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铸成门下读研琐忆

2019-09-25 06:22贺越明
同舟共进 2019年9期

贺越明

1983年11月初,徐铸成和作者在武昌的九女墩纪念碑前

1980年岁尾,复旦大学新闻学系向沪上几位著名老报人、主要新闻单位领导颁发聘书,聘请他们担任兼职教授。这无疑将增强与新闻单位的关系,促进新闻教学、研究与新闻实践的融通。我是高考恢复后第一届本科生,1982年毕业时考取研究生,成为其中一位兼职教授徐铸成在大学的“开门弟子”。

在新闻学系张榜招收研究生时,铸成先生已届七十五岁高龄。我对他略有所知,主要来自家里的《新名词辞典》中人物条目介绍,还有他的回忆录《报海旧闻》。他于1927年秋入国闻通信社工作,后当天津《大公报》记者,历任沪馆编辑、港馆编辑主任、桂馆和沪馆总编辑,参与创办上海、香港《文汇报》并任总主笔、总编辑和社长,以写新闻评论享有盛名。当我按照副系主任林帆老师所给的地址,去武胜路登门拜见这位大名鼎鼎的前辈,看到他的住房只是约二十平方米的两小间,便明白他尚待落实政策改善居住条件。其时,他不久前才回到文汇报社任顾问,后又被增补为全国政协委员。

从那以后,我每周上门聆教一次,通常一个半小时。那时,铸成先生正为《新民晚报》撰写长篇连载《哈同外传》。每当我早上八点半到他家里时,总会先坐等一会,看着他把刚写就的稿子校核一遍。他不打草稿,通篇一气呵成,每次两张稿笺,字数不多不少,而且字迹工整,除个别笔误之外,几乎不作改动。将近中午,照例会有晚报的员工来取走稿件,在当日“夜光杯”副刊版刊出。我过去从未见过这样的写作情形,颇感惊奇。铸成先生的家人告诉我,他每天早晨醒来后,总是先拥被而坐,静思默想,一支烟的工夫,当天要写的故事情节、人物活动包括对话均构思完成,烂熟于心,这才漱洗、早餐,尔后伏案一挥而就。有时候,会在前一个晚上翻书查找资料。若要去外地开会或讲学,他就提前写好供刊用几天的稿件。

最令我暗自叹服的是,铸成先生会客和写作的房间,窗户正对着人民广场,车来人往,嘈杂之声可闻,而他有时在一张八仙桌上写稿时,恰逢佣人在桌子另一角噼噼啪啪地切菜,但他全神贯注不受影响。以后我知道,这个充耳不闻、照写不误的本领,是他早年长期在报社排字房、印刷间旁的写作生涯中磨炼出来的。他当总主笔或总编辑时,每天晚上是看完各版大样才开始撰写社论。他写完一张,工人就拿一张去排字,最后往往与版面预留的空间和字数刚好相符,至多增删一两行而已。正是办报工作的这种节奏和特性,使他练就了缜密的运思能力,所以晚年写作时依然下笔流畅,如同宿构。

在铸成先生指导下,我以“新闻评论”为研究课题。约有一年光景,他每周向我讲授一个题目,从新闻评论的定义、类别、渊源和传统,到新闻评论写作的选题、取材、修辞和文风,乃至新闻评论作者的立场、取态、学识及修养,等等。作为新闻评论家,他在这些方面经验之丰富、技巧之纯熟、见解之精辟,是可以想见的。铸成先生曾问我:“平时看不看古书?有没有读过司马迁的《史记》和王船山的《读通鉴论》?”我回答:“选读过《史记》部分章节,本科毕业的学士论文题目与《史记》有关,但王船山的书还没读过。”他说:《史记》是我国古代最优秀的历史著述,司马迁在每篇‘本纪‘世家‘列传的后面,写下一段‘太史公曰,对其人其事作简要概括的评议,可以说是为后代的史论、近现代的新闻评论开创了先例。明末王船山写的《读通鉴论》,就司马光所编《资治通鉴》的重要史事逐条加以评论,内容精当,文字简练,堪称史论的典范。学写新闻评论,像这样的古代典籍不可不读,从中可以领会许多知人论世的真谛。”要言不繁的一席话,釐清了古代中华经典与现代新闻文体及文风一脉相通的源流关系,我听后顿有豁然开朗之感,亦生探源溯流之念。

在写作上,铸成先生好似随时随地言传身教。1983年暑期,他为民盟中央举办的多学科学术讲座主授“新闻艺术”,我随行做助手。在赴京的列车上,他不时站起身,专注地观赏窗外的景色,像总是看不够似的,而这是他那年第三次进京了。若干天后,他的旅京通讯刊出,我惊异地发现:沿途某地大水过后的遗迹、某处拔地而起的农家新楼、某站个体户主叫卖水果的吆喝,等等,都是他笔下着意描绘的对象,成了他赞颂改革开放后社会经济面貌日新月异的绝好材料。

同年11月上旬,我随铸成先生应邀参加武汉大学七十周年校庆典礼。一天下午,我陪着他从下榻的东湖宾馆出门,沿湖边漫步到西北沿的九女墩纪念碑前凭吊、流连。这座墓碑,记载着太平天国起义的一桩逸事:太平军攻克武昌时,许多妇女踊跃参军,以后清军卷土重来,九名女兵在这里英勇抵抗,直至壮烈捐躯……在墓碑的前后左右,他细细地寻觅,慢慢地观看,不放过任何碑记、题词,仿佛浸身于那极简要的字里行间。少顷,他对我说:“这景致,这传说,当地人已经耳熟能详,但对于外地报刊仍不失為很好的通讯题材,值得一写。同样的道理,我们昨天瞻仰的武昌起义军政府旧址,如果要写成游记在湖北的报纸上发表,不必在孙中山的铜像、教堂式的望楼以及佳木、繁花这些外貌上多花笔墨,只要从特定的角度抒发一下内心的真实感受就可以了……”我忽然领悟:这番看似漫不经意的闲谈,不正是在讲通讯、游记的选题、选材吗?古诗有所谓“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之句,铸成先生的这些经验之谈,恰可以此来形容。

依我的观察和感悟,铸成先生确实服膺老《大公报》的“业师”张季鸾先生的自励:“老记者如果不‘记,岂不剩下纯粹的老者,生命也就完结了。”(徐铸成《锦绣河山》,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可以说,铸成先生是真正活到老、学到老、写到老的新闻界泰斗。

读研的三年里,我在修课的同时,还遵铸成先生之嘱,到图书馆、藏书楼查阅旧报并依据其本人的剪报,搜集和整理他的旧文新作,分别编成新闻评论集、新闻评论二集和通讯游记选,出版后引发新闻界内外不少读者的兴趣。

记得我完成学业和硕士论文《中国报刊评论文体的历史演变》答辩后,副系主任胡志寰老师专程上门对铸成先生表示谢忱,并在向他征询意见时获得满意的答复。听他说起此事时,我感觉完成的似乎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深造,隐隐然还有着系里托付的使命。

日月如梭,三十多年过去了!在复旦大学新闻学系这段较为特殊的求学经历,恍然如昨,记忆犹新。多年来,铸成先生那种生命不息、笔耕不已的敬业精神,一直印刻在我的脑海里,时时鞭策着我在不同地方和不同岗位坚持学习、思考和写作。时至今日,写作大都敲键盘而无需用笔,媒体形态已有很大变化,但万变不离其宗,新闻资讯的制作、传播和评论,即便在自媒体上也难以脱离文字,终究需要输入文字需要写作。在这个手机变身媒体、人人可当记者的时代,新闻传播人才的培养和成长,掌握过硬的写作本领仍是必不可少的一环。这方面,如何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文化,恪守尊重事实、追求真理的立场,抱持对读者尽责、对历史负责的原则,依然可从业界前辈的事迹和作品中获得有益的启示和激励。

(作者系文史学者)