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六
老棺山地处国宝大熊猫故乡平武县境内,距西蜀名城绵州百十里地,据《平武县志》记载,明清时候,这地儿叫“棺山”。顾名思义,棺山,就是逝者的摇篮。寒来暑往,几百年的风风雨雨,多少喜怒哀乐爱憎情仇在死亡的剥蚀中化作齑粉,随风飘逝,但棺山还是棺山,圣徒般匍匐在日月星辰的光辉之下,默默守望着这片贫瘠而又古老的天地。张爱玲说的好,出名要趁早,而一个地方想要声名远播,离不开老字号。日夜更替,季节不断刷新,白云苍狗,这棺山唯一的小小变化就是,后人们念旧,有意将携带着一股沧桑味儿似的“老”字,添在了“棺山”阴郁神秘的额角上。
老棺山最神奇的地方,莫过于一个叫白云洞的地方。白云洞其实不是洞,而是一条史前暗河,暗河就好比大山的肠子,隐藏在群山的褶皱之中。白云洞深不见底,有人打着手电走了数个小时仍未到头。洞里獠牙般的石钟乳随处可见,每一百年才长一厘米的石钟乳,有的长达两三米。如果是在晴天里,朝着白云洞大喊大叫几声,洞外就会飘落一阵细雨。因此,本地人去白云洞玩耍,无论雨晴,都会带上一把雨伞。
在老棺山,凡有人一命呜呼,去了极乐世界,好友亲朋即便鼠目寸光,说不来体恤话,也绝不会张嘴朝空气的皮肤上野蛮地喷出一个“死”字。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智慧是无穷的,真是心眼儿细呀,在人世好不容易来了一遭,岂能容忍一个“死”字来一锤定音,去指手画脚!所以,即使有人真的尘埃落定,被埋进了老棺山的肚子里,活着的人也不会冒出“人死了”之类的丧气话,而是换了一种:“人老了”。多么含蓄,优雅。两熟人碰面,只消轻声说起某某老了,便心领神会。
老棺山的黄土下埋着镇上祖祖辈辈的山里人,而今也住着许多靠种地和打猎为生的山里人,他们如同不知疲倦的陀螺在这坟山的周围开荒种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追逐着温饱和世俗的幸福温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自己化成这山的一部分,泥土的一部分,岁月的一部分。
翠绿的松柏密布成林,草木疯长、野物繁多的老棺山,一座座横七竖八沉睡着的坟茔,长久隐匿在岁月和寂静中,如果不仔细研究墓碑上的字迹,根本摸不清先来后到。晴朗的夜晚,镇上眼尖的人时常能看到一簇簇鬼魅的红色火球,在夜晚的肺中穿梭盘旋,但人们不再心生恐惧,晓得是磷的自燃现象。
老棺山作为亡人的风水宝地,优势明显:毕竟在山顶,去天堂的路更近。镇上的人垂涎山上风水好,死后一窝蜂似地往这儿抬。半个世纪以来,或许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心理,或许是相中了这里优质的环境,镇上一些人拖家带口地住到山上来了,成了这山上最早的居民。清风雅静的老棺山,慢慢有了人间烟火。黄老汉一家,便住在老棺山一道山梁上,那是一座孤零零的青瓦房子,被茂密的竹林环绕着,风一吹,沙沙作响。
伺候了大半辈子庄稼的黄老汉从未出过远门,他的命锁了他一辈子。一方水土一方人,早已远去的岁月,老棺山的黄老汉曾多次跟年幼的儿子小川讲述这片神奇的土地,讲述它丰富的历史,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某年某月某日夜晚看见天上出现两个月亮啦,下雨的时候天上掉下几条肥美的草鱼啦,某棵大树杈上吊着一只鬼啦。其实,大多是本地人酒后兴致高涨,胡编瞎扯,传来传去,就亦真亦幻了。山上日子清苦,波澜不惊,这些奇闻异事如同盐巴一样,没有营养,却给生活增加了味道。
岁月不饶人。转眼,黄老汉成了老头,而年轻时候的潇洒快活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唯一的儿子小川也变成了大川,去年,从邻镇讨回了个贤惠媳妇,快要做父亲了。
老棺山的人大多是庄稼人,种地为主。也有偷偷打猎的,前些年,山上一个老猎人在老林里打川猪儿,久出未归,家人多日寻找才在一棵冷杉下面发现了老猎人的尸体,诡异的是,老猎人是中枪身亡,而旁边的树梢上挂着一只死去的川猪儿,没人知道怎么回事,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人猜测是野物成精了。
黄老汉的八个兄弟是庄稼人,九个姐妹成年后也都嫁给了庄稼人。老棺山的人,谁不是庄稼人?庄稼人和土地相依为命,和土地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黄老汉,这辈子心头最大的遗憾就是此生只养了一个儿,不但拖了社会主义后腿,还给家族的人丁兴旺拖了后腿。如果不是老太婆当年生过头胎设备坏了,他真心想要制造一个生产队的。每个人身体里都有很多种子,黄老汉也不例外,但是,命运弄人,地里不长庄稼,再多的种子也没用!没办法,一切都是造化,生娃这件事,黄老汉两口子这辈子算是不可能再有任何贡献。两口子将希望寄托在大川身上,希望他今后能多带几个孩子,让家族兴旺。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政府开始施行计划生育,提倡“少生优生,靓丽人生”,不许多生了。几年前,老棺山一些人家墙头就刷上了醒目的红色标语:“生娃不如养猪,谁养猪谁先富!”
“放他娘狗屁!”黄老汉背地里骂。
谁不希望儿孙满堂?不管怎么说,眼下,延续血脉的担子,落在了黄老汉的儿子和儿媳身上。年轻人身上的种子,多的是。自从去年儿子结婚,黄老汉和老婆子就一直眼巴巴盼望着早日抱上孙子。
盼星星,盼月亮,这日子总算是指日可待,儿媳妇的预产期已近在咫尺……
在老棺山,儿子素来就是生产力,如同秤杆上的秤砣,是重中之重。因此,老棺山大多数的人思想上仍旧重男轻女,在所难免。这种愚昧的思想如同幽灵,寄生在老棺山一代代的儿女心中。黄老汉一家也不例外。
“观音娘娘,请保佑我儿媳生个男娃!还愿的时候,我好给你杀只大鸡公!”
每次,去附近庙里烧香拜佛,黄老汉老两口儿总是如此虔诚祷告。眼下计划生育抓得严,又是头胎,他们有点儿担心,万一儿媳妇肚子不争气,生了女娃,怎么办?他们打心眼儿里不喜欢女娃,只有一个儿子,儿子再生一个女儿,闺女再嫁了人,黄老汉家的血就死了。要死也不能死在我面前啊,黃老汉就是这么想的,这个善良人,这个实在人,就是这么想的。
不过,黄老汉和老太婆是盲人吃饺子,心里有数着呢,儿媳刚确认怀孕那段日子,深更半夜经常被噩梦惊得大喊大叫,说是老梦见蛇,好多好多的蛇。这其实是个好兆头。老棺山有个很迷信的说法,如果怀孕的女人梦见的是蛇,多半都要生儿子。
这个古老的经验相当灵验,所以,黄老汉一家虽然没去过医院检查,但心头有底!
2
1991年夏,老棺山一带接连数月无雨,旱情极其严重,严丝合缝的地面儿竟然裂出许多又深又宽的口子来,有些整天睡大觉的蛐蟮,或许是反射弧太长的缘故,没有反应过来,被硬生生地扯成一座独木桥,搭在那缓缓裂开的口子两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唯有一死。老棺山上一些喜欢到白马河钓鱼的年轻后生因此省了不少力气。
天干物燥,再加上老棺山山高地陡,山下白马河终年流淌着的丰沛乳汁也爱莫能助。天旱仅仅是相对而言,老棺山下,奔流不息的白马河两岸的草木和庄稼依然生机勃勃,依然是草长莺飞一派繁盛景致。
“鸟呀!你死得不划算啊!”
这天午后,烈日当空,庄稼地里累得气喘吁吁的黄老汉准备歇息歇息喝点儿水的时候,突然发现一只硕大的猪食鸟淹死在了他们喝水的玻璃杯子里,两粒乌黑的眼珠子鼓得大大的,但早已失去光泽,鸟的脑袋朝下,整个儿地浸在茶水里,死得很不体面。显而易见,这鸟是因为饥渴难耐,才冒险到杯中饮水,不料羊入虎口,遭了厄运。
玻璃杯是用来出门带水的器皿,容量很大,装满的话,五升水也是轻而易举。杯子是黄老汉春耕时专门赶场买的,杯子作为容器还盛着他小小的心计,因为这样一来,即便儿子想在农忙的时候偷奸耍滑,也没有办法。以前还没有用大杯子的时候,每次下地,儿子都要顶着口渴的幌子一遍遍回家喝水,耽搁许多时间。
跟高中辍学后一直在家务农的儿子在自家玉米地锄草的黄老汉,被自己的意外发现惊得目瞪口呆。此时此刻,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只杯子里已经变成了标本似的猪食鸟上面,仿佛早已忘了锄草这件事。黄老汉的眼睛咕噜噜转着,瞅着这只不幸的天使,看了又看。
大地的头发长得疯快!
黄老汉哪里还有心思关心那些不要命的卑贱的头发?他的眼睛为了一只傻鸟还忙不过来呢!
这玉米地里的草,正儿八经地锄第二遍了。以前,一遍就够了,以前一直是只锄一遍的。学生的作业都只做一遍的呀,好马不吃回头草的呀,但黄老汉觉得自己有必要把作业再做一遍。在这样燥热干旱的天气里锄草,黄老汉自有道理,天意难违,但这些疯长的头发就由不得它们胡作非为了。黄老汉清楚,这些植物是要喝水的,然而,它们有什么资格跟正在生长发育的玉米们抢水喝?谁也不能。黄老汉要它们断子绝孙!所以昨天晚上他就跟儿子宣布:“明天下地锄草去。”
盯着死鸟看了一阵子,黄老汉才慢慢缓过神来,才发现身边只是自己一人。操他娘的,儿子跑哪里去了?打算喝口水的工夫,一眨眼,儿子就不见了。玉米地里一片寂静,绿油油的玉米叶子仿佛再也撑不起一丝尊严,没精打采地垂着胳膊。太阳高高挂在蓝天白云间。
“你在哪里?”
黄老汉一边劈开贴在脸上的玉米叶子,一边大声质问。
过了很长时间,儿子大川才满头大汗地从茂密的玉米林里缓缓现身。
“死哪儿去啦?屙屎去了,还是撒尿去啦?懒人屎尿多!”
大川有些嬉皮笑脸地跟黄老汉回答:“爸,你莫怨我,我刚才回家看你孙子啦!”
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
“你说书!俺孙孙还在他娘的肚子里,怎么看?我看,你就是条懒虫!”
黄老汉故作生气批评儿子怠工,但这大川就像他肚里的蛔虫,知道他父亲的心思,蛇打七寸,听到“孙子”,他肚子里的熊熊火焰被抽掉了灯芯,早就灭了大半。儿媳白春巧年初有的身孕,现在已经七个月了。黄老汉就盼着这个。在他眼底,平武的大熊猫是国宝,可在这老棺山上,孙子却比那大熊猫还要金贵!
“爸,杯子里装的啥玩意儿?”
大川走近了,发现父亲手上的杯子里好像泡着什么?
“鸟!”
“你把鸟放杯子里做啥?”
“我哪有这个本事?是它自己钻进去的。”黄老汉委屈地解释,“该死的家伙!”
黄老汉说完,用力摇了摇玻璃杯,好像这样摇着,能把溺亡的鸟儿摇醒。
大川说:“真恶心!快把它倒出来!”
老人听了儿子的话,慢慢倾斜了手中的杯子,将浑浊的茶水一点点浇在一窝玉米的脚杆上。水滋儿滋儿地灌进泥巴地里,又滋儿滋儿升起一股白烟,直直地爬到天上去了。黄老汉将死去的猪食鸟捧在手心,掂量一番,死亡只有二两重。
黄老汉从来没有为一只普普通通的猪食鸟如此难过,眼泪花花的他小心翼翼把鸟儿埋了,还在旁边杵了一截木棍。
碰见死物是很不吉利的,黄老汉隐隐觉得,这事情有点儿蹊跷,活了大半辈子,还真没有遇见过这种事。没想到的是,预感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就在黄老汉跟儿子继续在玉米地里埋头苦干之际,黄老汉的老太婆急匆匆地跑到玉米地来了,她跑到父子俩人中间,大口大口喘气,却半天说不上话来。
大半年时间,老太婆都在家里伺候儿媳,毕竟是孕妇,需要照顾。婆媳关系千百年来就是难题。儿媳不但不领情,还经常说三道四,菜不合胃口啦,做的饭里面有虫儿啦。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正如儿媳说:“你不是在照顾我,而是在照顾你的孙子!”一句话能噎死个人!
黄老汉见老太婆半天喘不过气来,有些急了:“老太婆,什么鬼闯进来了,你倒是说话!”
“蛇!蛇!好大一条蛇!”
老太婆语无伦次地拍打着胸口,吓得不轻。
“蛇?哪里?!”
“屋头,屋头有条蛇!”
老太婆仿佛费了很大劲儿,才将使她惊恐万分的事情交代清楚。
二话没说,父子俩扔下锄头便一阵风似的往家里跑。
3
白春巧的男人和男人的爸爸在地頭锄草。家中只有她、肚里的孩子和婆婆。刚刚,大川偷偷摸摸回来过一趟,他捉小鸡似的把小鸟依人的她抓进黑漆漆的卧室,关上门,迫不及待想要睡她,一副恨不得把她吞掉的样子。他试图在黑暗中吻她,挑逗她,唤醒她麻木已久的激情,被她用一个响亮的耳光拒绝了。
老棺山旱情严重,大川身体里的旱情更严重。怀孕这些日子,无论白天或是晚上,大川随时在想跟她做那事,但她一次也没有答应,毕竟,肚里有个小生命。强烈的母爱让她在大川眼中多多少少变得无情无义,偶尔,当着她的面,大川酸溜溜地称她“抱鸡婆”。
打算回家开会儿小差的大川吃了闭门羹,却并不死心,他像一块儿执着的橡皮似的,在春巧这张白纸上蹭来蹭去。春巧却依然心如止水,不为所动。
“瞧你那猴样儿,为了孩子,忍忍吧!”
白春巧伸出肉乎乎的手掌,去摸大川刚刚吃了一记耳光的半张门面。滚烫。
“我都要疯了!”
大川说着,不顾一切地掀开女人衣服,用嘴吸住了一只圆鼓鼓的奶子。
“儿子,辛苦了,你尽情地吃哈!”
白春巧嘲弄着眼前这个被欲望冲昏了头脑的男人。
最终,白春巧没有放弃底线,大川觉得无趣,只好作罢。他怅然若失地起身收拾一番,跟女人说了句“等生了孩子我再好好收拾你”,便头也不回地出门锄草去了。
大川出了门,白春巧也没闲着,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她想起了灶屋墙根上那只刚下了三只崽儿的大白猫,想去看看。猫是白春巧结婚后俩月回娘家时带过来的,大川家什么都还不错,就是老鼠多了点,感觉像个老鼠窝!那些吱吱吱、吱吱吱的家伙,也不怕人,每晚屋上屋下闹腾,跟打架似的,吵得人睡不着觉。自从大白猫来到这个家,老鼠们算是遇见了克星,威风扫地,渐渐销声匿迹。这样一只功不可没的猫,又刚刚当了妈,理所当然受到厚待,但是婆婆不,婆婆舍不得给大白猫弄吃的,每次白春巧给猫喂吃的,婆婆的脸就拉得老长。
“你的孩子呢?你的孩子怎么不见了?”
白春巧惊讶地发现几只猫崽不见了,大白猫警惕而又茫然地愣在那里。
“喵呜,喵呜。”
大白猫听懂了似的,委屈地回答着。
白春巧心想:“怎么回事,该不是婆婆拿去送人了吧?这才几天时间啊!真残忍呀!”
孕妇容易生气,这么一想,她就真的生气了,很大很大的气,这只猫也是妈啊,人心是肉长的,这只猫的心也是肉长的啊!她忍不住扯着嗓门喊了起来:“猫娃儿哪儿去了!我的猫娃儿哪儿去啦!”
大川妈正津津有味坐在堂屋看电视呢,江苏卫视的《经典传奇》,这档节目很好看,她一直在看。今天的节目名叫《小区里的“蛇灾”》。正看得入迷,大川妈忽然听见儿媳在灶屋里大呼小叫个不停,并且,听得出来,语气凶巴巴的,很不友好。屋里就婆媳二人,大川妈心知肚明,这是在问自己呢?于是,她的眼睛一边继续死死盯着电视,一边回想,吃饭那会儿猫都还在的,该不是自己跑出去疯去了吧。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猫窝是一个旧箩筐,里面铺了些旧棉絮和玉米叶子,猫娃儿绝对不可能自己跑出去的。
“吼啥子吼嘛,猫不是在窝头吗?”
老太太回了话。
“哪里有啊?猫娃儿不见了!”
白春巧将猫窝仔细看了看,又环视了一番周围,连个影子都没有。
“我不信猫自己飞了!”白春巧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心头早已迷雾重生。
“总在哪里嘛!你自己找找看!”
婆婆也有些不耐烦,节目好看,她也没心思起身去管闲事。
白春巧素来急性子,还有点儿强迫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三只猫娃儿不见了,她就像失去了三个孩子的妈妈一样,既愤怒又抓狂,心急如焚地屋里屋外搜索起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白春巧这一搜索,竟然发现了一条蛇,就在她和大川的臥室!好大一条蛇,优哉游哉吐着蛇信子,灵活的三角形脑袋转来转去,正寻找什么猎物似的。
白春巧喜欢吃又香又嫩的豌豆尖,每次都是放滚水里一煮就行了,既不要盐,也不放醋,她喜欢这么吃。喜欢吃的四川人都晓得,豌豆尖是很有灵性的,滚水里时间煮短了不行,时间长了也不行,时间一长,豌豆尖就煮老了。所以,每次碰上这种情况,白春巧的口中就会冒出一句诗意盎然的话来:“豌豆尖的魂儿都煮没啦!”此时此刻,白春巧感觉自己,就像那煮老了的豌豆尖一般,魂儿早都没了!
蛇,从容不迫地将自己盘成无数个圆圈圈,懒洋洋地卧在白春巧的泛着一股子樟脑丸气味的衣柜与墙根儿的死角上,浑身斑斓的花纹,雄赳赳的气势,臃肿的身子,显示它正值盛年。
“妈!妈!妈呀!”
眼前的恐怖景象吓得白春巧花容失色,浑身瑟瑟发抖,两条腿肚子闪个不停,蹦出了许多小星星。接连后退了好几步,她才停了下来,脚板底下像是被强力胶粘住了一般,她愣愣地站在那儿,望着仿佛已经意识到某种威胁,四肢早已退化的爬行动物,无法动弹。
白春巧的尖叫声刺穿了墙壁,飞进堂屋,惊恐万状地在堂屋绕了一大圈,这才慢慢钻进婆婆的耳朵。自从儿媳进门,大川妈妈就没听见她白春巧喊过几次妈,她对这个称呼超乎寻常的敏感,虽然耳朵有点儿背,但想听见的,绝不会疏漏。听见儿媳在卧室里连叫了三声“妈”,这个当婆婆的心里很是舒坦。她站起身来,以为儿媳需要她服务。
“女啊,怎么啦?”
老太太颤颤巍巍走进卧室,看见儿媳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愣在那里。
“女啊,你怎么啦?”老太太又问了一遍。
“蛇!那儿有条蛇!”
听儿媳这么一说,老太太的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嗓子眼上,被岁月浑浊的眼睛用力在黯淡的光线之中寻找着。于是,她先是看见了一盘身子,然后又慢慢看清那是一堆肉做的绳子。
“害瘟的!该死的畜生!你从哪里来,就从哪里回去!”
老太太像是跟蛇很熟悉的样子,命令着。
老棺山的蛇种类繁多,菜花蛇、乌梢蛇、白头翁、青蛇……老太太小时候甚至在林子里碰见过长着两个脑袋一个身子的蛇。当然,这些蛇都是野蛇。在老棺山人心目中,世界上除了野蛇,还有一种蛇,就是“家蛇”,说法很多,有人认为这种蛇是看门护院的神蛇,也有人认为是家里的某位祖先。野蛇在荒郊野外经常撞见,但家蛇就不一样了,它一般不会轻易现身。对于家蛇,有个共识就是绝对不能打不能杀。如果家蛇现身了,必须妥善处理,处置不当,家里必然要出乱子。
老太太的眼睛是有些浑浊了,但心里的那双眼睛明亮着,她意识到,必须尽快将这条蛇请出去。
“你在这儿看着,我去叫大川和你爸!”
说完,急于搬救兵的老太太迅速退出卧室,用跑的姿势朝自家玉米地赶去。那片玉米地原本也是坟园,至今地头还有两三座孤坟,解放后被人开垦出来,后来包产到户,分地分到黄老汉头上,黄老汉每年使牛犁地的时候,地里经常会犁出森森白骨……
4
蛇好像能够听懂人话,知道此地不宜久留。白春巧的婆婆前脚刚走,它便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让人毛骨悚然的蛇头灵活地在地面上左冲右突,好像正避开某些障碍。
白春巧依然站在卧室门口,石化一般。这圈肉做的绳子已经彻底绷直了身体,目测至少有两米。如果不是蛇身上那三个明显的囊块儿,这条蛇堪称俊美。它以奇怪的姿势朝门口从容不迫地前行。
“猫,一定是我不幸的猫!”
蛇已经慢悠悠爬过她的脚背,半个身子已经探出卧室,进入堂屋,白春巧这才反应过来,那三只可爱的猫娃子已经成了这个不速之客的囊中之物。
隐隐约约,能看到三个囊块儿中的一个还在蠕动。她想起小时候,有一回碰到邻居张无忌外边抓了条蛇回来准备熬汤吃肉,开膛破肚,发现蛇肚子里有只小老鼠,没来得及消化,想必是刚吞下不久,更神奇的是,几分钟后小老鼠缓过气来,还吱吱叫着,像是在感谢张无忌呢。
望着这条蠢蛇在家中穿梭,肆无忌惮,一副主人翁似的逍遥随意,又想到那三只可怜的猫娃子悲惨的命运,白春巧是又急又气又怕,强烈的怒火很快占了上风。俗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眼见前几天大川帮二牛家撤房子打墙用过的铁锤原地待命似的蹲在墙角,她顺手就提了起来,脚步轻轻地朝那条蛇走去。
蛇已经逃遁至堂屋,看样子它并不打算急着离去,而是继续慢悠悠在堂屋散步。趁蛇在堂屋中央打望的当口,老棺山黄老汉家的儿媳妇白春巧女士高高举起了沉甸甸的铁锤。
说时迟,那时快,铁锤如同一枚出膛的炮弹,在空气中滑出一道美丽的弧形,精准地打在那蛇的脑门上。那颗灵活而又张扬的脑袋霎时就变成了一摊肉泥。
来不及多想,她又朝蛇的七寸部位打了一锤,照样没有铺开,打中的部位如同膏药般紧紧贴在堂屋的水泥地上。
白春巧扔掉铁锤,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屋外,那条饱受重创的蛇一番挣扎,只可惜回天乏术,倒在了血泊中,一命呜呼了。
等黄老汉和大川气喘吁吁回到自家院里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蛇在哪里?”
大川见媳妇安然无恙,心放下了一半。
白春巧看着急急赶回来的两个男人,突然眼睛冒酸,有点儿想哭了。想说话,只是,喉咙像被硬币卡住一般,飘不出声儿。她惊魂未定地跟他们指了指堂屋。堂屋里,炽烈的阳光穿过屋顶的几匹亮瓦,投下一道道光的瀑布,如梦如幻。
黄老汉先一步跨进堂屋,望着血泊中的亡蛇,以及那把不动声色的铁锤,头皮一阵发麻,黄老汉明白自己回来晚了。过了很长时间,这个风吹雨打过的坚毅老人精神像是受到严重刺激,他的喉咙突然发出一声绝望的叹息:
“这屋头的蛇,打不得,打不得啊!”
声音完全不像是黄老汉的声音,仿佛来自岁月深处,来自那些依然游走在这片土地上的祖先的魂魄。既愤怒,又无可奈何,毕竟是儿媳干的孽事,要是这事儿是儿子大川做的,黄老汉想必会抡起他的老拳,将他打到老棺山的对面去!
5
黄老汉的儿媳妇白春巧在家中用铁锤砸死一条大蛇的消息,以闪电的速度在老棺山一带传开,本地乡亲父老议论纷纷,都说:“这家人最近怕是要出大事呢!”
当天傍晚,黄老汉一家人带着香蜡纸钱,将血肉模糊的蛇葬在祖坟旁边的一棵松树下面。回来的路上,白春巧因为心思恍惚,脚下一滑摔了一跤,幸好及时捂住了肚子,只是膝盖破了些皮。
“蛇整人呢!”
异常憨厚的黄老汉心想,有什么朝着这个瓜婆娘去嘛!可千万别伤着了孩子。
白春巧自打用铁锤解决掉了家蛇,很多天没有睡上安稳觉,以往沉沉的睡眠,像是被风吹走一般,留下大块大块的空白。每天晚上,关灯以后,她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条蛇,冲她嘶嘶嘶地吐着暗红色信子。恐惧折腾得她疲惫不堪,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身体却渐渐消瘦,沒了往日的精气神。
好几十天后,在接生婆的帮助和努力下,白春巧终于生了,并且,生了个大胖小子。只是,这个大胖小子是她用命换来的,因为产后大出血,仅仅在世界上存在了二十三个春秋的她却香消玉陨,永远闭上了眼睛。
一日夫妻百日恩,最痛苦的,还是大川,黄老汉唯一的儿子。有时,望着抱着孙儿笑得合不拢嘴的爸妈,大川总会感到一种无边的苦涩,一种无法言传的苦涩。老人们压根儿不在意儿媳的生死,好像只是一件平常事,大川妈妈甚至大言不惭地安慰儿子:“人死不能复生,死了就死了,自己好好活才重要!谁让她造孽?那屋头的蛇,打不得啊!”
大川的眼泪刷刷流了下来:“明明可以去医院,你为啥要坚持请接生婆!”
听儿子埋怨自己,大川妈妈翻脸比翻书更快,她像鱼儿吐泡泡那样轻松地吐出两个字来,却无疑是世界上最冷的一句话:“她死了,那是她活该!”
事情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老棺山的人们仍在谈论白春巧在堂屋里砸死一条大蛇的事情,背地里替她掉眼泪,有人说她不该杀生,不然,那蛇也不会收了她的命;有人说,生孩子就是闯鬼门关,要生,也不该在家里生,应该去医院的。
当然,众说纷纭,大多数的人忽略了这世界上有许多比蛇更毒的玩意儿,也忽略了无巧不成书这个事实!白春巧从砸死一条蛇到不幸身亡,用了多长时间?陨了媳妇的大川后来回忆,埋死蛇的日子是七月七日,媳妇生娃去世的当天是八月二十五日,也就是说,刚好七七四十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