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国伟
夜色的浓重,在夏夜是种异象存在。人们往往要到凌晨1、2点才肯睡,不想辜负这好时光,夜到此时也才会变回原本安静的样子。
临近午夜时,我在三楼的窗户旁仍能听见从楼下传来的小区邻居们高亢的闲聊声,丝毫没有倦怠、散场的意思。他们在一楼某邻居家门前十几平米的整洁石砖空地上,摆上小桌泡茶,在门前亮盏小灯,6、7个人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把这变成“小庭院”。空地两边原有的草地被邻居们开辟用来种菜及花草,成为半边田地,边上还长有几棵略有浓阴的小树。空地前的路灯又在高处直挺挺地亮着迷蒙的白光。此时暗夜不暗。对面楼房的好几户人家关了客厅里的灯,但我仍可以看见从客厅42寸液晶电视屏幕发出的、打在雪白墙壁上的闪跃跳动光影,有近乎黑暗中电影迷蒙般的效果。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时代一直在改变和进步。夜的氛围愈加浓烈,安恬、祥和。
这是个拆迁安置小区,住的大多是从前拆迁片区的老住户,就算彼此不认识也都脸熟。过去,大家住在闽南古厝的平房里,街道狭小,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家我家紧挨着,几乎连成片,大门整天敞开。出门没几步,大家便可相遇,随时可吆喝着到各家坐坐;或在巷口站立闲谈,即便只是攀谈一小会就各忙各的,来往也方便。随着城市改造的进行,大家都住进崭新的商品房,平日里家家户户紧闭房门,不再有从前那么频繁的见面和联系。
到了夏夜,人们各自忙完,纷纷到楼下散心。一来二往,在新的小区渐渐熟识。于是,楼下那位好客的邻居家门前的空地,成为人们聚会的好地方。他们都是中年后的人,我有时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与这暗夜的氛围互相映衬。邻居们又找回从前的感觉,他们在平日的生活里互相照应,续写旧日的美好。他们犹如一道通往旧时光的大门,让我如梦般地回忆起过去的旧时光,淡忘此刻时间的存在。
此时,我也贪恋这样的时光,舍不得睡。我常在午夜冲个澡,便觉两眼锐利,精神十足,似乎一下子变成晚上8、9点的样子,觉得有充足的精力做许多事。午夜,我常一个人坐在电脑前,想写点喜欢的文字。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比较有意思的事,是别无选择的选择。我还身处在某种严峻的困境中,但还未找到解决办法。我知道,生活虽难,却也不能黯淡无光,必须坚忍地承受。
更多时候,我只是漫长地坐着,酝酿思绪,时有时无地捕捉想写的文字,耳边听着音乐,写得很慢,实际上也写不出多少文字,成为暗夜安抚灵魂的习惯。有时,我摩拳擦掌地准备从深夜写到凌晨,但没多久,便觉倦意袭来,睡眼惺忪,再也没有十多年前熬夜时的精神劲,这让我挺懊恼,却让我怀念起20岁时的青春年少岁月。那时的夏夜充满奇特的青春气息,空气里满是沸腾、充满色彩的生活因子。
那时,我们几个堂兄弟常聚在一起。我们4、5个人一整晚到处在县城闲逛,走街串巷,看商品,逛书店,忘了在聊什么,反正大家都很开心。已近午夜时分,我们仍很有兴致,正是什么都不用管的年纪,无牵无挂,于是突发奇想,决定晚上不回家,各自给家人报行踪,各自家人一致无人反对。堂哥那时已工作赚钱,我们就去买零食、水果,到当时县城唯一的公园过夜。
我们在偌大的公园走着。夜深了,但公园并不暗,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经过,仍有安恬的说话声浮现,午夜的气息并不令人害怕,令人有足够的安全感。是夜,天空深邃如湖,高远而辽阔,群星闪耀。我们最后来到湖中心的岛上,选择在靠近湖边的草地上过夜,草地上還有一棵奇特的斜卧姿势的树。我们围坐在一起,一边吃东西,一边胡说一气,或是拿谁开涮说笑,互相损来损去,语调阴阳怪气,还不忘比划下滑稽的动作,一个个活像演员,顿时笑得大家东倒西歪,高亢的声音在公园上空回荡。有时,我们还爬上旁边那棵斜卧的树,在上面坐着、胡乱拍打着,那分明是青春的气息在洋溢。在我们前面几米处,有几棵高达十米的椰树直插云霄,充满类似海边小岛风情的现代度假气息。在右侧不远处,有一座精巧的仿宋风格的小石拱桥,桥岸边垂柳依依,颇有柳永“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意境;身后,那栋六层楼高的仿唐建筑风格的楼阁高耸着,黛色、古朴的屋顶倒真让人想起苏东坡的“明月几时有”,成为幻化的今古之境。
没多久,不知是谁说,想吃油炸的东西,就在离公园不远的运动场对面,每晚必有一家固定的手推车路边摊,油炸地瓜、芋头、菠萝、鱿鱼条等香喷喷的东西。此时,那条空阔的街人已稀少,只有摩托车不时经过,街道在淡黄路灯的映衬下并不黑暗,反而显出小城的静谧和安详。那家路边摊像间小房子安放在街道一隅,让整条街流出动感的小吃风味,它生意很好,从晚上一直开到凌晨1、2点,不时有人惠顾。在一人多高的手推车顶部,亮着一盏暖黄的小灯泡,我能听见从手推车上面被三面铝片围住的锅中,传出“滋滋”的食物油炸声。往前一探,那些油炸好的地瓜金灿灿地冒着热气,在油中翻滚,释放着诱人的香味,然后盛在不锈钢的漏斗上,等着装上纸袋带走。这家路边摊为生计而奔忙,当时的我们丝毫不懂类似这种营生的辛苦,只觉得它是小城的风景和独特存在,是为我们年轻的青春点缀色彩、增添快乐。
买上两三袋油炸食物后,我们又回到公园草地。大家兴致更高,你一个、我一嘴地抢吃,尤其是油炸菠萝,又酥软又脆,水果的清香里甜中带酸,又有油炸的满鼻扑香,成为年轻岁月的印记,就像青春的飞扬和清爽,再加上一群好伙伴,让这个夜晚星光熠熠。夜渐渐加深,我们吃饱喝足,以草地为床,躺在上面,不时望望深蓝的球状天空,似乎回到童年,又开始似有似无地说笑。有的睡了,有的醒来睁开眼,见谁还醒着,不忘调侃几句,咯咯地笑几声。聊着聊着,大家就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伴着青草的味道和天上的群星进入香甜的梦乡……
天微亮时,我们醒了,忽觉身上略有湿意,但一整夜的露水沾在年轻的躯体上并不冷。我们还听见鸟儿清脆的鸣叫,清晨的公园弥漫着一股湿润、迷蒙的白色水气,有人已开始晨练跑步。我们起身,结束一夜彻夜未归的夏夜旅程,成为青春记忆里唯一的一次野外露营。
另有一次,和足球有关。正是2000年的欧洲杯,从午夜直到半夜三更,在堂弟家,我们三个人守在电视前观看法国对阵意大利的决赛。那时正是不到20岁的学生年纪,我们没有想沾酒的一丁点想法,只买可乐和薯片之类的零食。我们关上电灯,只亮起客厅吊顶上几盏昏暗的红、黄小灯,屋里顿时一片暧昧、神秘又热烈的氛围。我们时而躺在地上,时而坐在地上,拥着枕头,披着毯子,任风扇在屋里翩翩地扇着,吹散积累一整天、一整室的热气和狂躁。风吹过我们的前额,吹过记忆的门槛,一直吹到我们的心里。
那年之前,法国队早在1998年拿到世界杯冠军,如日中天,我们都希望法国队继续赢。但一开场,反而被意大利先破门1:0领先。比赛到了补时92分钟,我们都以为法国队没戏,然而戏剧性情节发生。最后时刻,法国队压哨破门,扳平比分,比赛进入加时赛。我们三个人顿时一阵欢呼,从地上一跃而起,把毯子扔到一边,倒上可乐,满满地喝上一杯,共同庆祝,有喝酒的豪气。紧张的加时赛开始,我们想,应该会进入点球大战,双方都会踢得保守点,但奇迹总在不断发生。正当我们开始讨论时,法国队的特雷泽盖一记漂亮的凌空抽射成就法国的双冠王,我们激动得跳起,用力鼓掌,大人被我们惊醒,前来一探究竟:“小声点、小声点,已经很晚了”。我们这才压低声响,心满意足地躺在地上讨论一番,才东倒西歪地睡了,仿佛梦里都燃烧着青春岁月的足球激情。
那时,我不寂寞,现在,却足够寂寞。我回过神,又听见楼下邻居气氛热闹的闲聊声,感到一种安详和舒坦,甚至有些羡慕和向往。现在,我有时在午夜买点啤酒、可乐一个人夜饮,并不贪杯。黑色的可乐液体注入身体,分明有淋漓尽致的畅快感和舌头略微的酥麻感,仿佛看见过去的日子在黑色液体中重现,唤醒青春年少的激情。偶尔,还点根烟,在电脑桌前放包烟,摆上打火机、一串叮当响的家门钥匙、带着白色金属光泽的车钥匙扣、烟灰缸、手机,这些东西里有温暖,有速度,有闲情,有渴望,有媒介,占据黑色电脑桌的大部分空间,一种跟随时代的现代气息集体呈现,这是我想要的,也是我所欠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