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 朱军山
九载为学严师下。严师不倦。小生奋发。敬工求艺胜爱家。名师解惑。指点通达。苦中犹乐访古刹。小生常念。恩师夜话。育英才桃李天下。吾师伟绩。熠熠光华。
(《一剪梅·念恩师张仃》)
有幸能拜张仃先生为师,到其门下求艺,张仃先生是诲人不倦的严师,我资质平平,却受严师的言传身教鼓舞而发奋学习。我所就读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是全国工艺美术专业的最高学府,我深知敬工才能求艺,刻苦求艺中遇到难题,经张仃先生点拨而解惑,豁然开朗而心情无比畅快。我对母校的热爱,甚至超过对我家乡的热爱。毕业后留校任教,身为助教在张仃先生身边工作是我平生最大幸事。常常有机会与张仃先生秉烛夜谈,也曾听张仃先生提起过拜访大画家毕加索的往事,并感慨地说年轻人该有游学天下的志向,当有远见,不可因有些成绩而自满,学艺如于浩瀚艺海撑舟,当拓眼界开心胸做大画卷。由此,我年过知命之年尚有愿望游学海外。我出走半生归来,在恩师张仃先生面前仍是少年,还是在恩师门下受教以求指点迷津。如今恩师故去,而恩师在艺术领域里取得的伟绩是艺术史上熠熠生辉的灿烂篇章,后辈学子有幸也能后沐前光。
张仃先生在我学艺、从教以及艺术创作的全过程中,对我影响和帮助最大。数十年来他一直给予我真诚的帮助和严格的教诲。追忆往昔,蹉跎岁月,惊叹唏嘘,可堪回味和不堪回首的往事犹如昨日,历历在目。
在那如火如荼的年代,为了配合时代步伐,创作好歌颂一日千里奔腾的新时代的宣传画,张先生曾辅导我临摹他的一幅装饰画《苍山牧歌》,以便体会与理解装饰手法和装饰语汇,并在装饰绘画基础知识和创作原则以及浪漫主义手法上给予我指导,使我顺利地完成了这张作品的临摹任务并得到先生的肯定。1976 年之后,张先生还记得我临画的事,曾问起我那画的下落。我也因一时记不清无法回答他。回京后翻箱倒柜总算找到了。有一天我拿给先生看的时候,他激动地说,值得纪念!值得纪念!这时我注意到先生的眼眶一直是湿湿的,他挺激动。
1967 年初的一天晚上,我专门去白家庄探望张先生和师母。张先生和布文师母对我的造访,既喜出望外,又十分谨慎。我这次去张先生家,是给他带来了一个天大的惊喜,如此大的惊喜,以至于张先生竟然喜极而泣了,哭了好久才停下来。师母布文先生也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不住地向我道谢:“军山,谢谢你啊,谢谢你啊。”
这个惊喜的由来还要从头说起。1966 年下半年的某一天,全院师生在操场集合,听工宣队集中训话。在学院大操场上召开批斗张仃等人的大会,先生的身后挂了一批示众的黑画,有《洱海渔家》《女民兵》《灶头》《集市伏女》《猎手》《大公鸡》等二十一张,都是他在1949 年以来画的装饰画的精品。那次批斗会以后,这批画也就下落不明了。在几个月以后的红卫兵全国大串联中,一大批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要住进我院。我作为接待站的负责人,要为他们安排住处,在清扫房间时发现不知什么人把先生的这些画扔到了教学楼地下室东头的一个阴暗的房间里,有的已经开始发霉了。我毫不犹豫地收了起来,拿回家去妥善保存。当时想以后一定有机会亲手交给张先生。
张先生用抖动的手翻阅着每一幅作品,他的双肩也抖动着,低沉的呜咽声从嗓子里发出,瞬间眼泪夺眶而出。先生拉着我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来。先生从这批画不知所踪的那天起,日夜想念的就是这批他呕心沥血画出来的装饰画,这些画终于回到了他手中,他能不激动吗?
其后,我们学院被下放到解放军1594 部队滹沱河农场劳动。一去就是三年,干农活,耕地,插秧,打场,样样都干,就连几十万斤稻草也要我们用大平板车拉到三十里开外的石家庄造纸厂去,一次二十多架大车,要四五十人驾车。一听说第二天要送稻草去石家庄,我们兴奋极了,可以出去放放风了。我被分配和张先生共驾一车,我驾辕,先生拉套。那天天还不亮,东方的鱼肚白尚未出现,我们就开始在场院里装车,把稻草一捆一捆地码到车上,像一座小山,能有两千多斤。我们两个人硬是上了套,上高坡,走泥塘,一路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使尽九牛二虎之力,也不知休息了多少次,终于走完了三十多里的崎岖山路。我们这些站惯了讲台的人,无论是干农活的技能还是干农活的体能都不行。张先生虽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但他仍乐观开朗,还念念不忘艺术。记得在走平石公路即平山县至石家庄的公路一段,路北侧有一座小庙,他说要休息一下,并指着这座破烂不堪的庙说,这就是有名的毗卢寺,里面有古代壁画,很精美,去看看。他一心向往艺术,对佛教艺术遗产十分重视。他像个孩子一样不知疲劳地带我走过去,没想到庙门被一条生锈的铁链子给锁住了,我们从那挂满蜘蛛网的破窗格向那黑洞洞的庙里吃力地张望,可惜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里面堆满了农具和化肥,先生个子不高,够不到窗沿儿,问我看到了什么,听我说化肥农具之后很生气并无奈地说:“无知!”一路上大半天也不说话。
到了造纸厂卸下稻草,先生提议找个地方吃点好的,改善一下生活,我俩就找到石家庄火车站广场的一个地下饺子馆,先生请我吃了最香的一顿饺子,两个人三斤饺子下肚,还吃得不解饱。回程路上一路轻松,他给我讲了延安时期的艰苦生活,对比今天还能吃上猪肉大葱饺子,知足吧!他总是那么乐观,不论多苦多累,他都无怨无悔,那年他五十四岁了,可头发已全白了,我一人拉车即可,因为是汽车轮子,车子又是空的,拉起来不是特别吃力。我不忍花白头发的先生步行,叫他坐在车上,他不干,说走走路可以帮助消化。先生与我并肩走着,边走边聊也不觉拉车的疲劳,我看着先生的白发,心痛不已。后来我看他步子不稳,怕他摔倒就让他坐上车子拉着他。他盘着腿给我讲见毕加索的往事,我意识到我拉的是一位20 世纪毕加索加城隍庙式的设计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的伟大的艺术家。
结束了三年的下放劳动,我们都回到了北京并开始复课,工农兵大学生已经入校了,为迎接美国总统来华访问,中央决定在其下榻的长城饭店大宴会厅挂两幅巨画。这一任务落在了张仃先生的肩上。他和可染先生共同决定以中国的三山五岳为绘画主题,最后确定以泰山华山为主题,并定名为《泰山朝阳图》《西岳夕照图》,意为日出日落生生不息,以体现中华民族的山河壮丽、辉煌盛景。我作为两位先生的助手,与龙瑞、蒋正鸿、赵准旺密切配合先生,经过两个多月的苦战,顺利完成了这两幅巨幅作品。我们亲身体会到了先生对这一重大创作课题的严肃态度和创作热情。先生为了推敲山形、角度、皴擦、效果、整体渲染,夜以继日,日复一日,夜晚经常画到十二点多,熬红了眼睛,累坏了身体,有一段时间咳嗽不止。两幅大画顺利完成,最终赢得了中央首长的肯定和美国总统一行的赞赏。
1981 年3 月我受日本三越美术馆和美乃美美术出版社的邀请,将赴日本举办《朱军山14 城市巡回画展》时,张仃先生为我将要出版的三本画集撰写了长篇的“序言”,对我的绘画艺术给予肯定,并亲自过目我的每一件作品。张先生是我的授业恩师,恩师一再鼓励我,身为中国人,务必要为国争光,要我勤动画笔,在日本多画一些异国风光。在我出发前还亲自交给我一封给日本画坛泰斗东山魁夷先生的信,再次推荐我,并请东山先生为我写一篇展览前言。一位日理万机的老院长,对自己的学生、下属如此悉心栽培,正体现了先生治学理念和人文关怀,对于张仃先生的拜托东山先生欣然命笔,为我写了一篇《写在朱军山画集出版之前》的文章,先生与东山先生之友谊又一次融会贯通于我的访日之行中,包括东山先生前来参加我的画展开幕礼等活动中,二位泰斗级的画坛前辈对学生的一片热心,学生永远暖在心田。
2005—2006 年间,我受先生的特别委托肩负重担三次赴台,为先生在台北举办画展做联络工作,先生对此十分重视,从展览会规格、展出时间、主办单位、开幕形式都做了详尽交代。由于台湾方面的几个展览场地均需要提前二十四个月报批,我也曾与台北故宫博物院秦孝仪院长、国父纪念馆曾江源馆长、台湾东亚美术协会高滢会长、历史博物馆中正纪念堂等方面接触,均因日期安排问题迟迟未决。而只有中正纪念堂展览大厅在魏先生排展期之后,我赶回北京向先生请示,由于先生敏感的政治立场和坚定的党性使然,他不能接受在中正纪念堂这样一个有政治色彩的地方的安排。事情一波三折,在先生仙逝之时仍尚未定妥。我为此而内疚,先生是带着遗憾走的,我也深感做事之无能而愧对先生。多少人做事知难而退,而张公事不避难,却又迎难而上,大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之巍巍气势。
于此,我书对联一副,感恩之情,满是对恩师张公的敬意:
一路打虎上山到山头看好风景
四季泼墨登峰之峰顶做真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