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国梅 徐晓杰[佳木斯大学, 黑龙江 佳木斯 154000]
在沈从文的乡土小说中,小说叙事要素“环境、人物、情节”的设置固定地沿用着同一个表达模式,即家庭结构的残缺、人物形象的孤独、故事情节的突转,与其早期的经历密切相关。为此,本文拟以《山鬼》 《三三》 《阿黑小史》《边城》为例阐述分析,一方面揭示出沈从文文学作品的非虚构性,使隐藏在“星斗其文”下的“赤子其人”逐渐浮现于文本表面,另一方面指出他执着追求的这种格式化创作,实质上是对其早期人生经历的多次反刍与回归。
“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及由人物形象的行动及其后果组成的事件、情节都是与一定的时间、地点有关的,也就是说,都是发生在一定的环境中的”。环境不仅能够说明人物处境,而且还能传达人物情绪,甚至对表现小说的题旨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环境有大小之分,大环境指社会历史背景,能够反映时代特征;小环境指人物身处的具体可感的生活空间,家庭作为社会的基本单元是人物感受世界和认识世界的第一场所。沈从文均以封闭的湘西社会为大背景,在小环境家庭结构的设置上,呈现出一种残缺的现象,而且大部分是由于父母的死亡或者不在场导致的。
《山鬼》中,癫子十二岁时,父亲因时疫死在田里。父亲的离去造成了癫子家庭的残缺,剩下母子相依为命。《三三》中,三三五岁时,父亲便撒手人寰,记忆中也只是个糠灰人。父亲的缺席影响了三三对其主体形象的建构。《阿黑小史》中,阿黑与五明只有父亲的在场而母亲则缺席。虽然姑妈以母亲的角色反复出现,但她短暂的热情反而衬出两个家庭长久失去母亲的悲痛。《边城》中,天保和傩送的母亲虽有提及但都一笔带过,具体到生死存亡作者悬而未决。至于翠翠,家庭结构的残缺最为严重最为明确,襁褓之中双亲就殉情而死,成为沈从文小说中少有的孤儿形象。
沈从文幼时因身体欠佳、性格不受拘束,再加上父亲长达十一年在外避祸,自己又孤身从军,所以得到的父爱相对较少。在他成长最为关键的阶段,形式上他的双亲健在,但事实上长时间地与父亲疏离与家庭分离,造成了他父爱缺失家庭缺失的创伤性体验。弗洛伊德认为,童年的经历虽然在长大后会被淡忘,以至于在意识层消失,但会顽固地隐藏于潜意识层,对一个人的一生产生永久的影响。而且,作家在进行艺术创作时,其审美倾向与艺术追求均会受制于他的先在意向结构。因此,他的乡土小说中出现了大量的“无父文本”“无母文本”,亲人间的沟通减少,隔膜和疏远却增多,特别是长辈和晚辈之间的交流,仅仅局限于日常生活的问候,为悲剧爱情的发生做好了铺垫、埋下了伏笔,为整篇小说营造出一种悲凉压抑的气氛。
社会心理学认为孤独是一种主观体验和普遍的人类感受与情怀,总是产生于社会关系中的某些缺陷。沈从文乡土小说中表达得最充分的情感是孤独。孤独分为两个层次,外在的和内在的。前者指与社会的隔绝,是就人际关系而论,这种孤独等于孤僻、孤单;后者是一种体验,指向情感上的隔绝,是心灵上和精神上的寂寞。沈从文小说由于成长的家庭结构残缺,塑造的年轻人物流露出深厚的孤独。他们的孤独属于内在的孤独,既不能被家长及时发现也不能被自我良好地排遣。《山鬼》中,癫子崇尚精神上的自由,超越了普通人的世俗却被误认为癫,是孤独的。《三三》中,三三宁可向非人类的鱼倾诉自己的心声也不愿告诉母亲,也是孤独的。《阿黑小史》中,阿黑和五明彼此深爱却不能在长辈面前畅快地表达,压抑之下是孤独。《边城》中,翠翠在端午节与祖父走散时两次想到了他的死亡,下意识地想到了以后的不幸,流露出无边的孤独。天保和傩送,他俩的孤独在于爱上了同一个女人,亲情与爱情相冲突,被命运无情地捉弄。
沈从文被朱光潜评价是个深心理的孤独者。在他身上糅杂着汉、苗、土三族的血液、三族的精神,三族文化的碰撞和交融经过漫长的历史沉淀后,形成一个群体特有的心理情感和灵魂印迹,即隐藏在集体无意识中的人类共有的孤独。他的孤独与其性格也有关。小时候与大自然的亲近形成了他一生性格与感情的基础,开启了他对一切成例与观念的怀疑和为人生远景的凝眸。进入大都市后,他愈加孤独。其自传式作品中的主人公充分映射出刚从湘西走出来的沈从文,在现代文明城市所遭遇到的生存困境和精神苦闷,整天与贫穷、自卑、性作斗争,沦落成都市里的漫游人。但是,从美学的视角来看,正是这种孤独的情绪酿成其艺术创作的心理契机,造成了其审美判断的思维冲动。孤独人物形象的塑造为故事情节上的突转奠定了基础,形成了其艺术上既诗意又哀伤的美学风格。由于孤独的年轻人未能与长辈及时沟通,这就为误会的产生提供了生长的缝隙,使得后文突然到来的悲剧转折充满了合理性,没有造成阅读上的突兀和断层。
“情节是叙述者在作品中对事件的安排,与时间和逻辑即因果关系密切相关”。但沈从文写小说不拘什么样的形式,对情节不再一味地追求时间的线性发展和沉迷于因果关系的逻辑序列,而是采取了淡化的方式,形成了散文化的叙事效果。以1924年到1949年的206部小说为证,“具有突转模式的大约有52部,占总数的25%左右”。情节上的“突转”,一般主要通过人物的死亡、消失(远走)、癫狂来完成,对塑造人物性格书写人物命运起了重要作用。“突转”带来了一种出奇制胜的悲剧效果,起着“一峰突起,全文照亮”的画龙点睛作用,往往唤起人物主体意识的觉醒,使人物主体对自己的性格、处境、身份或过去事件从不知转变为知的过程。《山鬼》中,癫子变“癫”是情节的突转,“癫”后发现癫子恋爱了。《三三》中,三三去看城里人时故事发生了突转,城里人仓促而亡。城里人的死让三三对爱情的认知由模糊变为清晰。《阿黑小史》中,阿黑的死是情节的突转,导致了五明的“癫”,使他意识到不可抗拒的命运存在。《边城》中,天保的溺亡让整个故事发生了大突转,他的不幸波及所有人的不幸。当也傩送出走后,翠翠从杨马兵那里知道了关于父母的从前未知的传奇故事。
情节的突转使得沈从文在艺术的趣味上由美滑向悲。沈从文年轻时历经几次“突转”。小时候他把看人头和数人头当作一种“游戏”,多年后却渐渐理解了革命和死亡之间的必然关系。青春时的“女难”事件是他人生中的一大转折点,于他具有有力的“醒世”作用。他对偶然和命运的因素颇为感慨,“我们的生命中到处是‘偶然’,生命中还有比理性更具势力的‘情感’,一个人的一生可以说即是由偶然和情感乘除而来”。你虽不迷信命运,“新的偶然和情感,可将形成你明天的命运,还决定后天的命运”。通过对种种生命形式及其哀乐的长期观察,他认识到了“常”与“变”交替的普遍人生规律。因而,故事怎么创造他,他也怎么创造故事,在小说中,他艺术化地用情节的突转去改变人物的命运,最终达到了呈现复杂多样的生活和接近生活本质的目的。
这一叙事模式是沈从文乡土小说中所偏爱的,它的书写验证了对其探索价值和创造方向的肯定。因此,这一模式与其说是沈从文的创造惯性使然,倒不如说是他自觉的文学构建。每一个人物的构思,每一个环境的设置,每一次情节的安排,莫不照出作家自我的生命历程,莫不见出作家自我的心灵伤痛。而以小说三要素为切入点来达到对其乡土小说的整体感知,正是本文研究的意义与价值所在。但是也要注意一点,不能因为这一模式的客观存在,就轻易否定了其“文体作家”的美称。毕竟,他尝试了用多样的形式来写小说。与此同时也不可否认,同一模式的书写也会造成阅读上的瓶颈。但是,正是通过这种模式的重复,沈从文展现了真实的自我,让我们不仅欣赏了他故事的清新、文字的朴实,而且也感受到了背后蕴藏的热情、隐伏的悲痛。
① 童庆炳:《文学理论新编》,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88页。
② 王玲、秦明利:《〈斯通日记〉的后现代“反情节”特征》,《国外文学》2001年第1期。
③ 王本朝、肖太云:《沈从文小说叙事中的“突转”模式》,《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年第10期。
④ 王济远:《“乡下人”的自由主义》,《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