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夏天

2019-09-25 18:47刘东明
现代青年·精英版 2019年8期
关键词:余江小孟外孙

刘东明

余江生在女儿住的小区隔壁小区买了一幢60平米的二手房,68岁的他成了城里人。电梯开了,一个送外卖的骑手走了出来,电梯变成下行,余江生两腿迈进去按了关门键。启动的时候,他听到外面的骑手说:“大爷,1603是哪个门啊?”现在的人啊,吃个早饭也要叫外卖,1603反正不是我家。电梯广告在播六个核桃,“唯有狂烧脑才能点亮自己。”刚下了一层又停了,上来一男一女,看样子是一对小夫妻,女的抱怨怎么电梯等了这么久,仿佛是在责怪余江生。男的没吱声,汗珠从他的额头滴落,正巧落在了男人自己的皮鞋头上。余江生看到这一幕,把脸侧向一边。

小区叫“巴黎的夏天”,余江生没去过巴黎,他不知道巴黎的夏天有多热,可城里的夏天实在是热得人难受。他喜欢乡下的家,夏天时老伴儿会熬酸梅汤,余江生在自己私建的二楼小阳台上摇着蒲扇,喝一口冷凉的酸梅汤,三伏天都是这么过来的。现在才是六月初,已经持续一周38度了,老伴儿走后没人熬酸梅汤了,想到这里余江生心里有点悲凉。

余江生打算去小区旁边的花鸟市场逛一逛,前两天买的几盆花草生了虫子,他要再去买点驱虫药。买完虫药还要去菜市场,今天是周五,幼儿园三点钟就下课了。他想买点小龙虾,外孙喜欢吃蛋黄焗小龙虾,晚饭他要去女儿家把小家伙接过来。小龙虾有什么好吃的呢?新闻上说外国人都不吃。不过外国人好像这不吃那不吃的,美国的河里鲤鱼泛滥、丹麦海里生蚝成灾,都是没挨过饿。1959年就是河里的小鱼小虾救了余江生一家的命,听说在贫瘠的北方,好多人连树皮都啃光了。昨天他让保安小李给他手机上安装了一个教做菜的软件,五花八门的菜应有尽有,现在的孩子嘴太刁,为了小外孙开心他决定先当个业余厨子。

保安小李离老远就打招呼,小李是山东潍坊人,余江生还没退休时去过潍坊,被当地人的招待吓着了,白酒一干就是一整杯,喝起来没完没了的,一桌菜还没来得及吃,他就喝多了,想想就好笑。“小李,早饭又是煮的挂面吗?”每回余江生问起小李,小李总是说自己煮的挂面。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余江生点点头走过去。已经连着三天了,余江生早饭也是煮的挂面,用小葱炝了锅,每次都加了一个荷包蛋在里面。

小区门口多了一条横幅,抬脸看去,上面是原来的“铲除黑恶势力、弘扬民族正气”,下面加了一幅:“祝贺本小区业主佟鑫亮先生、王亚菲女士新婚大喜!”他想起年轻时,父母反对他的婚姻,因为他对象是在插队时谈的山里女人。余江生离家单过,硬着头皮把婚结了。第二年老婆生下孩子,他母亲一看是个闺女,头也没回就走了。为此余江生和家里决裂,一直到他父母去世都没有和解。以后每一个喜悦日子背后,他心里都有一股说不出的痛。因此女儿长大成家时,虽然余江生和老伴儿内心对女婿也不是特别满意,但老两口从来没表达过此意。日子总归是别人过,这个理儿他最明白。

余江生看看手表,才八点过五分。他手上戴的手表是块欧米茄,当然不是他自己买的,那是他退休后徒弟送的,徒弟也不是自己买的,是别人送的,可他不敢戴。余江生当了半辈子医生,也看了半辈子手表,这些年退休后才對时间没了概念。自从徒弟送了块欧米茄,他每天起床后就会戴上它,时间长了竟然又养成了看表的习惯。余江生的女儿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来表是不是冒牌货。

快到花鸟市场的路口有一坨狗屎,不知又是哪个没公德的人遛狗时留下的。余江生以前在乡下也养过一条腊肠狗,那条狗活了十五年,最后老得走不动了,他和老伴儿把狗放在盆里端着去外面拉尿。在乡下从来见不到路上有狗屎,来到城里却都是遛狗不铲屎的人,这些人就像狗屎一样让他讨厌。

年轻时他也养过宠物,不过不是什么小狗小猫。刚去插队那年,有一天余江生从山上回来,一只小松鼠就蹲在他住的院子里,他喂它玉米粒,喂完它就不走了。小松鼠学会了钻口袋,余江生的绿军装口袋里总有个小脑袋冒出来。不管走到哪里他都带着小松鼠,干活时、吃饭时,就连睡觉的时候小松鼠也在他被窝里。

那年中秋知青们聚餐,余江生贪喝了两杯烧酒,晚上睡着翻身把小松鼠压死了。他把这个故事讲给外孙听,外孙张大嘴看他,小家伙说阿爹骗人;在经过余江生真诚地说明此事绝非虚构后,小家伙哇啦一声吓哭了。女儿义正词严批评了父亲,怎么可以给小孩子讲这么血腥的事情呢!余江生心想自己当了大半辈子医生,人死在手里都没怕过,何况一只松鼠。外孙的胆子真的小了点,这点没有遗传到他的基因。

余江生在花鸟市场买了一瓶驱虫药,绿色透明的液体,像风油精。他又想起了老伴儿,老伴儿活着时有偏头疼病,每次疼得厉害就拿风油精涂在太阳穴上揉,清凉一会,疼痛似乎也减轻一点。作为一个医生,他为一直没有找到老伴儿的病根儿而内疚。余江生是学西医出身,他不相信中医大夫,很多人让他给老伴儿抓点中药或偏方试试,都被他拒绝了。老伴儿去世后他有点后悔,他想也许自己真的有些固执了。

从花鸟市场出来路过一家理发店,店门向外开着,天太热了,正好剪个头凉快凉快。理发店的小老板睡眼惺忪玩着手机,手机里放着吵闹的歌曲。“理发?”“理发。”“洗一下。”余江生脸朝上躺在洗头的沙发上。水温刚好,泡沫清香四溢,小老板的指甲在他头发里抓弄,有点痒但很舒服。“剪短一点?”“嗯,短一点。”余江生的头发已经接近全白,里面掺杂着稀疏的黑发。小老板的手机里还在放着歌,他听不明白现在的音乐,都是一个调,哪像当年的苏联歌曲那样凄美那么悠扬。“麻烦你剪光了吧。”电推子噌噌噌,他看着镜子中自己的光头,感觉还不错。

水果铺门口一个妇女正在和店员吵架。

“强买强卖啊你们!”

“谁强卖谁强卖?你白吃啊!”

“你才白痴,你骂谁!”

“谁骂你了,谁让你白吃东西!”

“牙都被酸掉了,你卖的什么水果!”

“哪个酸了?怎么就你吃的酸?这么大人说谎好意思吗!”

“你才说谎,你们黑心商贩,不要脸!”

“你才不要脸,贪便宜白吃!”

余江生理了光头,觉得身体都轻盈了些。往前走没多远是个乐器店,可能是时间尚早,乐器店还没有开门。就在几天前女儿给自己买了把葫芦丝,没事让他解解闷儿。他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学《枉凝眉》,看不懂谱子就在手机上听着学,越吹越觉得凄凉。他想,女儿一定是在这家乐器店里买的葫芦丝。

插队时有一个上海的知青宋伟,会吹口琴,忙闲时他就拿口琴给大家解闷儿。有一年冬天山里下了大雪,余江生和几个知青去山上拾柴,回来走错方向迷了路,天也渐渐黑了下来,大家只能生起火围在一起等天亮。宋伟拿出口琴吹了一曲《喀秋莎》,忧伤地旋律覆盖了山林,大家情绪被音乐感染了,都在默默流泪。一曲终了又是一曲,连当初批评宋伟吹口琴的知青干部也低头哭了起来,要不是老乡们打着火把找到他们,这帮知青不被冻死也得哭死在山里面。后来,渐渐地很多人都动摇了当初来时的雄心壮志,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余江生继续往前走,突然想起手里的塑料袋不见了,驱虫药忘在理发店了。

折回去。水果铺门口围了不少人,还在吵:

“你不要脸,贪便宜白吃!”

“你们黑店,我举报你们!”

拿回驱虫药余江生决定走另外一条路绕过水果铺。在同心药房门口,余江生被一个人叫住了。“余叔。”原來是小孟。小孟叫孟时飞,也是柳溪人,少年时是镇上的小混混,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余江生行医闲的时候爱习武,学了一套八卦拳,没事就在家附近的坝上比划。小孟一帮混混知道他有两下子,对他倒是挺尊敬。女儿上中学的时候余江生还专门委托过他照应。有一年,柳溪镇的书记被几个人围堵,对方拿着刀子,恰巧被小孟碰上,他打跑了那些人,身上也被刺了两刀。人没死,从此时来运转,一点点飞黄腾达起来。小孟的名字起得好,时间到了就展翅高飞。当然,孟时飞不简单,路有人铺,步子还得自己走,他可不是一个没脑子的瞎混混,现在孟时飞是柳溪的首富。余江生请他到现在的家里坐坐,可人家有事在身,寒暄了几句便匆匆告别。

路过那家棋牌室的时候余江生发现卷帘门上贴着“此房出租”的字条。上周他还在这里玩过,那天是三吃一,老贾从坐下来就点炮,一下午没开和。老贾五岁的外孙女得了白血病,在杭州一家医院治了半年多还是没救回来。他偶尔来棋牌室摸上四圈,在抓牌和出牌中假装忘记忧伤。

“你们知道基因性白血病吗?大夫说我女儿和女婿各自的DNA都没问题,可是结合在一起就出了毛病。”

“孩子没了,别多想了,还得过呢。”余江生安慰老贾。

“她们两口子打算离。九万。”

“老贾,今天差不多得了,你又点了。”

“唉......”

让余江生弄不明白的是,棋牌室怎么说关就关了呢。

街角有个公共卫生间,余江生走进去,他在小便池跟前站了半分钟才尿出来一些,有几滴不小心又滴在了裤子上。早上出门时好像又忘记吃前列康了。洗手池的水是温热的,放了一会儿凉了些,他索性在脸上也抹了两把。这个公共卫生间真好,没有一丝异味,还燃着沉香。

刚搬到“巴黎的夏天”时,卫生间的马桶时不时就往上泛臭味,余江生找了好几次物业才等到人上门来维修,工人说要加装一个接口,他同意了,工人又说一个不行,还要再加一个拐接口,他还是同意了。最后花了余江生四百块,外加一罐给外孙买的可口可乐。1968年余江生第一次离开家乡到了千里之外的山区,正是因为帮着老乡家里修旱厕才结识了邱红梅。那年冬天的山里特别冷,这个日后和他相依为命几十年的女人变成了一颗红太阳,温暖地照耀在他心里。解完手出来,头顶的太阳是毒辣的。

没有一丝风,刚才洗脸时的清爽,瞬间就褪去了。阳光照射在余江生的光头上,有点眩晕,眼前似乎出现了重影,他抬起手掌看了看,还好是五个指头。他再次看看手表,刚好九点。前方,一个胖老伯拉着买菜的小车正颤颤巍巍走过来,他昨天也碰见他了,前天也是;老伯穿着和昨天一样的白色汗衫,或许是灰色的,裤子是条灯笼裤,不,应该是到膝盖下面的大短裤;只不过昨天他还没有那么胖,走起路来也大步流星般潇洒。他望向胖老伯,他的头发花白了,里面掺杂着稀疏的黑发。胖老伯也望向他,两个人同时点头示意,一起抬起右手打招呼。可他是谁啊,对啊,他又是谁呢?

他想,得赶紧去菜场了,再晚菜场里好的菜就被人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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