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凯燕
父亲介绍老家一个长辈来医院看病,长辈让身为护士的朱海霞转送给主治医生4000元红包。在被主治医生拒绝后,她鬼使神差地一直把红包放在了自己包里。结果,手术后出现了意外,麻烦来了——
2019年4月的一天,朱海霞正在医院上班,有一家人找到了她。男主人叫钟平,其妻叫王艳,是父亲的老乡邻,向朱海霞求助。身后还跟着他们的儿子,一个20岁的小伙子晓明。51岁的钟平个头不高,黑黑瘦瘦,一副老实模样,打了招呼后便在一旁,由王艳向朱海霞交代病情。
35岁的朱海霞,是江苏省南京市一家三甲医院心内科病房的护士。她从小在农村长大,父母还住在几十里外的乡下。平时,经常有亲戚和乡邻找过来求帮忙,朱海霞不胜其烦。父亲说:“能帮人就帮帮嘛,乡里乡亲的,就当做点好事积点德。咱也不要图回报,更不要贪图什么小便宜。”
钟平也是父亲让他过来的。朱海霞简单问了下病情,钟平已经被确诊为直肠癌,想找个好医生做个切除手术,并且,直接点名要找科主任张启山。
不巧,张启山出国了,朱海霞便建议找蒋峰。王艳看了资历有些犹豫:“怎么是个副主任?还这么年轻。”“阿姨,现在40岁左右的医生动手能力强,那些老主任是有名气,但他们上台比较少,临床经验并没有40岁左右的丰富。蒋峰是复旦博士,也是医院的重点培养对象。”在朱海霞的劝说下,他们接受了蒋峰。
很快,蒋峰接诊,他要过病历和片子仔仔细细地查看,说:“肿瘤位置距肛缘五厘米,保守一点要做人造肛门,不过你们是小朱亲戚,而且年纪不算大,我们努力一下,尽量做保肛手术。顺利的话,今后仍和正常人一样,不影响生活质量。”
“太好了!”他们一家人听了高兴万分。
蒋峰和朱海霞进医院的时间差不多,平日两人私交也算不错,在蒋峰的安排下,正常要等半个月的床位,蒋峰第二天就给安排好了。钟平一家感激万分,一定要拉着朱海霞一同吃午饭。
吃饭时王艳问起,要给蒋峰多少钱红包。朱海霞平时不关心这些事,一时答不上来。第二天下午,王艳拎了一袋水果来心内科找朱海霞,悄悄说:“你钟叔的手术安排到大后天,我打听好了,小手术两三千,大手术七八千,我就给他四千吧!”
朱海霞只好由他们去,本来这事自己也不便于插手。没想到,第三天,王艳又来了,称没有机会送,要朱海霞代送。朱海霞安慰她说:“阿姨,医生不会因为不收红包就不好好动手术的。”
“我也知道这个理,但心里不踏实。还是你帮我们送吧,我们实在逮不到方便的机会。”说着王艳强行把一个信封塞到朱海霞口袋里。
王艳走了,朱海霞犯了愁。犹豫一下,她打电话给蒋峰,约了下班后五点去他办公室。没想到,蒋峰一见信封里的钱,立马不悦:“朱海霞,你什么时候变这么俗了?”蒋峰一边半开玩笑地批评朱海霞,一边把信封塞回到她手里:“我今天都累一天了,回去吧,你的人我不会不用心的。”
朱海霞无奈,转身去了病房。
钟平家三个人都在,当着许多人,他们不好说什么,眼睛里都是疑问,尤其是钟平,一脸期盼。朱海霞鬼使神差点了点头,他们好像如释重负。
回去的路上,朱海霞想着包里的信封,怎么办呢?明天小夜班,去一趟医院吧,赶在手术前再送一次。送不掉索性就还给王艳,或者手术完再退回给王艳,反正刀都开了,她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第二天早上,朱海霞送完孩子后有些犯困,回家睡觉了,没去医院。下午五点上班前,朱海霞去病房探望手术后的钟平,钟平鼻子插着胃管,很虚弱,见了她勉强挤出一个笑脸。
王艳用棉签为他湿润着嘴唇。“你钟叔中午做完手术回的病房,蒋主任说手术很顺利,刚刚还来看了一下,他很关心的。”王艳说。
离开病房,朱海霞才想起那个信封还在包里,她心里想,算了,下次去再还给他们吧。
上完小夜班,再上大夜班,夜休那天去给孩子交英语学费,一个暑期竟也要接近两万,把朱海霞卡都刷爆了,还缺两千。正想打电话让老公转钱,心念一转,鬼使神差般,朱海霞掏出那个信封,从里面数出了两千。后来,朱海霞在上班期间又去看过一次钟平,他的情况稳定。朱海霞穿着白大褂,没带包,而信封在包里。即使带了包也不行,两千块还没补进去。其实朱海霞在犹豫,虽然内心不承认,但她大概就想这样糊弄过去。
就在朱海霞内心挣扎的时候,忽然出事了。
手术后一周,刚吃完晚饭,朱海霞陪着孩子做作业,忽然接到王艳电话,她很慌张:“你钟叔这两天有点发烧,现在肚子疼,管子里还有大便一样的东西出来。你赶紧帮我问问蒋主任,这到底怎么回事,前些天还一直好好的。”
朱海霞赶紧打电话给蒋峰,他说值班医生已经汇报过了,这应该是出现了吻合口漏:“放心,我交代他们今晚观察一下,不行明天就做个肠镜看看破口情况。”
晚上,朱海霞躺在床上,關了灯,却没法入睡。天花板暗沉沉的,想到客厅里的包,包里的信封,她心里“格登”一声:千万不能有事,千万!
第二天7点20分,她赶到普外科,发现蒋峰早就到了,准备联系肠镜的事,如果破口小,就在肠镜下把它处理了,如果不行,需要做造瘘。朱海霞心神不定,索性向护士长请了假,陪同一起做肠镜。结果,蒋峰从手术室出来,脑门汗津津的:“不行,要做造瘘。”
“什么是造瘘?”王艳问。
“就是改道,在腹部右侧脐下把末端小肠拉出来做个造瘘口,让粪便从那里出来。改道后,没有大便经过吻合口,吻合口就会慢慢愈合,等完全恢复了,三个月以后,再把小肠回纳进去。”“什么?还要拉肠子?”王艳当场就炸了。“还要开刀,并且还要开两次?!”蒋峰回答她:“是,这个风险我们术前也向你们交代过的,低位直肠癌做保肛手术原本就是冒了风险。”“话都是你们说的,我们懂什么。连续开几次刀,好好的人都要被开死了!”
王艳气愤地嚷嚷,很多人围过来瞧。“您冷静一点,我们的本意是希望能够保证你们以后的生活质量,现在出现了吻合口漏,也是一定概率下可能发生的情况。现在需要尽早手术,拖的时间越长,对病人越不利。”蒋峰解释。
他转向朱海霞道:“你和病人家属商量一下,反正大家都是为了病人。”
朱海霞把王艳拉到一边:“阿姨,其他不说了,听医生的,先手术吧,如果加重可就糟了。”
王艳捂着嘴哭,她儿子晓明在旁边也劝道:“妈,我查了手机,吻合口漏是要开刀。”
朱海霞陪了整整一天,心力交瘁。包一直背在身上,异常沉重,信封里的钱补进去了,可是该怎么还回去呢?以什么理由?若说没送,他们定会认为她贪了这笔钱,又会将手术失败的原因归结到她身上。若说送了,蒋峰那边怎么办?
钟平从手术室推出来了,他昏昏沉沉地睡着。晓明在刷手机,把网上引起吻合口漏的原因读给王艳听,如吻合器操作不熟练,直肠残端关闭不全,吻合口夹杂过厚脂肪组织等,都会导致吻合口漏。
听到这里时,王艳看着朱海霞说:“我就说要找个主任医生,这些年纪轻轻的,哪有多少经验。”
当晚,朱海霞又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自小到大,父亲总让她堂堂正正做人,如今她才终于明白那句话的分量。这笔钱一定要还回去!
一大清早,朱海霞去了普外科病房。王艳正在照料钟平,见她来,没有吭声。朱海霞打开包,抽出信封,将它放在被子上。“这个,你们拿回去。”
王艳一把抓过:“刀开不好就还回来了?”她语气尖锐。朱海霞不敢搭话,匆匆忙忙离开。
朱海霞的心怦怦直跳,背后一层冰凉的汗。但内心的重负终于减轻,到底是还回去了。这天回家,动作语气轻快很多,夜里也能睡着了。
但是事情并没有完。三天后,她接到普外科护士长电话:“钟平那病人是你介绍来的吧,你快过来一下,家属在闹事,把蒋主任堵在办公室了。”她急匆匆赶往普外科,听到王艳尖利的嗓音在走廊里喊:“哪有这么治病的,好好一个人进来,一个星期开了两刀,现在烧得都要昏过去了,还什么不收红包医院,我呸!”“阿姨,阿姨!”朱海霞三步两步,挤入人群,去唤王艳。王艳不理她,晓明冷着脸说:“我爸发高热一天一夜了,我妈是急了。”
王艳被劝开,依旧抹着眼泪向人诉说:“我又不是没给红包,你拿了就好好开刀,现在开得不好就还回来,这是什么事呀?”
朱海霞的脑袋“嗡”的一声,这时蒋峰打来电话:“小朱,红包怎么回事?我明明没有收红包。”
“这,这其中有误会,我过后跟你解释吧!”她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喉咙哽咽了一下。护士长见她脸色不对,怕她影响工作,索性就把她赶回家。
朱海霞刚躺下不一会,医院监察科又打来电话:“钟平家属投诉蒋峰主任有收受红包行为,但我们向他了解过,他说你是送过,但他没有收。你能不能把具体情况说一下?”“这,这里面有点误会。”朱海霞结结巴巴。半天才把情况简单说了一点,约定第二天到监察科去说明情况。挂了电话,她的双手不自主地颤抖,胃翻腾着欲吐。她哆哆嗦嗦爬起来,挪到卫生间,镜子中一张惊慌失措的脸。
恐惧在心底里蔓延开来,她冲进房间,拿出手机,准备给爸爸打电话。
听着爸爸的声音,朱海霞对着手机号啕大哭,这么多天积压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父亲安慰她说:“别急,我马上赶过来。”
父亲赶到的时候已是下午五点半。
父亲到来,让她的心稳当些了,第一次直面自己的内心:“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钱就一直没还回去。”她像个小学生,犯了错,站在父亲面前,等待着他的惩罚。
“我都明白。”父亲拍拍她肩膀,“没关系,以后就知道了,吃点教训也是好事,人嘛,怎么可能不遇到几次事呢?”
父亲同她去了医院,钟平用了退热药,出着汗,人是清醒的。他很虚弱,但仍坚持着道歉:“真是对不住海霞,我已经骂了王艳,不管怎么说,这让海霞难做人了。”王艳垂头坐在一边:“我这不是着急嘛,万一你好不了,我们娘俩怎么办?”“做事要讲良心,海霞这么帮我们,医生也没有故意让我不好,有些就是命,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许给我闹。”他说得有气无力,但字字如针戳向朱海霞的心。
王艳哭了,朱海霞也哭了。父亲拍拍她肩膀,取出一个红包,放在钟平旁边:“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也别推辞,你后面还要开刀,花销大,等好了,让晓明挣了钱还我。”
“哎呀,你这是,你这是……”王艳喃喃着,眼睛看向钟平,他点点头,“行,老哥,当我借的。”
父亲没有提之前红包的事,大家都没提。
第二日,朱海霞去监察科,向监察科刘勇丽解释说:“蒋主任没有收红包,病人托我送了,他没收,为让他们安心,我骗他们送了,准备出院的时候还给他们,结果搞成这样。”
“行,既然说明白就行,病人家属不再闹,我们也不会去追究的。”刘勇丽让朱海霞放宽心。
钟平的感染被控制住了,休养一段时间,病情稳定下来,他们出了院。
朱海霞和蒋峰虽然在一个医院,但平日大家忙很少见到。她也没再找过他,对他始终有愧于心。
外界轰轰烈烈传了一阵子蒋峰收红包,开刀不顺就退红包,朱海霞也不好解释,有些事并非解释就能说清楚,更何况有时越描越黑。
父亲走之前对朱海霞说:“有什么事及时跟爸妈讲,不要闷在心里,不管是什么,爸妈都会支持你,帮助你。”她望着父亲走进车站,父亲的背微微弓着。他这辈子一直是个农民,但他活得坦荡。
朱海霞的眼睛湿了,到这时候她才真正明白了父亲,明白了他自小教导她的话:“要堂堂正正做人。”
编辑/柴寿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