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胡晓莉
胡晓莉:
在《不惑之年需要一座森林》中,您写道:“不惑之年需要一座森林/让我重新迷失……”正如《正在锈蚀的时针》中所体现的那样,您对时间强劲的腐蚀力量有着清醒的认知和顽强的抵抗。请问已届中年的您,是怎样在已有的诗歌思维和创作模式中不断突围的?北塔:
《不惑之年需要一座森林》这首诗的灵感来源于在海南万宁市的一片原始森林里的穿行。在森林里穿行,很多人会有迷失感。我也是。同时我想到,我们所处的社会(尤其是大都市)何尝不是另一个形式的森林?万象云集,错综复杂,很多我们无法控制甚至无法认识的力量(包括观念和冥冥中的存在)左右着我们,使得我们不断地迷失,找不着北啊!
但在很多情况下,很多人不认为自己处于迷失的状态,他们上班、下班,日复一日,重复千百遍,走的都是熟悉的路,怎么可能迷失呢?这种习以为常的态度,使得他们错以为自己始终是清楚的、清醒的,甚至正确的,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做的。
正是有太多人太自信,我要大声地告诉他们:其实他们过的是一种浑浑噩噩、随波逐流的生活。
“不惑之年”云云来自孔子的说法,“四十而不惑”嘛,很多人都认为到了四十岁,就活明白了,或者说应该明白了。但我觉得,真正“四十而不惑”的能有几人呢?
“惑”与“不惑”其实是相对而言的,或者说在我们的一生中都可能处于交杂的状态,“三十而不惑”,或者“五十而惑”,都是正常状态。不必理论性地去那么清楚地划界,或者苛责。况且,在我的价值体系里,“惑”并不完全代表负面,正如“不惑”并不就表示正面。
当“不惑”成为一种自以为是的假象时,一种麻木不灵的心态时,一种顽固不化的信念时,更需要“惑”一下,以一种“自扰”或“他扰”的方式强迫自己或他人以“惑”促“醒”。对有些不自觉的人来说,有“惑”方能“醒”,无“惑”就永远悟不过来。我想,我的人生是一个不断地从“惑”到“不惑”再到“惑”循环转换的过程。
我已经到了中年,感受系统已经不那么尖锐,思维系统已经不那么灵光,动作系统已经不那么敏捷,开始钝化、固化、僵化、钙化,开始自得其乐、自我满足。如果“不惑”意味着对所有这些“植物化”甚至“无生物化”现象的容忍,那么我宁愿不要“不惑”。
人到中年,是所谓“不惑之年”,其实是最需要“惑”的。
那么好,把我扔进原始森林吧,让无边的迷惑来刺激一下我久已麻木的大脑皮层,让我重新迷失,然后再度清醒。
我在这首诗里,把但丁和孔子的思想进行了杂糅,作为我的辩证思考的资源和起点。在中年的林子里迷失,是《神曲》的开头。对于我而言,这是具有非常恒久启示性意义的话语和场景设置,能引导我们探索人生的真谛。
其实,中年最大的麻木是对时间的麻木。青少年时,我们对时间、四季、时序等有丰富的感知,靠的是我们年轻神经系统的天生敏感性。到了老年,因为意识到人生苦短,去日不多。由于恐惧心理和紧张情绪挤压下的故意,老人对时间的感知也比较强烈。
而中年呢,不再年轻的神经系统开始麻痹,对季节轮替、晨昏转换不再善感,同时呢,还以为末日早着呢,所以不会有紧迫感的驱使,很容易得过且过,不再奋斗。正如我在《入秋》一诗中所写的,中年人往往在时间的海洋里只知道紧守着钟表刻度意义上的机械时间,却对时间本身感知迟钝,难道不需要我用诗在他们的头脑上方大喝一声?
我认为,我们人类的奋斗,最终极的意义上,就是去清醒地认知并顽强地抵抗时间强劲的腐蚀力量以及不可逆的毁灭性。关于这个主题,我确实比一般诗人要思考并表达的更多一些,或者说更深更彻底一些。
我这些年在倡导“中年诗学”,其实是来自自己的困惑和问题,通过经验和教训的总结,拿出来与中年诗友们探讨。
作为诗人,无论是青年、中年还是老年,一直是要寻找突破的。上面讲的其实都是中年人在思想观念上的突破之道。具体到诗歌写作模式来说,我以为,中年写作有以下几个重要的突破口,或者说与青春期写作明显不同的特点:
1.不再仅仅依靠或记录灵感,灵感来了,也不急忙下笔,而是对灵感进行分析和评估,因为并不是所有的灵感都是前所未有、独一无二的;或者说,并不是所有的灵感都是有美学价值的。
2.对灵感的这种判断需要经验和学识,因此,中年写作会更多地加入经验和学识。当然,这是广泛意义上的经验和学识,不局限于诗学范畴。
3.激情不再,就干脆不要再走抒情中心主义的路子,否则就是矫情。青年人可以“为赋新词强说愁”,还有他们的青涩的可爱之处。中年人的矫情就像漏气的轮胎不去修补,只是打满了气,硬要让诗歌的车继续跑起来,是跑不远的,而且还有危险。
4.情感当然还应该有,但那是用来和面的水,那面可以是经验,可以是知识,但更应该是见识和洞察。中年诗学意义上的诗歌应该是一团团情感与思想的混合物,见不到单纯的感情的水,因为水早就和到了思想的面粉里,思想呢不是干巴巴的,有黏性,有韧性。这样的混合物能进一步做出更多更美味的诗歌面食。
胡晓莉:
您是世界诗人大会常务副秘书长,请问中国诗歌在当今国际诗坛中有哪些独特的地位和影响?就推进世界诗人大会的工作方面,您有什么想法?北塔:
我1月份刚刚去印度参加了他们国家最重要的文学活动之一——海得拉巴国际文学节。期间,我有一个演讲,我的题目是“中国当前诗歌之总体水平不亚于任何别的国家”。我列举了四大理由:第一,中国诗人对外国文学和文化的了解多于任何一个别的国家的诗人。第二,中国诗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了解和利用更是外国诗人所无法企及,而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诗歌文化,在世界各国文化中,是最丰富的矿藏之一。第三,中国40年来翻天覆地的社会变革给诗人们提供了无与伦比的情感、思想、切肤体验与直接经验。第四,中国当前诗歌的氛围非常温馨而活跃,最适合于从容地创造佳作乃至杰作。我已经在国内外多个诗歌场合抛出我的这个判断,很少有人提出反驳,大多数人,包括外国同行,是比较认可的。中国古典诗歌对一部分外国诗人有影响,而且很深刻,但还不太广泛。中国当代诗歌对当今国际诗坛影响还比较微弱,主要原因是他们对我们了解比较少。
我在参与世界诗人大会之前,是有过犹豫和观望的;因为我对事务性工作不是太在行,也不太有兴趣。但后来,我之所以同意加入这个组织,并且深度参与,就是因为我以为,通过这个大平台,我能利用我的资源和优势帮助中国诗歌在某种程度上走出去,加强中外诗歌之间的交流与合作。我所组织并率领的中国诗歌代表团每年都是全世界最大的,而且以中青年为主,不乏各地实力派诗人。我每年参与编写英文版的年度世界诗选,翻译中国诗人的作品并且帮助把他们的作品编入这部选集。我还主编中英文版的年度中国诗选,大量翻译中国诗人的作品并且以合集的集团军方式,面对面向各国诗人推送中国当代诗歌。对于我的这些工作成果,无论是外国诗人还是中国诗人都表示非常喜欢和认可。
世界诗人大会是世界上历史最久、规模最大的国际诗歌组织。50年来,在前面几届领导的领导下,在许多国家政府和社会各界的重视和帮助下,取得了辉煌的成果,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尤其是去年10月,由贵州省、遵义市和绥阳县三级政府出面出力,举办了史上最佳的第38届大会。这是这个组织首次在中国大陆举办大会,其知名度和美誉度在大陆得到了戏剧性的提升。
今后,我将协助现任领导,加强以下几个方面的工作:(1)提高学术水平,让更多有理论素养的诗人甚至诗学家加入进来。(2)促进各国诗歌之间的实质性交流,除了多边会议,我们还要更多地举办双边会议。(3)采取更多的举措,鼓励诗人们写出更多的精品力作。
胡晓莉:
您是诗人,也是翻译家。您的主要译著有《哈姆雷特》《泰戈尔诗选》《米沃什词典》(与西川合译)《八堂课》等,请问您在翻译作品时,借鉴了哪些“诗味”?同时,您在诗歌创作中,又吸收了翻译作品中的哪些营养?您下一步的翻译计划是什么?北塔:
除了您列举的,我还翻译了许多其他作品,有的是单篇,发表于各种报刊,尚未收入书中。译者首先是读者,而且是最细致、认真、较真的读者。陶渊明说“读书难字过”,译书却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字,不仅要搞懂,还要在目的语中找到最恰切的词转达出来。跟读书相比,写作是难的,翻译更是难的。
我之所以知难而译,是因为我从翻译中得到了很大的收获,无论是思想的还是修辞的。而对于我来说,这样的收获给我带来巨大的成就感,以及快感。
我不是职业译者,所以我能选择性地翻译,也就是说,我一般只翻译那些曾经或正要嘉惠于我的作品,因此,每段译事都给我实实在在的营养。比如,莎士比亚对文字的微妙的把握,对戏剧场景和情节的全知全能的把控以及无可比拟的修辞魅力。比如,泰戈尔诗歌中无处不在的神性和旋律感,神性是我们古代汉语中比较缺失的,而旋律感又是现代汉语所不足的。比如,米沃什对一般人不堪回首的苦难而荒唐的历史的直视,对记忆的抢救意识。比如,库切强大的哲学思辨能力和道成肉身的语言表达张力。
2018年之前,或者说,在我50岁之前,从未曾踏足印度这个庞然大国;而2019年,我两度访问印度。我发现,印度社会跟中国有相当多的类似,我们可以借鉴他们的很多经验和成就。他们有跟我们一样悠久的伟大传统,他们在诗歌的现代化方面做得也很卓越。自从泰戈尔以来,一直有大批现代主义意义上的优秀作品问世。可惜,从20世纪60年代以来,由于有点尴尬的两国关系,我们以前对印度当代诗歌关注不够,引进不够;在接下来的一段岁月里,我将更多地关注印度诗歌,也许会翻译一些过来。我已经给贵州的《国酒诗刊》做了印度当代诗歌的专辑,10月份我们将把杂志带到印度去,相信他们会看重这样踏踏实实的交流模样。
其实,我这些年更多的是把中文诗歌翻译成英文,虽然在有些人眼里,这可能无法跟我之前翻译世界名著、诺贝尔奖得主的作品看得更有来头;但我想,我这个向度的翻译工作,对于国家民族的文化建设是有意义的。因此,我乐在其中,还要坚持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