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王红旗
施雨,原名林雯,博士,MD(美国)、Ph.D(福建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品真新传媒有限公司董事长。福建医科大学毕业后赴美,在美国先从事医学科研工作,后通过美国西医执照考试,曾在达特摩斯医学院、德州大学西南医学中心和纽约下城医院等地工作过11年;在海内外诗歌、散文和小说征文中多次获奖;为美国《侨报》《明报》《星岛日报》副刊专栏作家。主要出版作品:长篇小说《下城急诊室》《刀锋下的盲点》;诗集《无眠的岸》《双人舞──杨平/施雨同题诗》《施雨诗选》;散文集《我家有个小鬼子》《美国的一种成长》《美国儿子中国娘》《成长在美国——海外中小学素质教育》《上海“海归”》《归去来兮》;中译著《走进马拉卡楠宫──菲律宾总统阿罗约夫人传》;主编主笔《“9·11”人性辉煌——来自恐怖袭击现场的报告》。
王红旗:
华人女医生何小寒,在情感方面,更追求崇高精神与平等真爱的灵魂相依,但是,无论在国内还是到美国之后,无论自己多么出类拔萃,在爱情婚姻方面都很不顺利。这是全世界知识女性面临的生存情感困惑。因为男权文化意识在中西方有着惊人的相似性。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描写:“她天生丽质,最美的倒不是五官如何出众,而是内在涵养所散发出来的知性美的光焰。这种摄人的气质才是美的焦点,这种美给人超然脱俗的清雅,也给人朦胧和遥不可及的距离感,人们认为这就是清高傲气,清高与傲气像一堵墙,把许多男生挡在墙外。”(施雨:《下城急诊室》,中国华侨出版社2011年版,第48页)请你解释一下这“一堵墙”比喻什么?是自设的还是无奈的?
施 雨:
大家都知道,我们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难被归化的民族,哪怕他们已经是美国公民,内心中的中国文化坚守依然强大、强硬,犹如“一堵墙”。何小寒有自己的一套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与审美观。美国的医德是建立在西方文化基础上的,而小寒身上留着的是中国的传统文化,两者必定存在差异与冲突,而人的自然防御姿态,也像“一堵墙”。在情感与审美方面,对差异的抵触与防范,同样也像“一堵墙”,现实的墙、心灵的墙,何处不遇“墙”?
文化的冲突和碰撞给新移民带来困惑、迷茫,甚至还有自卑、隔膜、恐慌……华人在陌生的新大陆中,性和个性都受到极大的压抑和扭曲,生理和心理都不能得到满足,有着沉重的无根漂泊感、历史失落感和现实疏离感,对西方文明既不能亲近却又不能离弃,只能遥望故乡,抒发自己挥之不去的落寞孤绝与血脉乡愁……乡愁便是试图跨越各种“高墙”的一种飞越与飞翔。
这便是许多华人,或许穷极一生,在内心深处都无法拆卸的“华裔意识”。
王红旗:
男权文化伦理与现代世俗观念,自觉不自觉地合谋,构筑起卓越知识女性情感上的一堵“高墙”。尽管性别平等的主流化教育在全球开展,但是女性在职场、在情场都会遭遇“自我”与“他者”如山峦似的“高墙”,优秀的女性更甚。原因是多方面的、很复杂的。你对何小寒几段情感经历的书写很有新意,不同的对话与场景,既是举重若轻的针砭时弊,又是自我灵魂的深刻剖析。施 雨:
性格就是命运。其实何小寒的性格是有缺陷的。一方面,她在事业上往前冲,有胆量、有魄力,在纽约下城急诊室很男性化的职业氛围中,可以冲到前面去;另一方面,她在感情上是含蓄的、退却的,缺乏爱的自信与勇敢精神,到关键的时候就往后退了,这是她的致命弱点。因为,她的内心是公主型的完美主义,不要有污点的,不满意的话宁愿单着,但是她等不来她想要的。当今社会很多优秀女性的选择大都是这样。还有人问我,你在何小寒这个人物的处理上不对吧?何小寒在事业上表现得那么聪明能干,为什么感情上那么失败?我说,现实生活中很多聪明的女人,往往在情感上并不顺利。因此她们的爱情一直在路上。
王红旗:
实际上何小寒是性格悲剧,也是社会文化悲剧。这正是你表现出优秀知识女性情感遭遇的真实常态,也是你触及的物质时代女性情感的焦点问题。其实何小寒的孤独与焦虑,一直贯穿于她“在路上”的寻爱之旅。她对爱情并没有轻言放弃,而是一直在寻找心灵契合的伴侣。在从容应对的智慧之下,在无法躲藏的窘迫里,你把她的孤独与焦虑心态揭示得浓淡得体,显示出她别样的个性。在何小寒与高凡伟、杰克、凯文、施杰等中美男医生不同的情感关系中,你创造出了富有国际视野的、独特的知识女性形象。
高凡伟是何小寒在国内的实习老师,他“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地走进了她的工作生活里。何小寒值夜班、走夜路时,高凡伟都会用温暖的大手攥着她的手;在何小寒游泳腿抽筋被冲出去好远时,他奋不顾身地救回了她;在舞会上何小寒的头自然地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连高凡伟自己都几乎相信她是属于他的了。
但是,当她第一次听到韩威“爆料”高凡伟离过婚之后,心理上一下子就有了距离,第二次听到韩威“爆料”其父亲是军区副司令,母亲是本医院的院长,就更想退却。高凡伟“误解”她“移情别恋”而愤怒酗酒,出言不逊,其院长母亲又出面私下干涉。韩威这个人物设置得非常有隐喻性,他一次次搬弄编排何小寒与高凡伟的关系,如世俗社会漫天嘴脸的舆论,一瞬间何小寒的纯洁情感就成了“交易与筹码”。
尤其是高凡伟那封道歉信,更揭示出中国大多男性“在工作上表现得很成熟,可是在情感上却是幼稚的”(施雨:《下城急诊室》,中国华侨出版社2011年版,第102页)家庭原因。这是一位母亲的忏悔,难道中国女性没有受到这种家庭文化的影响吗?这当然是潜台词。
施 雨:
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婚姻则是两个家族以及双方社会关系的事,任何一个婚姻都不简单。虽然何小寒与高医生心灵契合,但高医生有一个前任,他对这个前任又牵肠挂肚、藕断丝连。何小寒隐忍的性格,使她选择了出国这条路。这一方面可以看作她希望隔着时间与空间,给她与高医生一个重新审视这段感情的机会;从另一方面来看,她选择出走(出国),其实就是在躲避。小寒的性格就是隐忍、退让,在情感上,她永远都在让步。我们喜欢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但是,有时候,退一步往往是阴差阳错。王红旗:
是啊!正当何小寒与高凡伟谈婚论嫁,甚至同居之时,高凡伟的前妻又出现了。此时,何小寒不仅几乎很难见到他,而且他还以“陌生人”“无理取闹”来斥责她。现实逼迫得她无处逃遁,无奈之下斩断情感,“她把自己连根拔起,孤独地抛向异域”(施雨:《下城急诊室》,中国华侨出版社2011年版,第148页)。这个细节安排得非常巧妙,小说情节推进得更有波澜,每个人物的性格更丰富,心理生态更复杂,作品有了更多元的诠释空间,而且这也是诸多海外华人知识女性的真实经历。那么,你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来如此精心处理何小寒的这段情感的?
施 雨:
何小寒、高医生、高医生的前妻这三角关系,在中国的环境中,发展有限。我希望把何小寒放到更大的环境中去试炼,去美国留学,去不同的文化环境中经历更大的挑战,去拓宽各种认知的边界,看看她最终有什么样的选择,包括事业的选择、爱情的选择与生死的选择。在东西方文化中探索主人公的生活、情感与心灵之旅,是每一个新移民作家的任务与考验,这是无法回避的创作母题。在海内外的文学作品中有许许多多的“纽约客”形象,何小寒这个华人医生的“纽约客”,有别于之前的穷学生、打工仔的人物设计,无论是在白先勇《纽约客》中的,还是在聂华苓《桑青与桃红》中的,或是在於梨华《傅家的儿女们》中的,“纽约客” 在新大陆中的形象已经悄悄地改变了。
新一代“纽约客”的境遇无疑好多了,他们不再是美国社会的边缘人,他们已经深入地融进美国社会,甚至融入主流社会中,拥有一份体面而高薪的工作,过着中产阶级的生活。但是,他们同样是从文化差异、冲突、融合一路走过来的。
王红旗:
小说在开篇的引子里就写到,纽约大学药理系的博士生何小寒,在华盛顿广场公园第一次遇见医学系的博士生,纽约土生土长的杰克。杰克“怀抱着一把吉他,随意的坐姿,随意的唱词,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自在感”(施雨:《下城急诊室》,中国华侨出版社2011年版,第4页)。她关注的是杰克这双修长的手指适合做外科医生,而有所亲近。第二次相遇,杰克邀请她共进晚餐,杰克不仅揽着她的腰说“我爱你”,而且晚餐后杰克进卫生间冲澡,她竟然想到老美晚餐之后的“一道床上的甜食”,而拔腿就跑。虽着墨不多,却很浪漫诗意地表现出两个年轻人的东西方心理文化差异。然而,在纽约下城急诊室,为什么安排美国人凯文、华人施杰与何小寒之间的情感关系?而且在何小寒与施杰的爱情经历那么长时间的折磨,刚看到希望,就要得到幸福的时候,你就让她跳进了“9·11”的浓烟烈火里,你是如何想象当时何小寒这个人物心理的?
施 雨:
作为女性,从中国到美国,何小寒是一个寻找感情归宿的女人,一个寻爱的过程,在她的周围,一定会出现吸引她的男性,她也一定会去勇敢地尝试,去爱。作为职业女性,何小寒是一个进入美国医疗行业的女医生,在医院这个职场中,她一定会遇到事业的导师如施杰,也会遇到爱护她的知音同事如美国人凯文。自她作为老美晚餐之后的“一道床上的甜食”落荒而逃之后,她开始成长,总是逃避并非好办法。所以,她必须了解东西方文化的差异,解决冲突,去达成和解与融合。在这个过程中,她所迈出的每一步,读者都感同身受,她所获得的成长,读者都感到宽慰,逐渐地,何小寒遇到了真爱施杰。何小寒在职场上医术不断升级,灵魂一步步蜕变,成为一个合格的医生。也正是这位慢慢地走向情感成熟、事业成功、渐入佳境的女性,才更加懂得如何去帮助他人,有能力去爱更多的人。这时,让她跳进了“9·11”的浓烟烈火里,就显得合情合理。
王红旗:
的确如你所言,何小寒为了寻找真爱,从东方寻找到西方,从想做一个“小我”,到最终成为“大我”,寻爱之旅艰难而坎坷。如果,从社会现实、婚恋观的性别落差讲,一个有趣的网络故事一语中的:有两座楼是配偶楼,一个是男楼,一个是女楼,男人到女楼上找配偶,女人到男楼上找配偶。一个女人去了男楼,第一层是精干的男人,这位女人说不行。上了第二层,这一层的男人是很富有的,她还是不满意。上到第三层楼,这层楼的男人是养心的,她觉得这还不够,然后往上走,结果上面是空的。而男人跑到女楼,第一楼层是漂亮的女性,第二层是有知识的女性,第三层是有才华的女性,结果根本没有一个男人走到第二层楼,他们看到漂亮全部停了下来。
我觉得,何小寒一直在寻找,不管走到纽约还是待在国内,她之所以没有找到真正爱的人,是否与这种男女择偶性别落差有很大关系?
施 雨:
世界之大,人口之众,为什么心心相印的人却难觅?那是因为人的心理需求不同。王红旗:
其实在美国的生活里,何小寒极力去与人建立关系,尤其是与施杰的恋爱,两个人都很珍惜,但也还是能感觉到,她内心的孤独如影随形。与世俗不同的是,她心理上的孤独,是灵魂在场,灵魂在场的孤独是人生命的本质状态。这恰恰促使她人性与智慧的成长,成就了她“无外”的内在“大我”。施 雨:
1970年,马斯洛把人的需求层次理论细分升级到7个层次:1.生理需求;2.安全需求;3.隶属与爱的需求,4.自尊需求;5.认知的需求;6.审美的需求;7.自我实现需求。人在不同的层次,会有不同的需求,人的心理会逐步成熟,成熟之后的需求会升级。同样的,人们随着心智的成熟,对情感的需要也不同。何小寒的寻爱之路,也是自我成长之路。
王红旗:
我很认同你的观点。这其中最关键的是灵魂在场与完善自我。但是,现代人生活特点之一是灵魂缺席,大多人在无休止的劳作和消费的忙碌中,在日常生活情感关系的不稳定中,灵魂并不在场,甚至丧失自我。因此,小说对何小寒“躲避”与“逃离”性格的心理探寻,就有了一种女性生存与情感的现实关怀。崔卓力曾说:“在纽约下城的急诊室里,无论怎样的呼啸抢救和耀眼的血腥,都无法冲淡中国女医生小寒那淡淡的哀愁,八年的学医经历,给了她一颗超乎理智的大脑,使急诊室里的几个美国本土男医生都惊为奇才。然而,在那一双双蓝色的或赞叹,或友谊,或爱情的追逐下,她慌乱地躲闪着,逃离着——每当她下决心向前迈一步的时候,她那颗在白大衣裹挟下的内心便耸起了一座座抗拒的山峦。无论怎样的凄惶和寂寞,无论是怎样的脆弱和无助,她都无法超越自心的隔膜——直至最终,纽约世贸中心的双子座在轰然倒下的那一刻,拥抱了她那颗无比孤独的灵魂。” (施雨:《下城急诊室》,中国华侨出版社2011年版,封底页)这段评介精妙地诠释了何小寒的精神、心理与审美价值。请你谈谈写作这部小说最得心应手的部分,或印象最深刻的事情。
施 雨:
我在美国考过西医执照,有在美国医院工作的经历,如果说小说最得心应手的部分,或印象最深刻的事情,也都是发生在医院里的各种故事,尤其是急诊科的故事。小说的情节是可以虚构的,但细节一定要真实。《下城急诊室》整部小说的细节,无论是中国的,还是美国的,几乎都是我自己亲历的。美国医院与医生培训同质化程度很高,医疗系统统一要求。所以,即便是我给与我有同样经历的其他美国华人医生看这部小说,他们都会十分激动,因为那些故事也几乎是他们的经历,大同小异。我试图通过对中美两国男人的对比来揭示中西文化差异,这就使得文化意识上的差别有了具象,有了实物的参照。小说中,我没有直接肯定或否定哪一种文化或哪一种人,但也非常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与东方文化不同的,在西方文化中,西方人不会把鼓励和赞扬看得太重,你不必做惊天动地的事也会被赏识。他们善于把情感外显出来,让你感知,让你感动。和他们在一起,你会觉得被包容,受重视,天地都宽大起来。
在美国当医生,必须认同美国的文化,以及在这个文化基础上建立的医德观念。所以,小说中的主人公何小寒一定程度上认可了西方文化,也正是因为西方文化中的包容性格和中国人的诚恳实干,才使得两种文化在小说中没有发生激烈的冲突,而是产生了一定的融合,何小寒的好人缘和施杰的受人尊重,就是这种融合的成功印证。中国的海外华人,无论是老移民还是新移民,甚至是已经在异国土地上生活了几代的华裔,即使物质上已经被居住国同化,但在心理上都或多或少地依然存在着矛盾和困惑,漂泊异国他乡,很难摆脱这种“漂”的感觉。当思想上激烈的冲突已经不合时宜,文化认同态度略显狭隘的时候,作为当代的新移民作家,我认为,我的任务应该对文化差异有理性的态度,或许更为合适。无论是主人公何小寒,还是故事主线,我都没有大刀阔斧或言辞激烈地进行批判,而是努力找到其中的契合点,春风化雨。
王红旗:
就你整体的作品风格而言,既有海外女作家自信与理智的现代精神性,更蕴含中西美学温婉与诗意的叙事艺术性。读你的诗、散文、剧本,以及非虚构文本,都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你内在思想的能动性,将某种新的人生经验与理想图景呈现于你如“春风化雨”的作品之中。这样的创作境界,正是女作家长期坚持不断超越个体自我的一种女性人本意识自觉,即领悟宇宙创生法则的奥秘,以包容心态与不同的人类文化、丰富的自然世界,达到一种更高层次的认同与和解。你在美国考过西医执照(MD),又获得了文学博士(Ph.D),把婚姻家庭与事业处理得很平衡,是很有幸福感的知识女性。你的经验,改变了一个女人为了事业,必须以牺牲家庭幸福为代价的观念。你很好地扮演着各种角色,在婚姻家庭里的角色——从女儿、妻子到母亲,在社会上的角色——从医生到作家,从救治肉体延伸到拯救灵魂。再加上多年文化冲突与融合的切身体验,作品表达出现实与理想、东方与西方不同价值观念不同层面的审美时空意义。尤其是对海外华人的精神心理的生态捕捉,是非常值得关注的新现象。请首先谈谈你是否是因为生活“弃医从文”的?
施 雨:
其实对我来讲,无论哪一种题材和文体的创作,都是学习和尝试。诗歌、散文、小说甚至翻译,我觉得每写一本书,自己都会有成长的感觉。我的创作是从写诗开始的,各种文体中诗是最早的。20世纪80年代初,是我的高中时代,也是全民诗人的时代。尤其是校园诗人,都说扔一块石头可以砸到两个诗人。王红旗:
提起20世纪80年代初,不仅会想起我们大学时期怀揣激情与梦想的青春岁月,而且会想起那些富有文学理想与精神诉求的女作家们。如果把当代女性文学延伸到社会、文化转型的历史语境中考察,就会发现女性文学承接“五四”“旧启蒙”和“新启蒙”,承上启下而生成了历史的、现代性的价值。80年代初期的女性文学直击主流意识形态和男权文化陈腐观念,一批女作家以知识女性的社会责任,掀起当代中国第一次女性文化浪潮。小说方面的女作家如张洁、张抗抗、张辛欣等,对女性爱情、婚姻与事业发展“三困惑”进行了揭示;诗歌方面有舒婷、伊蕾、翟永明等,探寻平等爱情与女性主体意识,从而建构起女性叙事话语。而且,大多数小说家起始都写诗。当然校园是爱情与诗歌肆意狂飙的地方。你在高中阶段喜欢写诗,是否受到当时文学思潮的影响?施 雨:
我从小就喜欢写作,小学二年级时老师让写介绍家庭的作文,因家庭成分不好感到很自卑,于是就按照自己的设想写了一个贫下中农家庭,编了一个让老师感动的家族故事,并被作为优秀作文贴到宣传栏中。我很是得意,但父母听到这个消息顿感不安,于是他们连夜带着我来到学校把那篇文章揭了下来。我那篇首获成功的处女作就这样草草收场。我是20世纪60年代生人,整个中学与大学时代都落在了令人十分怀念的80年代。受当时朦胧诗派的代表诗人北岛、舒婷、顾城的影响,我也开始写朦胧诗。就是这些朦胧诗人,让我们这些60年代出生的人,不再需要与50年代的人共用“文革”语系或“知青”语言。从此,开始有了我们自己的表达方式,自己的诗句。
上高中那三年,班上平时不太敢说话的男生女生,因为诗的缘故,大家无话不谈。有个文章和诗都写得不错的男生叫赖董芳,坐在我的前排,和我比较谈得来,当时我们都是住校生,晚自习的时候常常交换意见。那时,除了写诗,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便是手抄舒婷、北岛、顾城的诗。赖董芳的消息特别灵通,谁谁谁又有新作了,几乎都是他第一个知道,然后马上就拿来给我们抄。后来,他还送给我两本舒婷签名的诗集,原来,舒婷是他同母异父的姐姐!
王红旗:
舒婷的《致橡树》《神女峰》,在校园都很有思想与精神的感召力。从你的作品看来,呈现的不是物质的苦难,而是精神的形而上的困惑与思考。这应该与你的经历有关吧?施 雨:
在高二文理科分班的时候,我的语文老师跟我说你一定要报文科班,因为你有作家梦。一方面我本身对文学很感兴趣,喜欢写作,平时有写日记的习惯。当学生时老师经常给我的作文是最高分,我也特别想去读文科、当作家。但是,回家跟父母一谈他们都不愿意,认为当作家不是个安全的职业,因为他们当年因成分不好,在各种运动中遭了很多罪,看到很多学文的人挺惨的,就希望我能当医生。并且说任何时代都需要医生,你只要能治病救人,就可以有安稳的人生。父母总是希望子女一生平安,宁可平淡一点,也不要从事文学这种高风险的职业。出国以后,因为要学习和工作,尽快掌握英文是当务之急。因为,我要考美国的西医执照,都是在英文的环境里,不要说用汉语创作,就连中文都不写了。给父母的家书,头几年还写,后来就打电话了。
王红旗:
那为什么后来又回到母语创作呢?施 雨:
平心而论,医生这个职业也是我喜欢的。父母都是医务工作者,很忙,我常常在医院医生护士的办公桌上吃饭、写作业。我很熟悉医院的环境,从小就看到很多医生抢救病人的场面。医生这个职业的神圣,对我也很有吸引力。由于耳濡目染,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怎么诊断一些常见病了。譬如有人说咳嗽,我就会追问有没有发烧。有人说腹痛,我会问是否有腹泻。因为实在听得太多了,都成了自然的反应。七八岁时就能知道一些思路,怎么问诊与诊断。父母每天在家也会谈一些医院里的事,病人的治疗和抢救的例子,无论成功的还是失败的。可以说,我学医当医生也算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情,并没有说没读成文科班有多挣扎,只是遗憾不能当作家了。
但我父母就安慰我说,文学可以作为业余爱好的,于是我心里更有了安慰。或许这只是父母的缓兵之计,当医生哪有时间去写作呀?我读到医大三年级之后,就有了很强的责任感,诗也不写了,专心功课。因为从医大三年级开始,医学生就到医院见习和实习,接触病人,就明白人命关天啊。
王红旗:
当医生,应该是从小受父母耳濡目染的影响,骨子里还遗传着他们人性的美善与爱心。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姓是随你丈夫的,这又是为什么?能否谈谈你们的爱情与婚姻,是怎样走到一起的?施 雨:
我和我先生都属于事业型的,或者说,属于情感晚熟型。到大学毕业工作之后还没有对象,于是父母便开始为我们张罗。我们从相识到相恋,再到婚姻,是传统与现代相结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由恋爱。到美国以后,不少人改了名字。正好我写作也需要一个笔名,我先生姓施,所以我就取了一个冠夫姓的笔名:施雨。到美国开始是在医学院里做科研,然后去考美国的西医执照,自己比较喜欢做临床。我做科研时老板很满意。他是常春藤大学达特茅斯医学院生理系教授。我们的研究领域是早老性痴呆病,研究大脑记忆是怎么缺失的,需要用老鼠做实验,把一些药水滴到它的记忆中枢,去破坏它的记忆细胞,模拟人的病理模型,然后做试验,看看失去记忆前后的动物,有什么样的变化,包括脑部的、神经递质的和行为方面的。我的主要工作是要给被试验鼠的记忆中枢注射药物,还有在腹股沟静脉插管。这根管子要保留一周的时间,不能滑脱,要打药,要抽血,就像给人做静脉注射一样。
当时我的老板特别惊讶,他的很多博士生,培养训练了很久,都没有这种手艺。在美国,只有外科医生才有做好精细手术的手艺,可是外科医生都去开诊所挣钱了,谁会来实验室做动物手术。我也是在国内受过严格训练的妇产科医生,老板很高兴我有这样过硬的技术,才做没有三个月,他就让我申请做他的博士生。
王红旗:
去美国读博士不容易!你的老板怎么会很快主动招你当他的博士生?是凭你有工作经验、精细的手艺,还是有其他原因?施 雨:
当年中国学生来美国读博士,最重要的成绩是托福。他说,他从中国招学生,除了看托福成绩,其他的什么都看不到。无法面试人,不知道口语如何,与人沟通能力如何,性格如何,尤其是不知道动手能力如何。而在美国招收的很多博士生,他们是忌讳杀生和做动物试验的。他招收不到特别理想的博士生,每年也都有招收来自中国的申请者。但是,他又不知道这些学生的能力怎么样,只能看简历,连面试的机会都没有,有的来了也不会干活。我想,读基础科的生理学博士倒不如去考西医执照,做个临床医生。
考西医执照也很难。因为考试时,基础科是七八门综合起来考一张卷子,做一个题目时间不到一分钟,要速度地判断。第一个考试是基础科,有药理、生理、生化、病理、解剖等。第二个考试是临床科,有内科、外科、妇产科、神经科、精神科等。第三个考试是口试,用一天时间诊断12个病人,包括问诊、体检、开处方、全程录像等。然后根据你的问诊情况、体检的技巧和技术评分,看是不是达到他们的标准。好在我的考试全部都通过了!
王红旗:
经历层层难关才取得当医生的资格,你又把亲历经验,天衣无缝地移植到小说主人公何小寒的成长里,使得人物形象更加真实。以自己的创作实践证明,在文学审美的“移植”与“虚构”之间,作家直接经验的重要性。做医学科研,读医学博士,医生做得风生水起,后来为什么会弃医从文呢?
施 雨:
我先生是中国恢复高考后第一期科大少年班的学员,他的事业也非常好,一直想自己创业。后来有个非常好的机会,有人给他投资,一个Startup company公司诞生了,我当然得支持他。他的公司在另外一个州,我们两个做父母的忙得不着家,两个孩子由我们两个人的父母照顾,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管不住两个调皮的孙子。小孩学校里的老师总告状,我先生就跟我商量,即使我们俩的事业都非常好,可两个孩子要毁了。我们俩要有一个暂时在家里教育孩子,把小孩的习惯养好以后就可以放手了。我先生说,你当医生挺好,以后可以开诊所。我在家看孩子,闲来背着孩子去钓鱼……我知道他在说反话,我想还是我先放弃事业吧。一方面,怎么能让他离开那个Startup company公司呢?另一方面,他是典型的理科生,不太会观察孩子的心理,性子急又没有耐心。如果我离开医院两三年,以后再去做也没关系。
孩子们上学之后,我一个人在家,先生怕我无聊,闲不住又要出去工作。他主动告诉我,网上有很多中文的文学网站,比图书馆还丰富。我看着看着,人生道路就悄悄地被改变了。因为,我看别人写的东西感觉到我也能写,我可以写海外生活,无论是职场还是家庭里的孩子教育,感慨可多了。我就开始写幽默亲子散文,主要讲东西方教育方面的差异和冲突。当初写的动机也是宣泄,在家里和两个顽皮的儿子斗智斗勇,不吐不快。
我一篇一篇写了贴到网络上,这就是我影响很大的“家有ABC系列”,大概贴到第三篇的时候,就有一个出版社来找我,还有一个作家王伯庆,他写他女儿的故事,我写我儿子的故事,都是用轻松幽默的笔调来写的,出版社说你们各出十几篇,合起来出一本书,那本书名是《我家有个小鬼子》。后来我的“家有ABC系列”越写越多,就自己单独出了一本书《美国儿子中国娘》,这本书后来反响非常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