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方舟
和大多数上世纪90年代崛起的女性艺术家一样,1990年奉家丽从四川美院毕业后,又到中央美院油画进修班研习两年,之后就一直留在北京坚持创作。
在1995年的行为艺术《欲望与消费》中,奉家丽用“纹身”的方式,将花卉题材从画布搬到人体上,背部是流行广告词语,如“四月肥”、“中华鳖精”,胸部、腹部和双臂分别描绘中医针灸穴位、占筮图谱、性器官与花卉的意象符号,面部描绘出猫的漫画像,再加上经过精心设计、编排的过程,讽喻了女性身体尤其是性征被异化的处境。而1996年的行为艺术《桃色》则是表达了女性在多重异化之下回归女性本来面目的期望。从1995年的“美貌和面具”系列开始,奉家丽的油画作品中出现了“粉脸”女性形象,这种形象在1996年的“都会妖女”系列和“粉黛生活”系列中贯穿始终。对于这种“粉脸”形象,奉家丽曾在访谈中说,“女性从自然存在到社会存在都潜伏着自我異化和被社会异化的双重威胁。‘粉脸谱系从现象上借鉴了中国京剧旦角脸谱,但它被我改造成一种视觉的双关语,它既是女性自我设防的人格面具,又意味着双重异化的现实结果,从我所熟悉的女性到普遍的社会存在,谁想背弃社会分配方式的所谓‘女人味,改变整个社会置她于传统父权制统治的性别角色,谁就至少被说成违背自然,似乎她们的生理就是不可抗拒的命运。”这种代表双重异化的粉脸形象,意在表现当代社会—文化转型期的青年女性的审美时尚及其性别角色的异化倾向,将批判精神潜在地移植于历史与现实处境中,以提示出世纪末女性切身的生存危机。
创作于1996-1997年的“闺阁”系列,与前几个系列有着明显的不同,画得也最为精彩。在这个系列中,奉家丽用艳丽的色彩描绘了身处简陋居所的年轻的“打工妹”。先前的“粉脸”谱系依稀还在,然而更醒目的却是这些女孩桃红色的脸,闪亮的花衣和性感的内裤。画面多采取近距离的俯视视角,让观者更加贴近人物的真实感受。在这些作品中,奉家丽呈现的是一些处于私人空间中的“打工妹”形象,画家特别着意于描绘女性那双圆睁睁的、充满着困惑、无奈与欲望的眼睛,从而表现了这些处于社会底层的年轻女性生存的困境与挣扎。
1998年3月,奉家丽参加了由我策划的《世纪 女性》艺术展,展览开幕当天下午,一个旗帜鲜明的女性主义小组——“塞壬艺术工作室”(简称SAS)就在展厅宣布成立,并以传单方式散发她们临时制作的小卡片,以宣传她们的女性主义艺术主张。小组成员由袁耀敏、奉家丽、李虹和崔岫闻四位艺术家组成。
在过去几年中,具有女性主义倾向的女性艺术家不乏其人,但公开亮出女性主义旗号,明确表明女性主义立场的艺术家和组织,在中国当代艺术界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她们这样做的目标很清楚,就是要把个体的力量凝聚在一起,用女性主义理论武装自己,以与男权社会和男权文化分庭抗礼,创造出具有鲜明反叛精神的女性主义艺术作品来。
艺术群体成员之一的奉家丽,从90年代以来,一直是以一种坚执、鲜明的女性主义姿态活跃于中国画坛。她通过多种媒介材料(也包括自己的身体)创作的作品,基本上是对无处不在的男权文化带给女性的困扰所作的思索,是对身为一个女性的生存经验的自觉呈现。她的艺术毫不容情地揭示了在商业化的消费主义时代和灯红酒绿的都市生活中女性所扮演的角色和生存的尴尬与无奈。她们在有限的生存空间中如何把真实的“我”掩藏起来,戴着面具生存,从而被社会异化或主动地自我异化。
进入新世纪,奉家丽又有几个系列的创作,而且是采用多种手法和媒介材料来完成,例如她将色线绣在牛仔服和牛仔裤上的作品、画在簸箕上的风景和痰盂上的肖像,以及用刺绣、摄影手段完成的作品等等。这其中,特别是她以成长中的女儿为模特画的一系列作品,是她在之前的创作中所没有的。她以母亲的角色关注女儿的成长,成长中种种令她兴奋、令她担忧、令她牵挂的事情和问题;又以艺术家的身份通过她的一系列作品呈现出来。其中尤以《身份》一作(综合材料)最具代表性。作品从孩子婴儿期的头像(画)、出生证(实物)、小脚印(照片)开始,到《儿童计划免疫保偿证》、最早写作业的“田格本”、老师和家长的留言、书包、红领巾、队服、校服、课本、作文、奖状、身份证、护照、赴美留学文件、不同时期的肖像作品以及相关文字……艺术家母亲几乎是以档案的形式、图文和实物互补的方法来呈现女儿的成长经历。这个作品看似是以女儿不同时期的身份认同为主题,实则呈现的是作为一个母亲的心路历程。
除《身份》之外,近几年奉家丽还连续以多种形式创作了一些大型作品,她通过拓印、刺绣和收集实物等手段创作了系列作品《自然复魅》、《石墟》,大型油画《墓园》以及行为艺术《领襟行动》等。在这些新作中,她进一步拓宽原有的女性视角,将她的创作引向对历史的重新感悟与对自然的深入思考。她的大型油画《墓园》是奉家丽自《星·比黑更蓝》(以汶川地震为主题)后又一件与自己的家乡人的命运有关的作品。前一件是接近“新闻式”及时反应,后一件是对难以忘却的历史的重新反刍。特别是《墓园》中透露出的那种让人压抑得透不过气来的悲剧氛围和悲天悯人的情怀,是一件更加具有批判意识的社会主题;而在《石墟》与《自然复魅》中,艺术家更多思考的则是人与自然的关系。艺术家所在的村后,由于水位急剧下降,诺大一个水库在三五年中居然干枯见底,石砌的水库壁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前两年还在这里游泳的她无不感慨这人为的自然变迁,于是这堵“石墙”便成为她创作的契机,于是《石墟》(油画)、《自然复魅》(拓印、刺绣)随之诞生。如果说前两幅作品是与她的家乡和家乡人的命运有关,那么,这后两件作品则与她现在的生存环境相关。生存环境的恶化促使她思考人与环境的关系以及人的行为对生存环境的冒犯。但在这样具有普遍意义的关照中,她的表达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的女性身份和女性方式。她先以拓印的方式将那些直接取自自然之中的石“还原”到布面之上,再围绕这“石”将刺绣的草、虫穿插其间,这样独特的处理方式使她观照自然的视角具有了一种性别特征。而这一特征正是奉家丽一直以来在不断拓展中的坚守,坚守她的艺术身份与学术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