是什么呀?多年前的一天,我到菜市场去找妈妈,她给我买了一碗有肉臊子的米粉,我看在她菜摊左右卖菜的人端的也都是米粉,而她吃的却是一碗白米粥加两个馒头。我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吃米粉?”妈妈平静地说:“一天赚不到几个钱,如果我也吃米粉,一天的生意就白做了。”没有表功的意思,也没有叫苦的语气。而她卖完菜后,却常常给奶奶带油炸甜芝麻球(我们那里叫“麻果”)。
她每天要骑着那种男式的载重自行车走14公里,到一个叫小渡口的地方批发蔬菜,去的时候是空车,还算轻便,回来时载重架两边就各有装着满满蔬菜的两个蛇皮袋,载重架上面还要用绳子绑上两大袋蔬菜,这六袋就是二三百斤。她还要骑到县城宏卫农贸市場(我疑心以前是叫“红卫”),这是17公里,即使偶尔批发不到什么菜,也是载重架两边各吊一袋,上面再绑一袋,也有一两百斤。而妈妈身高不到一米六,体重不到一百斤。
我记得有些大年三十的早上妈妈还在卖菜,卖完菜再回家做“团年饭”,炒瓜子花生,床上换上干净的床单被套迎接新年。正月初七妈妈就开始收拾秤杆秤砣和蛇皮袋,她初八就要去做生意了,再迟初十也要开张。
她一年大约要骑行350天,风雨无阻,极少间断。冬天冷得厉害,农村人手脚和耳朵长冻疮的不少,妈妈由于顶风冒雪地在冷风中骑行,脸都冻破了。
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上学开始,到2006年研究生毕业,妈妈这样骑车往返了大约20年,我工作后她才没跑那么远贩菜(到稍近的蔬菜批发市场进货)。这样算来20年间,她骑行了217000公里,超过绕地球5圈。
如果想贩甘蔗,自行车就不行了,要拉着沉重的板车走。我只跟妈妈贩过一次甘蔗,拖着满满一板车甘蔗,上坡要拼命拖拽,走之字形;下坡要小心翼翼,身体后仰,用脚做刹车。回到家,我睡了十几个小时,才缓过来。
或许还有人会说,“只是持之以恒罢了,其实每天运动量也不太大”。但是,我家还有两亩多地,责任地要种棉花、油菜,有几年是种苎麻,自留地要种蔬菜,播种、浇水、除草、施肥、育苗、移栽、铺膜、间苗、打枝、除虫、收获,妈妈都要干。她常常卖菜回到家,随便吃几口冷饭腌菜,就扛着锄头或背着打药桶去地里了。她几乎没有时间休息。这是怎样的劳动强度?
有一年村里建好了土地庙,人们开始搭台准备唱三天大戏,妈妈知道后猜想到时四处来看戏的人肯定不少,马上买来米粉,准备各种佐料,大戏开演时和爸爸在戏场外卖了三天米粉,她就是这样勤快。
妈妈另一个不平凡之处,就是胆子特别大,像古代的巾帼英雄。因为贩菜的地方比较远,要批发的菜品种多,茄子、辣椒、豆角、藕尖、黄瓜、土豆、菠菜,有时还有甜瓜,只要品相好、价格低的都要贩一点,因此要花很长时间挑选、谈价、过秤,回来还要赶上县城的早市,所以妈妈常常午夜十二点就出发了,有时甚至不到十二点,我还在看书或者做作业,她就出发了。我在上学的路上,常常看见妈妈已经骑着满载蔬菜的自行车往县城赶了,爸爸有些年在一个效益很差的小企业上班,那些年里妈妈常常就是一个人,在浓密的夜色中骑行。
有时午夜下着暴雨,雨点用力打在瓦上,似乎快把瓦片砸破,还扯着闪,打着雷,屋外传来巨大的“轰”“刺啦啦”的雷声,不是“轰隆隆”的低沉的声音,而是“轰……刺……刺……啦啦”,仿佛雷就是在屋外一节节炸开的,好像两个顶天立地的黑巨人手持《星球大战》里的电光剑在不要命地砍杀,一个黑巨人被从头劈开,头比较硬,所以挨着剑是“轰”的一声炸响,下面的锁骨、肋骨迎刃而断,从胸腹中爆出能量之光。
我在屋里心惊胆战,妈妈打开门,说“你来把门关一下”,便翻身上车,消失在炸雷黑雨中。
有一次,妈妈遇到了劫匪,劫匪用一根铁棍往车轮里一插,任自行车再快,也被迫停下来,劫匪准备抢车,妈妈临危不惧,大喝:“放手!我哥就住前头亮灯的地方,我一声喊他就来了!”劫匪退去了。
还有一次,妈妈听说有个农场(涔澹农场)也卖蔬菜,虽然远一点(来回38公里),但是菜好、价廉,每天凌晨也有很多人去那里贩菜。她于是骑着车去了,但没想到,黑暗中几条黑影狂吠着向她扑来,是站起来比人还高的农场狼狗!她大叫:“老板!我是来进菜的!”但瞬间就被咬了好几口,鲜血淋漓,狼狗这才被主人喝住。
黑夜中,劫匪与大狼狗,都没有吓住妈妈。
还有一件不是发生在买菜路上的事,可以看出妈妈的胆量。有一天,爸爸开着电动三轮车骑行在一条小道上,拖斗里坐着妈妈和我才几岁大的侄女,小道两边都是很深的水坑,尽头是一个比较陡的坡,上坡时,也许是动力不够,三轮车突然往下滑、朝后退,眼看着就要翻下深坑,妈妈反应快,立马跳出拖斗,用手和胳膊狠狠顶住车斗,同时用腿死死别住车轮,才阻住车的下跌之势。
爸爸情急之下也跳下车来推(正确的操作或许是加大马力继续往上冲,或是踩紧刹车)。妈妈的腿都快断了,后来经检查,整条右腿都黑紫了。她愿意用自己的腿和自己的命,去救她的老伴和孙女,没有丝毫犹豫,没有片刻迟疑。
我和哥哥都没有继承妈妈的这种吃苦精神和无畏性格。或许,妈妈那么吃苦,那么大胆,就是希望她的孩子不用吃苦,不用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