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艳坤
馬伯庸的小说《长安十二时辰》被改成了电视剧,导演极具野心,试图通过一天发生的事情来还原唐玄宗时代的胜景。在细节处,确实考究。比如主角张小敬在长安市上美美地咥完一碗水盆羊肉之后,又要来一枚火晶柿子,插了个管子开始吸取其中甘甜的汁液。水盆羊肉至今犹盛行在今日陕西的澄城一带,佐餐的是夹小菜的月牙饼。饼要新打的才好,取其酥脆;小菜的味道要咸辣得宜,不要温吞水的味道,就是要暴烈。吃水盆羊肉,用甜食调味,是很平衡的。火晶柿子今天以临潼所产最为知名,成熟的柿子吹弹可破,有个名字叫做“一兜蜜”,拿吸管吃不沾手,很相宜。但临潼当地的朋友还是觉得张小敬的吃法不讲究,管子不应该直接插上去,而是要先取掉柿蒂,从柿蒂的创口插入,才是对火晶柿子的最大尊重。
唐代人对柿子很有执念,觉得柿子树有七大德行:长寿、成荫、鸟不结巢、不生虫、红叶可观赏、果实甜美、落叶肥大。大慈恩寺长年贮存柿叶,有几个屋子那么多。唐代的书法家郑虔未遇时家境贫寒,买不起练字的纸,听闻慈恩寺存有柿叶,于是卜居于寺内,以柿叶为纸作字,积年叶尽,郑虔的草书因此臻于大成。柿蒂于今,当然是食余可弃之物,于当时却不然。唐代纺织业发达,柿蒂之形很优美,为织工所采,织入绫中,白乐天有诗“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便是明证。
“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皇帝在巡视这些格子般整齐的城池时,想必有一种农夫整饬秧田般的满足感。唐长安城里有一种“沙堤”,新任大臣入宫参拜时,他的私邸与皇帝的宫殿之间会筑起一道沙堤,因为有沙堤的存在,官员朝拜皇帝的路风不起尘,雨不沾泥。日本平冈武夫以满怀诗意的笔调描述沙堤上的场景,“槐荫树下,白沙路上,朱衣先导官骑马前行。路旁高楼也寂寞无声,无论车或人都停止通行,约十里长的前方也没有什么动静。”一道十数里长的雪白沙堤,两侧是绿意盎然的槐荫,骑白马穿红衣的官人踽踽而行,现在只能是想象中的场景了。
唐朝官吏是有美景可看的,但日子却不大好过,因为他们上班的时间非常早,天还未明就要动身。张籍在《早朝寄白舍人严郎中》一诗中说,“鼓声初动未闻鸡,羸马街中踏冻泥。烛暗有时冲石柱,雪深无处认沙堤。”鸡还没叫,马已经上路了,官员起这么早,意味着接见他们的皇帝也得赶早起来。《长恨歌》里说,“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把皇帝不肯早朝的原因诿过于杨贵妃,这怕是有失公允。作为一个帝国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在美好的秋日晨光里,不能赖床,而要起一个大早去接见一帮索然无味的人,实在是非人的折磨,搁谁也无法忍受。
上世纪七十年代,日本作家池田大作曾问过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一个问题,“您如此倾心中国,如果让您在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历史中生活,您会选择哪个时代?”汤因比回答他,“如果真有这种可能的话,我会选择唐朝。”四十年后,马伯庸也在想一个问题,《刺客信条》的故事如果发生在中国,那什么时代是最适宜的呢?他的选择也是唐朝。唐朝可能不是最富庶的朝代,也不是最强盛的朝代,但无疑是最开放的朝代。任何人种、任何信仰、任何职业都可在盛唐有一席之地,丝毫不必担心异样的眼光。在唐代人的眼里,没有怪人,也没有怪事,发生在阳光底下的种种,皆是正当合理的。
周梦蝶有诗《我选择》,“ 我选择紫色。 我选择早睡早起早出早归。 我选择冷粥,破砚,晴窗;忙人之所闲而闲人之所忙。 ”于我而言,“我选择唐朝。我选择去秋风初起的渭水河畔看一个城池的落叶。我选择羊肉,柿子;睡到自然醒时去绿荫下的白沙堤上散步。当然,要着一袭红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