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超
壮岁之年重新拾起诗笔,宋心海迅捷抹去了写作前史的痕迹,纵使世间万象繁复,他吁请生活“给我一颗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敞开心扉,任文字俯仰之间抵达诗意的锐度、细度、广度。如波德莱尔诗句一样:“我独自去练习我奇异的剑术/向四面八方嗅寻偶然的韵律/像绊在石子路上,有时碰见了长久梦想的诗行。”宋心海在多年停笔之后的“归来”诗歌创作,如同一截竹子变为通窍的笛子,穿越日常生活而发出醒脑润心的乐音。
宋心海写诗有挥别既往熟悉认知的清醒意识,这能助推他形成创作上的自觉。他作品数量还谈不上丰厚,但同类思维原囿打圈圈的弊病得到了有效规避,此种不想明白、不悟透就不动笔的写作习惯让诗歌增添了思考的趣味美。换言之,宋心海的诗歌竭力突破文化传统的重压,试图挣脱惯性的束缚,为心灵放飞寻觅一方自由的天空。诗作《我和风都是这里的仆人》可见宋心海的诗性努力。“仆人”之语,乃谦辞,实则是诗人将源自生活的个人化经验重新命名使用。所谓故乡,所谓游子,所谓天涯,所谓浪客,在宋心海低姿态低视点的回放进程中,抛弃了高蹈,似以“探亲”的口吻温柔“还乡”,细究深有意焉。他视如宫殿的山冈充满了疗救的辉光,顺便抚慰在城市左支右绌受伤的心灵。纸上的温暖与宁静,反而彰显了现实的紧张与惶惑,说明诗人在故乡反而有了不知“乡关何处”的错愕感。宋心海对乡土的书写跳出了诗坛流行的“怀乡病”,直述难堪的处境的意绪使得他的诗歌有别于一般乡村歌手的歌咏范式,而融入了大量的理性思辨。多角度、多侧面来端详一个事物,这样的思维、视野,可引领他的诗歌指向丰富,多义又多姿。
触发宋心海诗心的那一刻,可能是对滞重文化沉疴的反拨,也可能是对刻骨铭心的一段情感的怀想,还可能是窥见了日常生活撕开的一块表皮。他的诗注重日常生活经验,保持低姿态观察生活,细心聆听着灵魂的发声。当青春不在,回想当年壮志与图景,徒生无限悲哀;另一方面,在大时代的孽威下,茹痛良深,宋心海不想将诸种怅然蚌病成珠,那样太不好玩,也不是当世知识分子的识见。观宋心海的精神脉络,其诗的得法途径是“参”而不是“摹”。《回忆往事的某种方法》一诗若与当年熟读熟记的诗歌相比无疑是一种趣向转变:
要到皱纹里
去翻找
要穿过眼泪
浸湿的
那半坡青草
和被贫穷熬干的
一条小溪
复现旧的场景,注入新的内容,宋心海所做的诗性努力集中在消解语词的平常意义,让事物重新命名。犹欠广阅好书,但揪着自己头发求飞升的奋争,宋心海的诗作总有新意奔腾纸上。终究要面对现实时,宋心海让诗歌不缺乏道义的担承,在其所在,是其所是,只不过他拒绝当一面描摹现实的平镜。“我一直不解虫蚁的单纯/它们孱弱的身体/为什么比我/更加从容地/举起这个清晨(《在清晨遇见无名的昆虫》)”,放开束缚的思维才能开启神恩,才能引领诗人睁开灵视之眼。很多诗人拘泥于固定的套路里,不断重复着习惯的诗意,实则堵塞了诗的张力空间。“薛定谔的猫”公案悬念良多,而薛定谔本人说过:“我们能感知的多样性仅仅是一种表面现象,它们并非实在。”我要强调的是宋心海诗中采撷到倏忽即逝的微光,源自现代精神的淘洗与语词的淬炼。他的诗歌偶有情绪的宣泄,但裹挟其间的理性控制有效守持着诗意。诗歌说到底是语言的艺术,它从不单纯地索要苦难或哀愁本身,它逼迫诗人来提升哭泣的艺术层次。
宋心海的诗总是掺杂着些许粗粝的质素,也许过于精致的诗流于匠气,反倒疏离了人心。见过了太多诗歌常有的博学和智力的优越,那些玄学的歧路、哲学的迷宫似乎总躲在阴影里观瞧着血淋林热腾腾的现实。从生活中来,到俗世里去,宋心海的诗歌显得简洁、平实、内敛,具备了鲜活的生活质感。他的一系列亲情诗如诉如泣,饱含深情的汁液。也许,这并不难做到,毕竟这是日常经验的正常出口。宋心海有时进入超验的境界,仿佛故意混淆了现实与想象的界限。“而那把生锈的钥匙/就在我的手心里/像一个孤儿/无人认领”,活化出一个深陷往昔而彷徨无地的形象。类似《梦到茶花》《身体里的汉字》《遇见古代镜子》等作品神思游弋,开挂一般的人生思考读来鲜润可感。诗作《梦到的一句话》短小精悍,含藏丰富:
窗外下着一场古代的雨
一个现代的女子
在屋子里嘤嘤哭泣
全诗极简利落,构设的戏剧化场景让人忍俊不禁,继而心下苍茫。此诗活脱脱描摹了生存的窘迫。饱经沧桑的人江海般稠众,而能写出感心动耳诗句的人鲜见。如杜拉斯所说:“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宋心海不仅从生活中找寻着意义,还不断撷取极难一见的“机趣”。书写有意义的生活,必须借助有价值的形式。宋心海涉入生活时,更愿意侧身于时代的光晕中,投掷机智的飞矢。他的诗似乎回避与现实正面相撞,那样会错失宝贵的“机趣”。他对生活“轻摇滚”的表现,颇像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的那样,“机者,传奇之精神;趣者,传奇之风致。少此二物,则如泥人土马,有生形而无生气”。诸如《没有女人的下午》《罗丹的情人》等诗作,发别人之未发,想别人之未想,宋心海的这些探索诗有一种不太容易驾驭的风格,然而真正有着气质独具的意义。这些诗语并不讲求厚重,或不去理会正常的意义,而以轻松诙谐的面目示人,不失之油滑,调侃众生万物的同时不忘自嘲。如能继续开掘,宋心海应在口语叙事的同时注重“情智合一”,内里端肃,外塑其形,要以“机趣”为旨归去革新词法与句法。国人在诗歌创作时最难摆脱的是文以载道的传统,提笔就陷入言志的泥淖,但是千万人的大脑想的诗句高度趋同。综合个人的心性与气质,宋心海该重视诗歌的“机趣”,用好这支“逸笔”。好诗有味,还要多趣。宋心海完全可以充分对事物巧妙把捉,还可以进一步调笑生活,再多些戏谑讥诮,多些源自善良和生趣的幽默。只有高度的热爱,诗人才能突破俗格俗套,思维驱遣恰如,妙想奇思才会迭至。宋心海若想延展涉笔成趣的能力,首先该不断提高精神境层与审美能力,多多开展思维体操训练。进一步说来,宋心海必须进一步扯断思维惯性这根线,克服百般困难并万千努力,召唤灵性来吹去高案的浮尘,再现一番灰尘下原本就有的面貌。
啖尽中年味道,宋心海写诗尤为重视展现生命的瞬间感受,这些诗歌的抒情成分大于智力的展示。在他看来,热爱肉体是我们近距离领悟世界的有效途径,“灵魂与身体双重的存在,应该成为诗人最高的自尊”。(谢有顺语)他的很多诗持有“肉贴肉”的状态,饱含感性的迷醉和崇尚,其意在崇尚身体和精神的同步升华。宋心海乐于用身体直觉呈现心灵的摇摆,这是试图用感性把握理性的可能性选择。惠特曼的《草叶集》随处可见描写肉体、性欲和快感的句子,将肉体的欢愉,紧紧地和灵魂融合在了一起。借用身体写作,却不同于“下半身”诗歌的路数,他将身体作为美的对象,对美的审视既不视而不见,也不幽心坐观。诗人诗歌的身体审美如果实现了身心融合,实现了灵与肉的完美结合,便会尽享巴赫金笔下的狂欢盛宴,把审美推向只有传统哲学所认为的纯思精神才能达到的“悟”的巅峰。从宋心海诗歌意蕴来看,身体是灵魂与肉身共同的栖息之所,而写作对身体本相的如实揭示,理当自然融灵魂与肉身两方面于一体,在嵌入现代感性生存的同时,给予身体、给予身体中的灵与肉以最大的敞开。直接写生活给予的,写从肉体到精神的震颤,宋心海的诗歌大抵形成了如斯路数。身体是最可靠的伙伴,也理应成为诗歌关注和表述的对象。故此,宋心海回忆往事、诉说亲情、痛悼亡人,习惯寻找这些事物与身体的直接、间接的关联。这些诗有的是自身感发,有的是他异感发,交织在一起则成为细腻丰润的私人经验,放置到宏大的时代背景下,创设了情境丰富的诗心景观。
“谁能将舞蹈和舞者分开”。叶芝的论述说清了艺术的终极追求。是的,宋心海的诗歌创作已经具备了艺术上的自觉,愿他逐渐接近这一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