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王西兰
在长篇小说中,矛盾冲突就是情节发展的直接动力。矛盾冲突的起因、酝酿、高潮和结局,就是整个故事情节的发展过程,也就是书中人物性格塑造完成的发展过程。什么是长篇巨著《红楼梦》中的矛盾冲突呢?
我们说过《红楼梦》故事的情节贯穿线索,就是“黛死钗嫁,宝玉出走”这八个字,就是宝、黛、钗三个人之间的爱情悲剧和婚姻悲剧。宝玉将来是要和黛玉成婚,还是要和宝钗成婚?非此即彼,这当然是一个矛盾。这个矛盾不是能够由他们自己解决的,而是由家长们决定的,而家长们态度又不一样。这就形成了《红楼梦》中贯穿始终的矛盾冲突了。曹雪芹没有完成后四十回,我们也无法知道矛盾冲突的最后结局。那么,二玉的“木石姻缘”和二宝的“金玉良缘”的矛盾冲突,又是怎样表现的呢?
在前八十回,能看到曹雪芹对这个矛盾冲突的表现。《红楼梦》第三回黛玉就进了贾府,和宝玉都与老祖宗住在一起。这两个都是贾母老祖宗的心尖子,而且品貌相当,兴趣相投,自然是情投意合的。虽然那个时代不能自由恋爱,两个人年龄尚小也还不到定亲的时候,但发展趋势是显而易见的,贾母的心思是肯定的,宝黛的姻缘是毋庸置疑的。这在贾府上下已经形成共识。这种共识的反映也是明确的。凤姐与黛玉开玩笑:“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你给我们家做了媳妇,还亏负你么?”并指着宝玉说:“你瞧瞧人物儿配不上?门第儿配不上?根基儿家私配不上?”(第二十五回)没有对老祖宗心思的准确揣摩,敢这样说话吗?
但是,在明知“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的情况下,薛家母女制造了一个传奇故事,说薛宝钗脖子上经常戴着那个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成婚姻”。这就是所谓的“金玉良缘”。这也太巧了,实际上也太拙劣了。但薛姨妈是王夫人的亲妹妹,薛宝钗是王夫人的亲外甥女,王夫人的倾向是十分明显的。选择宝钗做宝二奶奶,成为她们共同的战略目标。
贾府里表面上一团和气,实际上是存在深刻矛盾的。在家庭权力的继承上,老祖宗倾向于二房贾政。一来贾政人品端方,二来贾母溺爱孙子宝玉,不喜欢大房长孙贾琏那个纨绔子弟。老人家处事圆融周到,要大房媳妇王熙凤来管家,大儿子贾赦也就不好再公开表示什么反对意见。但是老矛盾处理平衡了,新矛盾又产生了:二房媳妇王夫人将要接管家庭权力,又要让自己的外甥女薛宝钗做宝玉的媳妇。这样,贾母溺爱的外孙女林黛玉就被摒弃到局外,而且贾府里的主导权,就有向王家倾斜的风险了。贾政才具平平,不谙熟事务;宝玉是富贵闲人,更不理俗事;贾家一个世代簪缨之族,一个已历三代的国公府,权力轴心可能就不在贾家人的手里了。于是,宝玉的婚姻,就不仅仅是宝玉的婚姻问题了,而是贾府的权力中心问题了。是选择黛玉还是选择宝钗,成了贾府大家庭的矛盾焦点。以贾母为一方,以王夫人、薛姨妈和贾贵妃为一方,形成了意见对立的两个阵营。
贾母虽然自称老废物,王夫人虽然被称为没嘴葫芦,婆媳关系也还正常,但表面上越平静的水波澜越深,内心的矛盾是不好协调的。在明明知道老祖宗倾向性意见的情况下,制造“金玉良缘”舆论,是王夫人对老祖宗权威的挑战,是一种阳奉阴违的态度。老祖宗那一双老眼,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因为对立的一方是宝玉的母亲,又有贾贵妃的支持,老祖宗不便直截了当地揭露和反击她们,但还是要明确表示并坚持自己立场的。为了家庭的和睦,老祖宗掌控着局势,只是在平常谈笑中表达自己的意见。这样,既压制了错误舆论的势头,又避免了矛盾的激化和公开。
端阳节前夕,贵妃派人从宫里送来节日礼物,根据身份年龄,礼物自是不同。但奇怪的是,众姐妹的礼物都是相同的,只有宝玉和宝钗是另一个样儿。这样的暗示就太明显了。老祖宗如果不表态,就等于默认了。于是,乘着贵妃让兄弟姐妹们去清虚观打醮,老祖宗也要去,同时要求不愿意去的宝钗也要去,还特别要求宝钗的母亲薛姨妈都要去。
在清虚观,果然笑语盈盈,热闹非常。清虚观的主持道士,当年是贾府老国公爷的替身,这样的关系就很密切了。他是出家人,年龄又大些,用不着回避那些女眷,就和老太太当着大伙一起说笑。两个老人说起宝玉,张道士自然会问起宝玉的婚事,而且说有一人家,有个十五岁的小姐,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都很般配,想听听老太太的意见。老祖宗的回答,就大有深意了:
上回有个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大一些再定吧。你如今也讯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儿配的上,就来告诉我。就是那家子穷,也不过帮他几两银子就完了。只是模样儿性格儿难得好的。
——《红楼梦》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多情女情重愈斟情”
当着众姐妹和薛姨妈、薛宝钗的面,老祖宗对宝玉的婚事传达了这样几层意思:一是宝玉命里不能早娶,等再大一些才能定。宝钗的年龄比宝玉大,就不好再等了。而且你们金呀玉呀的是和尚说的,我这个不能早娶也是和尚说的。二是家世根基并不重要,不管你皇上也罢,“珍珠为土金为铁”也罢,都不是主要的;哪怕穷些,不过帮他几两银子罢了,我们贾家也不是没有钱。三是“只要模样儿配的上”。宝钗虽然模样儿不错,但黛玉的模样儿更不错。所以,目前的情况是,不管你们在造什么舆论,宝玉的婚事还是未定之事,更不是别的人就能决定的。
“只要模样儿配的上,就来告诉我。”说说笑笑的,老祖宗就这样公开宣布:宝玉的婚事是她自己在操心,决定权是在她的手里。而现在,这项工作还没有提上议事日程。也就是说,金呀玉呀的说法,算不得什么说法。
老祖宗的表态当然是有效果的。直到多时之后,贾琏的小厮兴儿给尤氏姐妹介绍宝玉:“他已经有了人了,只是没有露形儿——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为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所以还没办呢。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红楼梦》第六十六回)“金玉良缘”舆论的威力,还是抵不过老太太的威力。
还有一次,冲突就比较激烈了,老祖宗不能不发一回脾气,不能不对王夫人的阳奉阴违进行必要的反击。但是,以老太太把握全局的能力,还是将这样激烈的冲突拿捏在可控的范围:雷霆之怒一回,立即雨住云收,仍旧笑语喧哗。
贾府大老爷贾赦,荒淫颟顸,房里姬妾颇多,又看上了贾母的贴身大丫鬟鸳鸯。贾赦的夫人邢夫人更是愚顽,还积极地活动,帮助老爷逼迫鸳鸯就范。鸳鸯不同意,而且态度决绝,就以激烈的方式向老祖宗反映了大老爷和邢夫人的无理行径。老祖宗这次大大地生气了,可以说是雷霆大怒。邢夫人当时不在跟前,她竟朝着王夫人发泄怒火:“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顺,暗地里盘算我!”
这是贾母和王夫人方面最严重的一次冲突,也是贾府深刻矛盾的公开化。老祖宗很久以来积蓄的对王夫人的不满,对“金玉良缘”舆论的不满,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突破口。这一下场面就十分紧张了,这是贾府大家庭里少有的局面。全场肃立,低头垂手,没有人敢说话,也没有人敢劝。后来是探春站出来缓和一下。探春在老祖宗心里分量比较重,又不是王夫人生的,说话就可以显得公正一些。她陪着笑说:老太太想一想,大伯子的事情,小婶儿哪里知道呢?
这道理老太太怎么能不懂呢?只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是借着个由头发脾气罢了。老祖宗也不会将家庭关系弄得剑拔弩张。趁着探春为王夫人辩解,她立即就转换了态度,仿佛猛然醒悟,笑了,说自己老糊涂了,错怪了王夫人,让她受委屈了。还要怪凤姐,怎么不提醒自己?王熙凤在贾府里,虽然地位重要,掌握的实际权力不小,但最终决定权却不在她手里,得要看贾母老祖宗和王夫人的眼色行事。而王夫人和贾母老祖宗在宝玉婚事上的立场并不一致。凤姐这个大总管的角色就不好扮演了,哪一方都不能得罪了。在这样复杂深刻的矛盾中,要掌握好这个平衡,也是不容易的。所以,在老祖宗发怒的时候,她也不敢劝解。这会儿老祖宗态度转变了,凤姐就可以发挥自己的才能了:
贾母又笑道:“凤姐儿也不提我!”凤姐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的不是了?”贾母听了,和众人都笑道:“这可奇了,倒要听听这个不是?”凤姐道:“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把鸳鸯)调理得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我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这会子呢?”贾母笑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凤姐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贾母笑道:“这么着,我也不要了,你带了去罢。”凤姐儿道:“等着修了这辈子,来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罢。”贾母笑道:“你带了去,给琏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凤姐儿道:“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咧。”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
——《红楼梦》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
老祖宗对王夫人不满,只是借机敲打一下,并不准备摊牌,不计划戳破这层窗户纸。不满表达了,立即用老糊涂了为自己下台阶,而且指名道姓地要凤姐来打圆场,来收拾局面。她知道凤姐有这个能力。凤姐自然是不负众望,她最会正话反说,欲扬先抑。一番笑话,有趣又对景,于是满天的云都散了。一场严重的冲突,在笑声中、在笑语连篇中结束。老祖宗要的就是这么个效果。
贾府里的重大矛盾冲突,总是这样在笑声中发生,也在这样的笑声中化解。
当然问题不会完全得到解决,但在表面上,冲突总是会平息的。因为矛盾的双方,“是一家子亲骨肉呢”。封建贵族大家庭的生活还得继续,从“烈火烹油之盛”到“呼喇喇似大厦倾”的发展趋势,还要继续。贾府的笑声,因而还在继续。直到“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悲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